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那天在太平間裏,我告訴黎海李一刀正在屍體中找尋靈魂,霎那間,他臉上出現疑惑、驚恐和極度不安等好幾種表情。但我已經轉過身,繼續和李一刀交談。
我和李一刀沒有繼續談論靈魂,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靈魂這種東西,隻能靠每個人自己的靈魂去感受和領悟,永遠談不出個名堂的。
但,我們兩人之間突然有了一份融洽,一份深深的理解。那是從我們靈魂深處發出的,反映在我們兩人談話的聲音裏。我不知道黎海是否注意到,我和李一刀兩人交談的聲音已經變了。我們像一對父子,像師生,又像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交。
當我們再次在桌子旁坐下來後,李一刀主動開口問道:“年輕人,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到你嗎?”
“是的,”我正襟危坐,“我想請您回憶一下您最後作的那個心髒移植手術,雖然已經有五個多月了,但我相信您還記得,那個捐獻心髒的人是西城醫院的外科大夫陸衛方——”
雖然臉上仍然沾滿汙血,但我注意到李一刀的臉再次陰沉下來。讓老人回憶那顯然讓他刻骨銘心的一刻,我也有不忍。
“當時您幫公安局破案,使得凶手落網了,凶手自願捐獻自己的心髒……”
“我知道,”李一刀打斷我,“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一旦講開,李一刀雖然時不時難以掩飾聲音中的不安和痛苦,但我還是從他竭力控製情緒的講述中,詳細了解到當時的情況。
那是太平間鬧鬼事件不久,李一刀的壓力很大,當然最大的那股壓力來自他自己的靈魂深處。平時他很忙,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幾乎沒有時間思考。但太平間鬧鬼事件像一個幽靈纏繞著他,揮之不去,迫使他重新思考,不但是思考國家醫療製度,思考醫院,思考金錢和人的生命,更主要的是,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以及自己的靈魂。
為了減輕這些壓力,他繼續加重自己的工作,希望這次也可以像以往一樣,靠加重工作壓力,來減輕心理上的壓力。
正好這時他接到上麵通知,有死囚犯自願捐獻自己的心髒。心髒移植手術需要大量金錢,所以不是一般病人可以負擔得起的。而且大多時候並不是靠排隊先來後到,而是價高者得,或者誰聯係到捐獻的心髒,誰可以捷足先登。
陸衛方的心髒被醫院通過中介聯係到出價七十萬人民幣的移植者預訂了。
然後緊張的準備工作開始了……
那天,根據約好的時間,李一刀院長一早趕到醫院,給準備接受心髒移植的病人做各種檢查和準備。
上午十點,患者被推進了手術室。十點半,助手接到法院電話,行刑車已經開到醫院樓下,十分鍾後準時執行槍決。
李一刀進入手術換衣間,由兩位護士給他換上衣服。換心手術一般超過四個小時,每次手術進行中,主刀大夫一刻鍾也不能離開。所以,有些主刀醫生幹脆就把尿拉在褲子上,有些則需要護士幫忙用便盆接尿。李一刀則提前穿上紙尿褲。
當他進入手術室前,助手輕輕告訴他死刑已經執行,捐贈者正在來手術室的路上。
李一刀深深吸了口氣,邁著沉穩的步伐進入手術室。手術室裏的全體工作人員立即站直,向這位德高望重的主刀大夫行注目禮。
這時準備接受心髒移植的患者已經被全身麻醉。患者的臉被白紗布覆蓋,李一刀很滿意。他不想接觸患者的臉,更不像有些醫生,在手術前和患者打成一片。李一刀認為,那樣會讓手術帶上感情色彩,影響醫生手術刀的穩定。他寧肯把眼前的手術做成一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醫學技術突破。
李一刀用手在患者的胸脯觸摸,然後對照X光片,用手術筆畫了幾個大小不同的圓圈和線條。隨後舉起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比劃了幾下。護士們相互看了看,眼睛裏充滿了敬佩。她們知道,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手術刀落下時,將會分毫不差,直取心髒。
之後,李一刀醫生放下手術刀,站在那裏閉目養神。幾分鍾後,他聽到手術室的門輕輕推開,擔架車的輪子摩擦地板的輕微的“吱吱”聲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進入到手術室。
隨後他耳邊響起一個細微的聲音:“李院長,心髒已經運到,可以動手了。”
他輕輕舉起手,同時一個護士把手術刀準確地放在了他的手裏。他握緊手術刀,哧溜一聲劃開了患者的胸脯——隨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擔架車。身後的護士開始處理那個打開的胸腔——而他則需要去取那個新的心髒。
擔架上躺著被卷在白被單裏的死刑犯的屍體。為了不引起護士的驚慌,一般由護送屍體的法醫負責掩蓋槍傷傷口,隻露出需要摘取器官的部位。
那一天需要摘取的是心髒,所以,需要李一刀親自操刀。
他低下頭,看到屍體的心髒部位已經露出來。他用手勢示意護士再次給這個部位消毒,然後他示意其他人都退後。
他用手在屍體的胸部按壓了一下,溫暖的,很有彈性,而且心髒竟然還在跳動——他心裏一陣惶惑。
在心髒移植手術裏,新鮮的心髒是手術成功的首要條件。雖然美國已經可以把心髒冰凍三個小時後仍然可以移植成功,但在中國難度還是很大的。最好是新鮮的心髒,當然,如果是新鮮得還在跳動的心髒,那就更好了。
眼前就有一個。李一刀按了三次,心髒仍然在跳動,他猶豫了……
手術室裏靜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刀的身上,但沒有人走過來。李一刀不喜歡人家看他從死人身上割下心髒,所以,沒有人敢走近他。這是李一刀的規矩,在這個房間裏,李一刀的規矩大於一切。在手術室,主刀醫生既是愷撒也是上帝。
隻過了幾分鍾,也許隻有幾秒鍾,但時間的流逝在這間手術室裏卻被無限放大,每個人都好像過了很久。李一刀頭上甚至出現了汗珠,他再次用左手按了下心髒的部位,發現那個心髒跳動得很厲害,但他同時想到身後不遠處手術台上躺著的患者,他的胸腔已經被自己切開,那個心髒跳動得越來越微弱……
他把手術刀伸向屍體的心髒周圍,試刀似地輕輕劃了一下——這時,他突然感覺到屍體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不過隨即他又感覺到裹在白布裏的屍體顫抖了一下。
他使勁閉上眼,然後再次睜開,白布一動不動,他抓刀的手慢慢伸向心髒——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從白布裏傳出來:“李院長,是我…陸衛方,救我…不、不要殺我——”
李一刀一向穩如泰山的手突然顫抖起來,大腿間感到一股熱流,尿撒在紙尿褲裏。
“你救了他?”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做聲的黎海急切地插進來問,聲音中充滿緊張和期待。
李一刀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當然不能救一個殺人犯,何況我也救不了他。”
“我想問一句,”我問道,“你應該接觸過至少十幾位死刑犯的屍體,從他們身上摘取心髒,以前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嗎?”
李一刀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說,因為太平間事件,我心裏籠罩著陰影,所以才會注意到‘屍體’並沒有死,而以前都是我忽視了?以前那些死刑犯其實都是到這裏才被最終結束生命,我才是劊子手?”
我不置可否。
“你這樣猜疑有道理,因為以前我確實從來沒有想過白布裏包裹的屍體是否已經正式死亡,而且,有好幾次,我掏出的心髒確實仍然在跳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屍體突然開口說話……”
“這就怪了,難道這陸衛方有什麽特殊之處?”黎海驚歎道。
“不是,”李一刀淡淡地說,“你不要忘了,他是個醫生,一個外科醫生。”
“啊——”我輕呼了一聲,“這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他不可能不知道,隻要他要求捐獻心髒,執行槍決時就不會朝他心髒開槍。按說要想一槍斃命又不影響心髒,隻有朝腦袋開槍,國際上對死亡的判斷標準,一般以腦死亡為依據。隻要腦死亡了,心髒仍然跳動,也可以算正式死亡了。所以我們比較傾向行刑時朝死刑犯後腦開槍。但那樣開槍,如果掌握不好,死者會破相,家屬可能不願意。除了大腦和心髒,如果朝其他的任何部位開槍,無論打幾槍,都無法當場斃命。這一定是陸衛方早就想好的。至於以前的犯人也是這樣送進來,卻沒有一個不是昏迷不醒,更不用說像陸衛方一樣開口說話,我想,這就要歸功於陸衛方的醫藥知識了。”
我和黎海聚精會神地聽著。我想,這時無論是黎海抑或是我,都不會認為李一刀是個瘋子。
“因為他是醫生,他知道哪些藥物提前吃下去可以讓他在中槍後保持清醒,而且有抑製出血的功能。作為死刑犯,他提出一些要求,法院自然不會拒絕,何況這些藥物也不會致命。本來死刑犯行刑前一天的飯食裏會混進一些鎮靜藥物,使罪犯在被處決前昏沉麻木,便於死刑執行。我想,陸衛方一定沒有吃這些藥物。所以,他在腎髒被轟出一個大窟窿後竟然沒有昏過去,還開口說話……”
“你一定沒有聽他的,”黎海焦急地問,“是不是?”
“當然沒有聽,就算我想救他,也來不及了,當然我可以讓他多活幾個小時,然後找機會給他換一個新腎髒……”
“你——你這樣做了?”黎海臉色鐵青,嘴唇發白。
“你不要瞎說,”我打斷他,把老人的視線吸引過來。“李醫生已經說過兩遍了,他沒有救他,他也不會救一個殺人犯,不要忘記,這個殺人犯陸衛方還是李醫生幫你抓到的。”
我注意到李一刀被血汙覆蓋的臉扭曲得厲害,於是輕聲問:“李醫生,可以告訴我嗎,那個屍體——那個陸衛方還對你說了什麽?”
老人的肩膀顫抖起來,顯然內心受到煉獄般的熬煎。我用溫柔的目光安慰他。
好幾分鍾之後,老人才從內心的煎熬中緩過一點神來,緩緩地說:“他說,李一刀,你殺的人還少嗎?你一定要救我,不要再增加自己的罪惡了,你要救我,求你…李一刀,如果你不救我,我變鬼也不放過你,你記住,我不會死的,我的靈魂……”
李一刀突然停下來,我等了半晌,輕輕問:“他說自己的靈魂怎麽樣?”
“他沒有說完。”
“他怎麽了——”我問。
李一刀聲音顫抖地說:“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法院的法警已經走到我身後,陸衛方說到這裏的時候,那個法警突然伸出了手,準確地摸到白布覆蓋的陸衛方的喉嚨上,隨即我聽到喉結斷裂的聲音,陸衛方身體扭曲了幾下,就斷氣了。”
李一刀眼睛裏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我伸出手輕輕放在老人的手上,我能夠理解,這位整天和死神打交道的白衣天使當時麵對的是什麽情景。
老人抓住我的手,感激地看著我。
“年輕人,我一直在和死神打交道,但那些天,我才知道大多的生命不是被死神帶走的,是人在結束人的生命!那天我親眼看到一個人在我麵前被掐死,然後我乘他身體還是熱的時候,用刀割開了他的胸腔,取出他的心髒——那心髒還‘撲通’、‘撲通’地跳動……”
“李醫生,”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柔和體貼,“那可能隻是您的感覺,他的心髒其實已經停止了跳動。不管怎麽樣,你沒有任何錯,那是個殺害好幾個無辜生命的死刑犯,而你卻是用他的心髒救活另外一個無辜的生命,你是白衣天使,你——”
“是嗎?”老人喃喃道,“我是無辜的?!”
從老人突然渙散的眼神看,我說什麽都沒用了。但這時的我和黎海都暗自鬆了一口氣。陸衛方死了,死在這位誠實的老人的麵前,是老人親自取出了陸衛方的心髒,最近的連環謀殺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是,陸衛方並沒有死。”老人突然激動地冒出了這麽一句,讓我和黎海都差一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我看著老人迷亂的目光,心想,老人在自我安慰,他當然希望陸衛方沒有死,或者陸衛方又複活了,這樣老人的負疚感就少多了。
於是,我含笑地用安慰的目光看著老人。
“你不相信我?年輕人,你們不相信我?”老人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讓我感到了他抓手術刀的手的力道。
“你們以為我在自我安慰?年輕人,你是不是這樣認為的?”
我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麵前眼光渙散的老人竟然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內心,讓我如何不驚恐?
“你不相信陸衛方沒有死?他複活了,他的靈魂又複活了。”老人突然用堅定的聲音說,“年輕人,你知道我今天在這裏找靈魂,但你卻沒有問我找到了沒有。你肯定以為我沒有找到,對不對?因為你根本就不相信有靈魂,又怎麽會相信我能夠找到呢?!其實,我找到了,人的靈魂就依附在他們那跳動的心髒上,而我把陸衛方的心髒移植到另外一個人的胸腔裏,於是陸衛方借著那個人的軀殼複活了!我知道,我知道……”
這次我和黎海兩人都驚恐地跳了起來……
十四
“他瘋了!我們倆卻一直在那裏傻乎乎地聽一個瘋子講故事。”
逃出太平間,這是黎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感到抱歉,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兩次從這個太平間逃出來,我都魂飛魄外。
我漫無目的地朝鬧市走去。
“楊子,”黎海從身後跑過來,“你到哪裏去?我們的車在那邊,你到哪裏去?”
他大概是怕我受到刺激失去理智,誇張地伸手到我頭上探我的體溫。我用手拂開他的手。
“楊子,我們怎麽辦?你要到哪裏去?上車吧……”
我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你是局長,不知道怎麽辦,我知道嗎?去抓凶手吧,布下天羅地網,跟蹤每一個受害者,抓凶手——我現在想一個人走一走,你別跟著我。”
說罷,我自顧自地朝鬧市走去。
背後傳來黎海的嘀咕聲:“我靠,你知道廣海市有十幾萬妓女,一百多萬盲流嗎……”
在心情煩悶時,我保持著兩個習慣,一是一個人孤獨地到熱鬧的人群中散步,二是買張電影票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黑暗中看電影。
那天我不敢一個人去看電影,害怕黑暗中出現那些幽靈和屍體。於是我一個人在鬧市孤獨地散步,直到自己的兩條腿越來越重。
很晚才回到我的小單間,回去後就和衣躺到床上,然後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滿腦子都是屍體和幽靈……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張無形的網,又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我,好像要把我引向一個未知的領域,我渾身顫抖,滿頭大汗……
直到我感到一陣搖晃,才迷迷糊糊半睜開眼睛,但眼前的景象讓我以為身處夢境:一個上帝一樣的黑影站在我麵前,他的四周光芒四射,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
“楊子,該起床了。”那個黑影喊道,一口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
我揉了揉眼睛,這才看到太陽光已經灑進我的房間,黎海擋住了照向我的陽光,他站在我床邊,正伸出手不停粗暴地搖著我的肩膀。
“楊子,起來,起來,有事發生!”
我一下子跳起來,睡意全消:“抓住凶手了?”
他搖搖頭。
“凶手再次行凶了?”
他神情黯然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我那張唯一的軟沙發上。
“找到了新線索?”
“沒有,我沒有去現場,”他說,“去了也沒有用的。”
我同情地看著他,一個破案專家竟然放棄了前往現場勘查的機會,可見,他已經灰心了。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那你這麽早把我搖醒幹什麽?”我沒好氣地問。
他抬起了頭,好像這才突然想起來似地匆忙從手提袋裏拿出個檔案袋,放在我麵前的茶幾上。
“楊子,我知道你昨天沒有睡好,不過,我又何嚐不是?——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沒有睡,我輾轉反側了兩個小時,既然無法入睡,索性起來看電腦,我在電腦上搜索,結果,我找到了這些資料。”
他說著伸手打開了那個檔案袋,取出一疊打印紙遞給我。這些從互聯網上打印下來的資料的標題都觸目驚心:“心髒移植者聽到異聲”、“他想去當妓女”、“她感覺到自己有兩個靈魂”、“他不再是自己”、……
我急不可待地看下去,不一會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大氣都不會喘。
這些國外報道的接受心髒移植者痊愈後出現的症狀聳人聽聞。一個接受了某位妓女心髒的男士,三個月後出現了強烈地想當妓女的願望,並在公開場合炫耀自己的大腿;一位心髒移植者突然產生殺人的欲望,並發現自己熟悉所有的槍械,而這些槍械他以前見都沒有見過——他找到醫生後才發現捐獻心髒給他的人是一個黑手黨殺手。另外一位心髒移植者從手術後開始自言自語,他認為自己在和另外一個自己對話;還有更加讓人不安的,美國一位陽痿了十年的心髒移植者突然性能力大增,不久就犯了強奸罪,被判刑後,他才知道真相,自己的心髒來自一位強奸犯,那位強奸犯在強奸後殺死了受害者,被判處死刑……
“楊子,” 黎海激動的聲音響起,“楊子,昨天晚上我把‘心髒移植’、‘靈魂’等字眼輸入互聯網搜索,結果看到了這麽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和調查報告。最後那篇文章說,全世界完成心髒移植手術的痊愈患者中,至少有三成人出現異常情況,大多是人格分裂,出現身體內有一個全新的靈魂在支配自己——楊子,李一刀沒有瘋,是我們不相信有靈魂,所以才——”
我目瞪口呆,再次強烈地感覺到一隻無形的手在牽引我。
“楊子,你說這事是不是很神秘?原來靈魂真是附在心髒上的。”
“也許——不對,如果是附在心髒上的,那麽心髒移植後就會有十成人變成另外一種人,可是現在隻有三成……”
“那倒也是,”黎海思索著,“如果是在大腦,那也說不過去——對了,也許靈魂在身體內四處遊走,有時在心髒,有時在肝髒,大多時候卻貓在大腦裏,如果靈魂正好遊蕩到心髒時作了心髒移植手術,則接受心髒的人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那個心髒的原主人……”
越說越玄乎,都快動搖我從小被學校和社會樹立的無神論信念。我歎了口氣,打斷黎海的推測。
“算了,這爭論不出結果,我們兩人還是回到正事上。”
“正事?”黎海看著我。
“破案呀,”我沒好氣地大聲喊道,“既然發現心髒移植有可能轉移一個人的靈魂,那麽我們現在趕緊找到接受陸衛方心髒的患者不就可以了,也許他就正好屬於那性格變異的百分之三十。”
“好——楊子,你認為我們這樣做沒錯吧?”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說過,我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牽引著我,我卻看不見也抓不著這隻無形的手。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順著走下去,隻有那樣,我才能抓到那隻手——也許那隻看不見的手就是真正的凶手!
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辦到的事卻往往費時費力。我們再次來到廣海市第一醫院,查詢半年前李一刀作的那個心髒移植手術的患者名字和住址。醫院提供了名字,我們按照這個名字找那個人,竟然找不到。折騰了好幾天,最後才查到一個名字,是一個旅行社的負責人,那個旅行社叫“為你服務特色旅行社”,負責人姓劉,叫劉紅兵。
“國家早就有規定,住旅店看病都要出示身份證,可是,現在看病卻沒有人出示身份證,這樣大的手術竟然也隻是中介介紹的——”黎海嘀咕道。
“這個旅行社是中介?”我狐疑地問。
“聽聽這名字,”黎海說,“能是什麽好東西,我還有些印象,不是正經的旅行社。”
“旅行社還有正經和不正經的?”我弄不明白。
黎海“哼”了一聲,提醒我調查時婉轉一點,否則什麽也別想打聽到。
黎海委托我去旅行社調查陸衛方的心髒獲得者,他自己要回去處理其他的業務。要知道,這樣的一個國際大都市,每天殺人和傷人、綁架、打架鬥毆不會少的,作為主管刑偵工作的黎海,當然不能耗在這一起案子上。
“為你服務特色旅行社”在旅行社集中的五湖中路上。我來到這裏後,看到各個旅行社裏都坐滿了人,這才意識到五一黃金假期快到了。
我找到旅行社的地址,卻沒有看到特色旅行社的招牌和門麵。隻好到旁邊的中國旅行社打聽,問了一個年輕的職員,他說不清楚,叫來經理,經理盯了我一眼,讓我感到不怎麽舒服。他用手指了指,說從旁邊132號那個小門進去,上樓就找到了。
真是奇怪,一個旅行社竟然在二樓,沒有當街的門麵,知名度也這麽低,做什麽生意?
來到二樓,一個門上掛了個用白紙臨時寫成的招牌。我敲了敲門,等了一會,沒有人應。
我輕輕推門進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很淩亂,我剛站穩,從辦公室一個小門裏走出一位中年人,他穿著西裝,紮著領帶,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和他的辦公室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裏是‘為你服務特色旅行社’?”
“是的,是的,你請坐,我叫劉紅兵。”
中年人招呼我坐下,“可以幫你什麽忙?”典型的生意人口吻。
“哦,你好,我姓楊,我想了解一下你們有什麽特色的服務。”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中年人臉上的表情,加了一句:“是朋友介紹我過來的。”
“這樣呀,好好,哪位朋友?”
“廣海市第一醫院的李一刀大夫。”我隻好說出這個名字。
“這個人,好像沒有印象——”
“你可能不認識他,”我改口說,“可他知道你們,他有一個心髒移植手術病人就是你們介紹的。”
“哦——原來是這樣,”劉紅兵狐疑地看著我。
我看出了問題,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路上想好的說詞:“我是國外回來的,很想多了解點你們的業務,看有沒有機會合作什麽的。我在國外還是有一些路子的……”
“哦——這樣呀,” 劉紅兵臉上的狐疑刹那消失,“
“這個,”我故意有點猶豫地說,“我其實是在中介行業打滾,辦移民和留學什麽的,唉,不好做,想多找點機會碰碰運氣。”
“對,對,我理解,我以前也做過移民留學,這行業競爭太激烈,不好做。”
劉紅兵觀察著我,我想他沒有看出什麽破綻。“最近我在搞一個項目,那就是組織新婚夫婦到澳大利亞旅行——”
“旅行結婚?”
“不是,那早過時了。我聯係好那邊的教堂,為新婚夫婦在教堂主辦一場隆重的宗教婚禮,有上帝保佑,在婚禮進行曲下,由外國牧師為他們祝福——教堂祭壇兩邊排著身穿白袍的白人少男少女們組成的唱詩班為遠道而來的中國新人唱讚歌……”
“天啊,真浪漫!”我由衷地讚歎道。
“婚禮每對隻收一萬五千人民幣,除了五千元作為當地教堂的開支外,我們得一萬元。”
“別具一格,據我所知,至今還沒有旅行社有此服務,”我說,“不愧為特色旅行社。難怪你的旅行社能夠在強敵環視下生存下來而且發展得不錯。”
“哈哈——”他爽朗地笑道,“旅遊行業很難做,都被大旅行社壟斷了,哪裏有我們的份呀。我這名義是旅行社,可是我既無法出機票,也沒有辦法安排酒店什麽的,我這特色旅行社,就是照顧客人各種特殊需要的。”
我臉上露出敬佩的表情,並在他介紹經驗的間隙表達了我希望和他合作的願望。
我臉上的真誠打動了劉紅兵,不一會他基本上消除了所有的戒心,開始把我當成一個有潛力的生意合作夥伴。
劉紅兵就開始回顧九十年代開辦留學中介和旅行社失敗,他幾乎傾家蕩產的慘痛經曆。1992年是他的轉機年,當時劉紅兵利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旅行社,投靠大的旅行社,接大旅行忙不過來的二手甚至三手團,主要是來自台灣的。接待這些二手三手團,賺的是微薄的小費和購物回扣,扣除公司開支,也就能夠吃飽肚子,想要鹹魚翻生,就不實際了。
大學畢業後到新加坡和美國留學過兩年的劉紅兵想來想去,找到了一條捷徑。在他接待大旅行轉給他的台灣團時,他大膽地改變了行程,不再帶台灣團到購物點,而是帶他們到他事先聯係好的夜總會和茶館,這些夜總會和茶館當然是專門為這些台灣遊客準備的。裏麵提供的都是很有色的色情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