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把小說打印出來,第二天一早給快遞公司打電話,半個小時後,他們來人取走了稿子。我答應先把小說送給黎海看,雖然我知道他並不完全是想“先睹為快”,而是害怕我寫了不該寫的內容,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當然,我還有自己的想法。
三天後,黎海打來電話。
“楊子,真有你的,一個月不見,你就寫了這麽厚,有八九萬字吧——”
我沉默著,他知道我在等他的評論。
“這麽說吧,總體還可以,不過,你知道,我對文學不在行,從案情描寫來說,你真是一流的,我看你的小說好像又重溫了一遍探案過程,而且,小說加上心理活動和前因後果的描寫,更精彩。好多地方讓我看得喘不過氣來,我看,到時我要請你給我們公安局文秘們好好上一課-------”
他一口氣說了足足五分鍾,我一聲不吭。在他換氣的時候,大概才感覺到電話這頭的我一直保持沉默,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楊子,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我輕輕咳了一聲。“你——你認真看了?”
我的口氣裏有明顯的質疑和責怪。
“當然,——你知道我很忙,不過我連夜看的呀,連上廁所和坐車時間都用上了,下午開會時還在看,剛剛看完——”
“你最好再仔細讀讀——關起門來一個人讀,讀的時候最好用你的大腦想一想。”我冷冷地說,然後重重放下了電話。
放下電話的我,心裏空蕩蕩的,好像那篇小說把我掏空了,又好像,我的魂魄還沒有返回我的身體——
三天後的深夜,電話再次響起。我放下手裏的書,拿起電話。
“楊子,嗯,我又仔細讀了一遍《幽靈謀殺案》。你知道我對文學一竅不通,我把你的小說複印了給局裏的幾位有文學功底的同事看,所以,文學方麵的意見我就說不出了。不過,在我再次讀你的小說時,發現我讀第一遍後給你的讚譽有些過高,你的小說乍讀起來很有意思,但細細讀,則發現結構並不完整,而且有很多漏洞,有些情節太玄,有些地方好像沒有交待清楚,又有些內容不了了之,——當然,楊子,這可能是我太死板,用一個刑警的眼光在讀文學作品,我知道,這是寫小說,畢竟不是案情報告,當然不能一板一眼,照葫蘆畫瓢——”
我輕輕咳了聲,打斷他:“可我是一板一眼地寫的,沒有虛構,更沒有按照自己的好惡取舍情節。”
“這——”他聲音流露出明顯的遲疑,“這麽說,你的寫作沒有問題——”
他突然停下來,電話裏傳來讓人不安的沉默。
“楊子,你——什麽意思?”黎海的聲音再次傳過來時,有些微微顫抖,顫抖中有不安。
我歎了口氣,不想在電話裏談下去,轉移了話題。我問:“你把我的小說都給誰看了?”
黎海順口說出了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局長辦公室秘書,以及剛剛進入公安局的心理學博士張德榮等共有五六人。他補充道:“這裏麵有些人是文學愛好者,有些是參與辦案的,你小說中寫了那麽多心理學知識,自然張德榮也是權威,所以,我就都給他們每人複印一份,這兩天我們幾個中午吃飯碰到一起時還在議論你的小說呢——”
“謝謝了,”我說,“這是我第一篇推理破案小說,說實話我自己也拿不準,想找人參謀參謀——黎海,你看是不是這樣,我們找個時間,大家聚一聚,也讓我有機會聽聽同誌們的意見。”
“哈哈,好好,老同學,我正有此意,再說,破了這麽大的案子,我們還沒有慶祝一下,不如,明天就……”
第二天中午,我來到公安局,進入黎海辦公室,裏麵已經煙霧繚繞,好容易才看清房間的各位。
看到我進來,大家都站起來熱情地打招呼。
辦公室裏除了我認識的
除了黎海和小王,大家都穿著警察製服,這讓我有點不自在。但更讓我吃驚的是張德榮,他不但整整齊齊地穿著警服,而且警服上竟然掛著皮帶,皮帶上掛著配槍。我和黎海交往這麽久,一次也沒有看到他穿警服,更不要說看到他把配槍掛在外麵了。
大概誤以為我在打量他警服上的肩章,張德榮不好意思地笑笑。黎海故意帶點酸溜溜的口吻說:“人
我這才發現,張德榮的警服是呢子布料,肩章上的條條和星星都比另外幾個年輕警員多好幾個。在這些條條和星星的襯托下,張德榮一掃心理學家那種給人破落和蔭翳的印象。此時用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來形容他是恰如其分的。
我把眼光從張德榮身上收回來,把注意力轉向正在說話的黎海。讓我心裏暗暗好笑的是,大概是在自己的部下麵前,黎海竟然擺出作報告的架勢。
“——我就說這麽多,大家對楊子同誌的小說有什麽看法、意見和修改建議,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先說,我很喜歡這篇小說,真的,”搶著發言的是坐在我右邊的女民警,她有一張橢圓形的臉蛋,兩個眼睛透出浪漫,說話時兩個小酒窩在白淨的皮膚上若隱若現,讓我對黎海有這樣可愛的部下生出淡淡的嫉妒。“中國的推理破案小說很少,我們這些愛好者隻能看國外的,可是那些案子發生在國外,政治、文化和社會背景都不同,和我們相去遙遠,再驚險和刺激,讀過後也總是若有所失。”
“我同意。”那位眼鏡民警說。
“還是多提意見吧,”我被煙霧嗆得說話都不連貫了,“還是多提意見。”
“好,我提意見,”小酒窩用烏黑閃亮的眼睛看著我,“你的小說太沉重,一般讀者讀小說是為了放鬆,是為了從一天緊張的現實生活中解脫出來,可是你的小說卻把更加沉重甚至殘酷的現實擺在讀者麵前……還有,小說中多處出現對太平間和屍體解剖的描寫,好惡心耶——你們說,讀者會不會得到這樣一種印象:作者有點心理變態?”
小酒窩的話讓大家怔了一下,隨即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另外一位女警顯然也有同感,但那位眼鏡則不同意她們的意見,他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楊同誌這篇小說表麵是寫推理破案,但卻隱藏著三個更深的內涵,或者說是作者寫作的目的。一是作者並不單單是為了寫娛樂性質的小說,而是想把嚴肅的現實寓在娛樂小說中。二是小說具有知識性,楊同誌通過破案故事向普通讀者展示了人體和屍體解剖等知識——我們每個人不管今天怎麽樣,多麽漂亮,最後都會變成一具屍體,對不對?第三,楊同誌的小說是借大量的人類屍體描寫,提醒我們關注人類的‘靈魂’,也就是從肉體到精神,從物質到信仰——人類是很奇怪的,不看到那些讓人厭惡的屍體,誰會想起‘靈魂’呢?當大家都沉湎於橫流的物欲中而想不起‘靈魂’的時候,我們又和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別?”
眼鏡的話讓我暗中好奇,不覺抬頭細細打量他。他的發言引來張德榮和黎海一通高度的評價。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聽得半懂不懂,也跟著局長一起點頭。
另外一位女警想說什麽,欲言又止。黎海朝她鼓勵地點點頭。
女警鼓起了勇氣:“小說裏沒有女主角,缺少一點男歡女愛,這樣拍電視劇就不行了,想想吧,電視劇裏怎麽能缺少漂亮的女演員。”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笑聲停息後,我表示由於這個故事是基於真實的案情,我心情一直比較沉重,一沉重,就失去了構思風花雪月和男歡女愛的興趣。我笑著保證,下一篇小說一定會注意的。
“我說兩句,”開口的是張德榮,他把一根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裏。“
“好,這也是我想說的,”黎海不甘人後地打斷張德榮,“這家夥總是想兼顧‘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把流行和高雅融於一爐。”
我衝他揮揮手。“你別打斷人家老張。”
“一樣的意思,一樣的意思,”張德榮謙虛地說,“聽黎海局長說,
張德榮停了一下,拿起一個大大的杯子,喝了一口自泡的通大海。他的話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
“
一陣輕輕的躁動,大家都把目光轉向我。我不得不讚同地點點頭,眼睛裏流露出對張德榮的佩服,心裏卻有些吃驚和不安。
張德榮接著說:“作為一個心理學家,我對
大家又是一陣議論。靜下來後,黎海和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了還沒有發言的西城公安局刑警隊隊長小王。
小王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我——我,對文學我可是門外漢,我隻知道
“我是按照案情發展一五一十真實記錄的,應該沒有忘記什麽吧?”我故意提高聲說。
“我知道,我知道,”小王更不好意思了,臉都紅了。“我不是這意思,我知道你沒有忘記什麽,我的意思隻是說我有這感覺——我的感覺可能有問題——”
小王說到後來,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辦公室陷入暫時的沉默,每個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聲說:“既然說到案情,如果沒有人發言了,我也想說幾句。大家知道,我對文學不在行,我就不班門弄斧了——但這件案子是
“我看第一遍小說
黎海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房間裏的空氣漸漸沉重。
“特別是當我第四遍看到小說的最後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槍擊斃了凶手,並在
“小說確實沒有結束,”我大聲地打斷黎海的話,站起來冷冷地掃了大家一眼,用一種沉重但清晰的聲音慢慢地說:“《幽靈謀殺案》並沒有結束,因為我們的案子還沒有結束。今天我就是來請大家幫我完成這篇小說的!”
二十
我的話讓房間裏的空氣凝聚了足足有十秒鍾,仿佛連飄浮的煙霧也停止不動了。
我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和表情。一分鍾後,我緩和了口氣,輕輕地說:“我想借這個機會,把這篇小說寫完,希望大家配合。”
大家臉上都出現疑惑。我接著說:“請大家理解,我想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不受到任何幹擾和打攪,包括電話和煙霧。”
我走到門口,把門鎖死,轉過身來用堅定的口氣說:“任何人敲門,都不能開,否則我無法分析下去。另外,請吸煙的同誌立即停止吸煙,堅持一下,要不了半個小時。”
說著,我在大家驚奇的目光中走到黎海的辦公桌前,把他桌子前的兩部電話線都拔掉。然後向他伸出手:“請把手提電話拿出來——”
“楊子——”黎海本來想責問我,但看到我嚴肅異常的臉色,他咽回了到口的話,順從地掏出手提電話遞給我。我關了機,舉著電話麵對另外的人表情嚴肅地說,把手提電話全部關機。在座的看到局長的電話都關掉了,都紛紛照做。轉眼之間,桌子上擺了五部關掉電源的手提電話。
“謝謝,”我坐回到原位上。“這樣,我才能不被打擾地完成我的小說——也就是《幽靈謀殺案》!”
房間裏很安靜,煙霧也慢慢從窗戶飄出。我緩緩掃了眼周圍,大家的麵孔逐漸從消退的煙霧中清晰起來。
“謝謝大家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對我小說提出的各種意見,我會認真考慮並在下一部小說中體現出來。不過,說實話,我對發表推理破案小說沒有信心,我不是那種可以寫出輕鬆小說的人——這點黎局知道,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動物’。我倒是一直想回避政治、也盡量不談政治,可是政治不但已經滲透進我們的衣食住行,而且也鑽進我們的大腦和骨髓,——不過,今天不說這個,還是回到主題。對於這篇《幽靈謀殺案》,是否能發表,已經不是我最大的關心。”
我停了停,掃了眼滿臉疑惑的聽眾。
“這篇小說寫得很艱難,不像我以前寫那些虛構的小說,可以隨心所欲,前麵不小心留出一個漏洞,後麵找機會編個故事堵起來就行了。這次不行,這次我雖然仍然是寫小說,可是卻不敢擅自發揮,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實際案情一路寫下來……
“——當我寫完後,或者我認為自己寫完整個故事時,我突然發現,小說的推理和結構存在明顯的問題,可是我怎麽都看不出問題所在,——那時,我已經知道不是我的小說出了問題,而是案子本身有問題。我知道你們讀過甚至在座有人親自寫了公安局的案情報告,如果我讓你們再去讀一遍,肯定沒有人願意,甚至會認為我多此一舉。所以,請原諒,我隻能換一種方式,讓你們認真讀我的小說,——果然不出我所料,兩位直接參與破案的人黎局和小王都發現我小說在破案推理上的漏洞,以及給人還沒有結束的感覺。”
黎海凝重地看著我,我怕他插進來打斷我,有意無意地衝他搖了搖頭,繼續講下去。
“我的小說詳細記錄了案情偵破的經過——但是,細讀小說後,黎局和小王,包括我自己,都產生了疑問,為什麽小說中出現了漏洞,而且好像並沒有結束呢?”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房間裏靜得每個人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得見。我很滿意這個效果。
“請讓我分析一下,”我裝出若無其事地說,“這篇小說,或者這個案子,給人最深的印象是什麽?就是一個看不見的幽靈貫穿始終,——用
“剛才
“由於幽靈謀殺案為高智商犯罪,除了一具具屍體外,人證物證和凶器都找不到,這個時候,我們卻被一個幽靈帶著走,最終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凶手’——不過……
“現在,我還是從頭講。第一個連環謀殺案,也就是西城醫院外科醫生陸衛方的連環殺人案,是一個典型的連環殺人案。破案無外乎從現場找線索,從死者人際關係找線索,找人證和物證,以及動機。在這起案子中,凶手智商很高,幾乎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人證和物證,被害人又是素不相識的外來人口,這使得破案的關鍵隻剩下一個:作案動機。
“黎局正是從作案動機——殺人取器官——順藤摸瓜找到罪犯的,當然找到罪犯後,由於沒有物證和人證,所以就必須得到罪犯的親口證供。這點要歸功
說到這裏,我停了一下,瞥了眼臉上開始露出不安的張德榮,三位製服民警也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半年後,”我具有磁性的聲音以講故事的語調把大家的目光再次吸引過來,“一係列謀殺案突然發生,而且和半年前的作案手法幾乎一模一樣。任憑誰都可以看出來,這是一起模仿犯罪。模仿犯罪在國外很普遍,但在中國非常稀少。中國的謀殺案大多是謀財害命,——謀財害命幾乎占到中國謀殺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另外的百分之十也基本上有明確的動機,例如強奸殺人、報複殺人等等。唯獨這模仿犯罪,中國非常少,而至於說到模仿一個連環謀殺案,在我的印象中,幾乎一起都沒有。”
黎海和小王也都讚同地點點頭。
“我們說,偵破陸衛方殺人是從殺人動機推測出來的,那麽這模仿陸衛方的殺人就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們順藤摸瓜的動機。特別是如果凶手同樣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給我們留下物證人證的話,那要破案就真是一場智力的較量——罪犯在暗,我們在明,這不是一場公平的較量。你們都是幹警,比我更清楚,殺人案件的破案率遠遠低於百分之五十,所以,就算真有殺人案無法破,也並不奇怪。可是,這是一起連環殺人案,凶手好像是為了模仿並且蓄意挑戰警察,我們一天不抓住凶手,他就一天不會停止殺人……”
我掃了眼大家,對於他們的聚精會神很滿意。
“我可以告訴大家,如果凶手隻是為了模仿陸衛方,為了挑戰警方的破案能力,那麽,我們還真的無法破案。我們不是在偵破電影和福爾摩斯的小說裏,現實是殘酷的。大家不妨設想一下,一個高智商的殺人犯,隻是為了挑戰警方,在市區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隨便捅死一個人,我們有什麽辦法?當然我們可以把事情公布於眾,提醒全市人民包括外來人口提高警覺,做好自保,——基於政治影響,黎局告訴我不能這樣做。我們看起來真的沒有辦法了……
“就在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那隻神秘的幽靈之手就出現了。我們開始被這隻神秘的幽靈牽引著從一個嫌疑人到下一個嫌疑人——整個破案過程中,我和黎局都很被動,但卻又無能為力。我們隻有跟著感覺和那個看不見的幽靈走,好在那個幽靈把我們引導到凶手那裏,你們知道,最終我們確實找到了‘凶手’。為什麽會有這種情況呢?這隻看不見的手是不是真的存在?到底是誰的?是正義的幽靈之手?還是一隻幕後黑手?又或者就是‘凶手’……
“不久我就知道這隻手確實存在,因為這隻手把一隻印有陸衛方指紋的杯子故意留在作案現場。這件事當時在公安局引起了不安甚至恐慌,卻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大家知道,這件案子本來毫無頭緒,神秘、鬼魅,可是突然出現了陸衛方的指紋,那就不同了。如果真有鬼魂的話,他絕對不會像人一樣思考,去弄個沾了指紋的杯子來嚇唬人。所以,當凶手認為那隻故意留下的杯子達到某種效果的時候,其實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隻杯子讓我清醒過來,我漸漸認識到,這個所謂的模仿者絕對不是在單純模仿,他有自己的作案動機。模仿犯罪隻不過是他釋放的煙幕彈。我隻要找到了他的作案動機,就能找到這個人。
“大家可能要問,既然我已經從沾了陸衛方指紋的杯子上看到了新的動機和線索,為什麽後來還一直走彎路,被牽著鼻子走呢?首先,我沒有選擇,我隻能順著那個牽著我們的看不見的手走,才能抓到那隻手;其次,那位凶手確實是高手,他精心設計的一環環,都非常有說服力,例如李一刀這樣德高望重的長者都成為他誤導和玩弄我們的一環,我們確實沒有能力回避他設的這些圈套,我們隻有一個一個圈套鑽下去,希望他最後機關算盡、黔驢技窮……”
我停下來,掃了眼周圍。黎海應該是第一個預感到我要說什麽,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為老同學難受。
“一隻看不見的手,一個遊蕩在空氣中的幽靈,牽引著我們去‘破案’,而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我們隻好跟著走——這隻手是什麽?幽靈又是否存在?我得說,我和黎局相當長一段時間是在黑暗中摸索。是誰再次給了我靈感呢?是
“
我停下來,掃了眼大家,我發現小王悄悄站起來,走到窗戶下麵的飲水機旁邊用紙杯裝了半杯水。但他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了一會,向左邊走了幾步,斜靠在書架上,就在
我感覺到,他是第二個猜到我要講什麽的人。我稍感安慰,繼續講下去。
“陸衛方、李一刀、胡建平等,這些人都有心理變態,但正如
房間裏每個人都凝神靜氣,等著我說出那隻手。
“——那隻看不見的手就是
二十一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移動,但房間陡然充滿了一種可以明顯感覺到的強烈不安和躁動。
說出答案時,我沒有正眼麵對張德榮,然而,我的眼角無時不在觀察他。我注意到,當我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一直在竭力抑製不安的心理學博士臉上露出了驚恐不安。
好在聽出我弦外之音的小王已經悄悄移動到他的身邊,否則,麵對身穿警服腰掛配槍的張德榮,我可能無法平靜地講下去。
“
“你在講什麽?”張德榮抗議道,斜了斜身子,這細微的動作讓他身後的小王朝他迅速地靠過來。張德榮感覺到了身後小王的動作,頭上滲出了汗珠,臉色變得煞白。他伸手扯鬆了領帶,想讓自己透一口氣。
“你知道我在講什麽!作為心理醫生,你的工作就是聽取病人的囉嗦,他們向你傾訴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向你訴說折磨他們靈魂的苦難,讓你傾聽他們的抱怨、痛苦、失望和憤怒——你了解了這些人的內心世界,也就很容易設計一個個圈套,讓我和黎局在這些人——他們都是你的病人——之間穿梭,我們當然覺得是進入了幽靈世界——這些人也就是你說的幽靈……”
“
“擊斃的那個胡建平不是凶手,”我說著,抱歉地看了眼黎海,他臉色蒼白,眼神充滿挫折。“他隻不過是那隻看不見的手一路把我們牽引過去,最終呈現給我們的‘凶手’——可他不是凶手!他是病人,你的病人。”
我說著,轉頭盯住張德榮的眼睛,對峙不到五秒,他移開了漸漸散亂的目光。
“其實,你幾乎從一開始就在誤導我,牽引我,隻是那時你還沒有犯罪,或者甚至沒有想著要殺人。還記得第一次讀黎局給我的那份你引誘陸衛方坦白的記錄,我很震驚,但卻說不出來為什麽如此震驚。
“陸衛方為什麽殺人?很簡單,他想取得死者的器官,他想賺錢,想讓自己的醫院在激烈的競爭中獨占鼇頭,——這動機很簡單,但是卻不是我從你和陸衛方的交談中看到的。
“當然,為了引誘陸衛方坦白,你完全可以那樣循循善誘,很多凶手到死都認為自己殺人是沒有錯的,錯在不小心而露出了馬腳。沒有人會認為你引誘陸衛方坦白的方式——把他說成是英雄——是不對的,可是,在我讀這些記錄時,我還是感到震驚。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麽,那就是你那些引誘表麵看來是你的策略,但實際上正是你自己的心理寫照!”
“無稽之談!”張德榮想站起來,但被悄悄放在他肩膀上的小王的手製止了。我想,滿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張德榮的表情和身體語言開始背叛他自己。辦公室裏另外幾位如果剛才還不明白我為什麽把煙霧趕走、把電話切斷的話,現在一定清楚了——煙霧籠罩下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而緊急關頭的一個電話可以讓罪犯緩解情緒,讓他們迅速調整情緒,甚至調整本來無法控製的荷爾蒙分泌。
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否則,我就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無稽之談?前麵我說過,在我的小說中,所有的人物的心理都被分析到了,其中大多都是在你的引導下分析的,可是隻有一個人的心理我沒有寫到,那個人就是你!你其實和胡建平、陸衛方是同輩人,當你分析他們的心理的時候,很多時候,就是在分析自己,我一開始忽視了,後來才明白這個忽略是致命的。”
“可是那個指紋——”黎海突然結結巴巴地插進來問。
我沒有想到他會出聲打斷我,我本來應該責怪他,但我不忍心。如果我的推理成立,我的老同學黎海也變成了一個“殺人犯”——他誤殺了無辜的胡建平!
“那個指紋是
張德榮的氣喘聲越來越大,但他還是不服氣地看著我。“凶手已經被當場擊斃,他舉起刀子要行凶——”
“是的,他舉起了刀子,但並沒有要行凶,而且他舉的是一把根本無法殺人的餐刀。”
我說著掃了眼其他人,發現他們眼裏也有疑惑。我繼續說:“大家可能無法理解,但
“這樣說,大家應該明白胡建平為什麽越來越認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了。我已經了解到,他到你這裏來之前病情並沒有那麽嚴重。等到他到了你那裏,被你精神分析幾次後,反而越來越嚴重。你利用自己對胡建平這代人——也就是你自己這一代人的了解,再添油加醋地編造他的心髒捐獻人陸衛方的怪異故事,這樣引導來引導去,讓本來麵臨人生危機的胡建平徹底得了精神病——
“最後一次,當我們的包圍圈縮小後,你害怕了。那天下午他到你這裏來,你說了什麽?當然不是你那晚告訴我和黎局的。如果要反著使用心理知識,我相信,美國的大學至少教了你十種方法說服一個精神病患者去用刀叉威脅人—— ”
“這——”張德榮已經癱軟在凳子上,但他還沒有放棄最後的掙紮。好在我已經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小王敏捷地伸手到張德榮的腰間,抽出了他的手槍。
“你可以對胡建平進行催眠,當然你可能沒有掌握催眠術,再說對一個嚴重的心理變態者,用不著催眠。——你可以直接告訴他,你想出了找到胡建平到底是誰的方法。胡建平聽到你有辦法告訴他自己是誰,當然就言聽計從。於是,你說,要想證實自己到底是陸衛方還是胡建平,方法很簡單,隻要他能夠乘黑夜走一遍當初陸衛方殺人的現場——那些半明不暗的小巷,看是否可以找到感覺,就可以了。然後你告訴他,如果還無法確認自己以前是否到過那些街道小巷,可以帶一把餐刀,試驗一下當初陸衛方殺人的方法——下不了手,自然不是陸衛方,能下手,就是陸衛方。反正是餐刀,以一個心髒移植者的力量,根本殺不了人——這樣的話,那個迷失了自己,很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誰的胡建平沒有理由不聽你的,你畢竟是他的醫生。”
“你……你、你胡說……我為什麽不直接給他手術刀?”
“因為你還留了一手,你並不知道我們能夠當場擊斃他,如果你給他手術刀,那麽無疑說明你自己和手術刀的關係。可是如果他用餐刀,就算被我們抓住了,你也可以脫身,——這點你比誰都清楚,因為我剛才的推測你說服胡建平去做的事,並不是我憑空想象的,而是國外一直流行的一種心理治療方法。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到時,你完全可以告訴我們,你為了治好胡建平的雙重人格和精神分裂症,才不得已使用這個治療方法——”
“你——”大家都看得出,張德榮完全垮下來了。小王的手裏多了一幅手銬。“你血口噴人——這都是你的推理——”張德榮聲音顫抖,連嘴唇都發白了。
我們都靜靜地看著他,毫無疑問,他的樣子已經在五位警察的麵前證實了我的推理,暴露了他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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