2020 (36)
大愛至尊
李公尚
諾威爾中學組織的阿帕拉契山脈地質夏令營出發前，帶隊的教導主任麥迪森先生把齊遠強叫下車，指著身邊一位穿戴整潔的亞裔女生說，這是參加今年“美日暑期學生交流計劃”的吉田芳子同學，分到我們學校，報名參加了這個夏令營，我想或許你們在文化和生活方麵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分在你們組，請你多幫助她。
吉田芳子含笑向齊遠強鞠了一個躬，用生硬地英文說：“拜托您，給您添麻煩了，請多多關照。”麥迪森先生又把吉田芳子帶上車，向車上的師生作介紹，然後讓她坐在齊遠強旁邊。吉田芳子猶豫了一下，麥迪森先生立即補充說；“當然，吉田小姐不必拘束，可以自由選擇座位。”吉田芳子彬彬有禮地坐在齊遠強後排的女生凱絲曼旁邊。凱絲曼用手捅了一下齊遠強，衝他作了一個鬼臉。
一路上，吉田芳子除了默默地觀察以外，很少說話。凱絲曼幾次找話題和她聊天，她都麵帶微笑搖頭。凱絲曼耐不住了，用腳蹬前排的齊遠強，把頭伸到他耳邊說；“和你們中國人一樣沉悶，弄不清在想什麽。”齊遠強想，吉田芳子可能和三年前他剛隨父母移民到美國來時一樣，因為英語交流能力不足，怕言多必失，不敢開口。
看著窗外迷人的景色，凱絲曼和齊遠強聊得火熱起來。下車休息後再上車時，凱絲曼幹脆坐到齊遠強身邊，讓吉田芳子一人坐在他們後排。到了紐瑞沃河穀營地宿營時，齊遠強已把悄無聲息的吉田芳子忘得一幹二淨。
第二天早飯後，師生們準備好登山的器材，每組由一位老師帶領，分別沿河穀出發。凱絲曼熱情洋溢地走在全組的最前麵，不時轉身用攝相機為小組的同學錄相。走在後麵的齊遠強偶爾一回頭，看到吉田芳子淡妝素裹，穿一身非常得體的淺色運動衣，默不作聲地緊跟在他身後，就對她說：“上山的路陡，把背囊給我，我來背。”吉田芳子對他含笑鞠了一躬，搖頭不語。
齊遠強所在的小組，被分配到河穀最上遊的一塊開闊地采集標本。中午野餐時，老師墨菲小姐接到山下營地打來的電話，告知山頂地區有雷陣雨，可能會引發山洪，讓立即她帶領同學撤回山下。正說著，山頂上突然傳來“隆隆”的巨響，接著，一道恢宏浩大的白色幕牆，以高屋建瓴之勢，排山倒海而來。
同學們被眼前的壯觀景象所激動，爭先恐後地拿出相機拍照。墨菲小姐來不及製止，立即拿出信號槍，向下遊的師生和營地的人員發出緊急警報。頃刻，這組師生就被雄渾奔瀉的洪水吞噬。
齊遠強從水下漂出水麵時，發現自己正身不由己地順流而下，他本能地抓住從身邊漂過的一大段樹枝。不久，這段樹枝被一顆淹沒在水中的大樹攔住，他爬上了一處露出水麵的樹杈上歇息。
在他前麵不遠的下遊，凱絲曼正仰抱著一根傾斜的樹枝，試圖用腿攀上去。但是她的體重把樹枝壓得彎向水麵，樹枝出現了斷裂。她身下是一個巨大的湍流漩渦，她本能地高聲求救。
聽到凱絲曼的淒慘呼叫，齊遠強和不遠處一位叫霍布斯的男同學，幾乎同時重新躍入水中，朝凱絲曼遊去。霍布斯首先接近了凱絲曼，在凱絲曼抱著斷裂的樹枝掉入水中的同時，他抓住了凱絲曼，漩渦把他和凱絲曼一起卷進了湍急的水下。凱絲曼沒有鬆開手中的樹枝，當漩渦把樹枝重新卷向水麵時，齊遠強奮力躍入湍流，拉住樹枝，但是力不從心，他們三人連同樹枝，全部被湍流衝向下遊。
在一個轉彎處，他們被一顆倒下的樹幹攔住。霍布斯被撞得頭破血流，昏了過去。凱絲曼被嗆得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齊遠強為了不讓他倆再次被洪水衝走，雙腿扣緊樹幹，一手抓住霍布斯，一手拉緊凱絲曼。他的腿被樹枝深深劃了幾道裂口，鮮血染紅了流水。
墨菲老師被衝到下遊後，在一片開闊平緩的水麵上爬上岸，陸續救起了吉田芳子等三名同學。她在清洗腿上的傷口時，發現上遊流過來的水發紅，於是立即攀附著岩石朔流尋找，很快發現了正在水中掙紮的齊遠強。她一邊向齊遠強揮手高喊，鼓勵他挺住，一邊試著進入水中。默默跟在她身後的吉田芳子一把將她拉住，連忙向她擺手搖頭。她脫下身上的運動衣，用樹枝戳破，撕成條，結成繩。
墨菲老師把吉田芳子結成的繩子套在身上，讓吉田芳子拉住，遊向齊遠強。齊遠強讓墨菲老師先把凱絲曼送上岸，再返回把霍布斯送上岸，然後自己抓住樹幹慢慢向岸邊靠攏。
就在齊遠強接近岸邊的時候，上遊突然一個巨浪打來，把齊遠強抱著的樹幹被連根掀起，衝向水流中央。吉田芳子見狀，躍入水中，企圖拉住一條樹根，結果被一起帶進了洪流。
齊遠強和吉田芳子連同樹幹被衝到下遊很遠的地方。最終，樹幹撞在一塊靠近岸邊的巨石上，他倆都被甩了出去。
齊遠強醒來時，已躺在岸邊。暴風驟雨，抽打在身上。他睜開眼睛，見吉田芳子正雙臂緊抱雙膝，坐在他身邊，凍得瑟瑟發抖。他看看腳下的滔天洪水，非常感激吉田芳子把他拖上了岸。
吉田芳子見齊遠強醒來，含笑向他點點頭。齊遠強掙紮起身，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吉田芳子身上，吉田芳子卻連忙擺手搖頭，不肯接受。最終，兩人抱在一起，用外衣遮擋頭上的雨水。
河水還在繼續上漲，齊遠強和吉田芳子都意識到了待在岸邊的危險。齊遠強提議轉移到高處的樹林裏去，吉田芳子看看身後黝黑深沉的森林，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們相互扶持著走進森林，靠在一塊岩石下。此時他倆都已傷痕累累，精疲力盡。齊遠強因腿部失血過多，虛脫休克。吉田芳子幫他躺好，為她包紮創口。晚上，齊遠強蘇醒過來，對吉田芳子說：“隻要等到天亮，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吉田芳子點點頭說：“請務必安心休息。”
第二天，抱著雙膝在齊遠強身邊坐了一夜的吉田芳子，發起了高燒。齊遠強掙紮起身，脫下身上所有的外衣蓋在她身上，然後去找食物。他下到岸邊，找到幾條被衝上岸的死魚，又采集了一些蘑菇。這時，傳來直升機的聲音，他興奮地向空中揮手大叫。一架直升機沿著河床飛來，沒有發現他，他所在的地段被茂密的植被覆蓋。當聽到第二次和第三次直升機飛來時，齊遠強追著跑了很遠，直升機仍沒有發現他。往回走時他迷了路，直到晚上他才轉回到吉田芳子身邊。
卷縮在地上的吉田芳子見齊遠強回來，顫抖著冰冷的身子對他說：“一直祝願直升機已經把你帶走，可是……”齊遠強把吉田芳子摟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為她取暖，安慰她說：我們還有明天。
第三天，吉田芳子開始神誌不清，齊遠強也精神恍惚起來。他支撐著身子，把搜集到的魚和蘑菇拿到吉田芳子身邊，然後用石頭把魚砸裂，剔除魚刺和內髒，放進嘴裏嚼碎，再吐進吉田芳子的嘴裏。他反複了幾次，吉田芳子終於咽下了嘴裏的食物，眼淚同時從她緊閉的雙目中流出。
直升機又來過幾次，齊遠強已經沒有力氣再到岸邊去呼救。他們身邊的魚，隻剩下三條，齊遠強決定讓吉田芳子吃魚，自己吃蘑菇。
第四天，齊遠強分幾次把兩條魚喂進吉田芳子的嘴裏，每次都艱難地爬到河邊用衣服蘸滿水，回來擰給吉田芳子喝。他累得頭暈眼花，一種成就感卻油然而生。他吞食了大量的蘑菇，躺在吉田芳子身邊，聽著直升機一次次地飛近駛遠，喃喃地告誡自己：決不放棄，永不絕望。
第五天，吉田芳子的情況稍微好轉。她撐起身子，搖動躺在身邊的齊遠強，齊遠強卻已昏迷不醒。她看到齊遠強渾身痙攣，口部發青，嘴邊是吃剩下的蘑菇和吐出的白沫，非常悲傷。她奮力地把齊遠強背在身上，艱難地爬向水邊，用嘴吸滿河水，再吐進齊遠強的口中，希望他能喝進大量的水，把食入的有毒蘑菇全部嘔吐出來。
河穀已經露出了往日的河灘，齊遠強躺在陽光普照的河灘上慢慢醒來。他用微弱的聲音告訴吉田芳子，他夢見許多直升機正向他們飛來，有一架直升機帶著他向著太陽飛去。他告訴吉田芳子，一定要堅持到明天，他會陪同她等直升機到來。吉田芳子流著淚說：我們會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陽。
吉田芳子拖著身子開始四處搬動河灘上的大鵝卵石。過了後半夜，吉田芳子終於借著月光，擺好所有找到的大石塊。她癱倒在石塊旁，把齊遠強緊緊抱在懷裏，看著東方，等待天亮。
第六天，映著陽光，一架直升機出現了，很快發現了河灘上用大石塊擺成的S.O.S.信號。聽到直升機的聲音，躺在吉田芳子懷裏的齊遠強動了一下，奄奄一息的吉田芳子慢慢睜開眼睛。她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盤旋下降，悲喜交集，吃力地搖晃著懷中的齊遠強說，“他們終於來了，帶著太陽……”齊遠強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眼睛卻沒有睜開，慢慢地，他的頭無力地垂向一邊。
一星期後，在齊遠強的墓前，諾威爾中學的校長分別授予吉田芳子和齊遠強“優秀校友”獎。市長代表全體市民，授予吉田芳子和齊遠強“大愛至尊”獎。吉田芳子小姐返回日本時，把這兩枚獎章留在了齊遠強的墓前，隻帶走了齊遠強的那件外衣。
2010年7月8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