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個月過去了,黎海還沒有從陰影中走出來,他整天愁眉不展。他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東西,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麽。
這天早上他心神不寧地坐在辦公室看文件,一杯濃茶已經下肚,可是心跳仍然無法平靜下來。他幹脆放下手裏的文件,靠在扶手椅上閉目養神起來。這時,他突然想到,應該給西城分局的副局長小王打個電話,提醒他密切注意事態發展——既然是連環謀殺,可能還沒有完。
對了,他忽視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連環殺手隻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況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終結束,否則,他們一有機會,就會手癢難忍,故伎重演的。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電話,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抓起電話:“喂……”
當他聽到電話裏傳來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聲音時,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黎局,黎大隊長,昨天……不,今天,現在醫院,又發生了……”
黎海趕到西城醫院,被迎進了手術室隔壁的觀察室,透過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緊急搶救的場麵。醫院負責人聽到市公安局領導親自到場,也趕來督促搶救。
“我們使用最好的搶救設備和急救藥品,醫院目前能過來的外科醫生都在手術室了。你放心,這次一定可以成功,這樣你們就可以從受害者口中問出罪犯的下落了。”醫院負責人信心滿懷地說。這時,一個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醫生推門進入觀察室,醫院負責人看到他後臉上露出尊敬的表情,並主動把他介紹給黎海和小王。
“這是我們醫院的主刀醫生
“你是來動手術的?”黎海看著悠閑的陸醫生,問道。
“不,搶救這樣的傷者,還不需要他出馬,也用不上他這樣的專家。”醫院負責人不無自豪地說。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歡這位陸醫生,陸醫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褻。他特別不喜歡他的兩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醫生就應該是像第一醫院的院長那樣的,體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頭發灰白,眼睛像手術刀般鋒利,至少也應該有一種正氣,眼前的陸衛方醫生一點也不具備這些讓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
搶救仍然在進行,搶救的醫生已經增加到四位,這在醫院醫生緊張的情況下,確實少見。說明了醫院領導的重視。
黎海鬆了口氣。乘這個空隙,他聽了小王的匯報。受害者被送到醫院的情況和前幾起一模一樣。受害者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但從他的衣著不難判斷,他是外來的民工。
透過手術室隔壁監控室的玻璃,黎海的注意力再次被宏大的搶救場麵吸引過去。四個醫生圍繞著手術台,如臨大敵……這些被口罩包得隻剩下戴著手術眼鏡的醫生偶爾抬頭用眼神和同伴互相交流。他們不時就會舉起血淋淋的手,站在他們身後的護士就會從他們的手指形狀判斷他們所要工具,立即遞過去,刻不容緩……
這比黎海從電影上看到的戰爭場麵更具有震撼性。這不同於激動人心的戰爭——戰爭雖然也是生與死,但是,戰爭是在爭權奪利,是在統治者以意識形態以及確保生存的幌子下的人類的互相殘殺,是人類和人類的廝殺。而眼前這一場不折不扣的震撼心靈的生死大決鬥,是高尚的人類和死神的鬥爭……
黎海被完全吸引進去,眼睛都有些濕潤了。身旁的小王感覺到了異樣,他示意醫院領導和那位陸醫生退到觀察室後麵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們打攪黎海。
直到手術室裏的醫生們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從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覺中回過神來。他疑惑地回頭看著醫院負責人。負責人難為情地喃喃道:“我們盡力了……”
“沒有救過來?”
“你都看到了……”醫院負責人轉身離開觀察室,請黎海跟著他。那位陸醫生則立即起身,從白大褂裏掏出口罩,戴上後,從另外一道門悄悄進入手術室。黎海離開時,用眼角的餘光瞥見手術室裏原來的四位醫生都默默地離開了。
黎海離開醫院時被告知:整個搶救過程持續十七個小時,傷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終由於傷口較深,刺穿了主動脈而回天乏術。總費用在七萬元左右,這還不包括輸血費用……
黎海吩咐小王處理善後,並要求小王協助市刑警大隊稍後將會趕過來的法醫進行驗屍。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來到犯罪現場。現場在一條沒有出口的小巷裏,地上的血跡還在,但並不多,這一點讓黎海比較疑惑。
他默默地離開現場,回到車上,他給小王打了個電話。電話中,他加重語氣叮囑他,必須嚴格保密,此案情進展情況必須隻向他一人匯報。
放下電話,他看到司機詢問地看著自己。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猶豫了一下,說回局裏去。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機把車開到市第一醫院,他突然想找第一醫院的院長。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醫院院長的名字,黎海早就查過他的檔案。李一刀是全國著名的心髒專家,雖然成為廣海市最大人民醫院的院長,但他仍然沒有丟下自己的業務。他也是廣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獨立進行心髒移植手術的專家,在這個領域他還享受一定的國際知名度。黎海還知道,在醫界,同仁送他一個響亮的綽號:十四刀。
黎海當然也知道西城醫院的那位陸醫生,陸醫生雖然沒有辦法和李一刀相提並論,但陸衛方醫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醫生,而且精於器官移植,特別是腎髒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陸衛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達到全國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氣。
那位花白頭發的李一刀對黎海的造訪並不感意外,他抬起頭,平靜地招呼黎海坐下。
這讓黎海倒有些意外。
“你好像知道我會來,為什麽一點也不意外?”
“我不知道你要來,但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我們對意外的定義可能有所不同。對於我,每天都有意外在等著我,但絕對不是你突然來訪這種意外。例如就在昨天晚上,我搶救一位嚴重心髒病患者,最後不得不打開他的胸腔,看到那個跳動了幾十年已經變得烏黑的心髒,我雙手的汗水幾乎快灌滿了橡皮手套,最後意外發生了,那個心髒就在我眼前,在我手裏慢慢停止了跳動……”
黎海差一點把早上的早飯和那杯濃茶嘔吐出來。
“對於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來造訪我,怎麽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說,眼睛像銳利的手術刀。
“我明白了,對不起,”黎海謙卑地說,“我來看看你……其實,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好,協助你們公安機關破案,是我們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你盡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開朗了不少,爽快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市刑警大隊的法醫趕到了醫院,但醫院堅持要等屍體送到太平間後才能交給他們。小王和法醫表示理解,畢竟醫院的手術台上是不能進行屍體解剖的,這不吉利,也會給醫院的患者和家屬造成心理陰影。
一個多小時後,小王帶著市刑警大隊下來的法醫一行來到醫院太平間。
法醫走過去驗屍時,小王故意拉開了距離,他不是太喜歡近距離觀察屍體,何況,他也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從他所站的這個角度看過去,那個已經被清洗幹淨的屍體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蒼白、無力……
“啊……”剛剛開始檢查屍體的法醫發出了一聲驚呼,在太平間裏引起了回蕩,把小王驚出了一身冷汗……
五
從這個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頂盡收眼底,夕陽的餘暉透過城市上空混濁的空氣滲透下來,屋頂上掛滿了曬了一整天蔫不啦嘰的內衣內褲。從低矮的樓房間看下去,街道菜市場也開始打烊了,清潔工開始清除滿地的蔬菜葉子,清洗滿地的血水。水霧隨即升起,我仿佛能夠聞到混雜著青菜葉子和家禽的血腥味道,——這一切都讓我感覺自己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
這裏當然比不上我在深圳東門市場租的那個單間,更不用說我住過半年的台北西門町附近的公寓,但在廣海市能夠找到這樣價廉物美的出租屋已經不錯了。我喜歡接近市場和人流的出租屋,一打開窗,整個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盡收眼底。
這對於一個在故紙堆裏翻滾的寫作人尤其顯得寶貴。很多時候,當我疲憊不堪或者絞盡腦汁還是一片空白的時候,我就推開窗,站在那裏,久久注視著窗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好像意識流般在我眼前晃動,從我腦海流過。我得說,這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休息和享受。
我歎了聲氣,為今天不得不放棄獨自享受而歎息,按照往常的時間,窗外左邊那幢老房子裏的美麗少婦半個小時內就會穿著她那套顯然不太合身的睡衣出來收她被曝光了一天的內衣和胸罩……
我轉過身,盯著坐在我唯一的一張軟沙發上的黎海,又歎了聲氣。這聲歎息很複雜,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好在我是歎給老同學、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黎海聽的,至於是什麽意思,他自己去揣摩吧。
自從打定主意不再寫政治和間諜小說後,我決定寫一係列推理偵探小說。有人說中國人“不講理”,隻認拳頭和武力,證據就是中國沒有推理偵探小說,武俠小說到處都是。這話是否有道理很難說,但事實上是中國推理偵探小說確實不多,更沒有成為係列的。於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要想寫出成功的推理偵探小說,必須了解一些實際案例,而且不能和現實社會脫節。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從第一天有了寫作推理小說的念頭開始,我就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幾位好朋友和老同學身上,特別是位至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大隊長的黎海。他不但掌握著廣海市所有的刑事案件檔案,而且,他的級別讓他可以閱讀發生在全中國的刑事案件秘密檔案。
然而,讓我失望得很。一說到他經手和知道的刑事案件,黎海就把保密和社會穩定、國家利益抬出來,搞得我不但一無所獲,而且還滿肚子氣。我已經住在廣海市半年了,除了背包去旅遊,一本本地看書外,就是站在這個窗戶前思考下一站該到哪個城市去租房住。
沒有不透風的牆。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聽說了西城醫院謀殺案,但當我向黎海打聽時,他一口回絕。我問急了,他才告訴我,這案子已經破了,凶手已經伏法,但案情保密。弄得倒好像如果我再問下去,就是刺探國家機密似的。
我從民間打探的消息也證實,案子破了,而且蓄謀殺害五名受害者的凶手已經伏法。過去六個月,我也和黎海相聚過好幾次,大家喝酒聊天,他看上去很快活,無論我怎麽打探連環凶殺案的內情,他都是含混地敷衍過去,致使我至今對這起超級大案一頭霧水。最後我不得不放棄了。既然打定主意放棄,也就漸漸忘記了廣海市曆史上最殘酷和神秘的連環殺人案……
就在這時,黎海給我打來一個電話,我以為又有機會喝酒了,正準備問他在哪個酒館相見,他卻聲音顫抖地說:“凶手複活了……不,我…我現在就要過去你那裏,幽靈開始謀殺……”
老同學這還是第一次到我租的這個破舊老房裏來。我本來想諷刺他幾句,但看到他臉色蒼白,一副受到巨大打擊的樣子,我忍住了。
“楊子,我需要你幫助,”他的屁股還沒有坐下來,就開口了。“你知道六個月前的西城醫院連環謀殺案嗎?”
我沒好氣地說:“我應該知道嗎?報紙不報道,你丫的又一直對我保密。”
“不要這樣,楊子,職責所在,身不由己,我不對你保密,就是泄密。你又不是普通人,你是專門挖掘國家秘密和人家內心世界的網絡作家,我擔當得起嗎?”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那件案子太邪惡,所以我全力以赴,並借助廣海市第一醫院院長李一刀的專業知識,很快破案了。破案後不到一個月,凶手就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至今已經五個多月了,可是,可是……”
他說不下去,我從我那個微型小冰箱裏拿出兩瓶啤酒。第一口啤酒就讓他冷靜了下來,他接著說:“可是,兩個星期前,同樣的凶殺再次發生,前天晚上又發生了第三起……”
我忍不住想笑出來,這丫的老同學肯定受到了什麽刺激,怎麽會這樣糊塗呢。
我輕鬆地打斷他。“凶手不會複活,如果出現一模一樣的犯罪,甚至連罪犯的犯罪‘標簽’都打上了,那隻能說明兩件事,一是你們抓錯了人,殺了一個無辜者,或者就是出現了‘copycat’, 也就是模仿犯罪……”
“老同學,你不要打斷我,不是你所說的那兩種情況,”黎海垂頭喪氣地說,“我們絕對沒有抓錯人,另外此案如此保密,也絕對不會出現模仿犯罪的情況,而且——唉,你對六個月前的案件不太了解,當然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一聽他說我對六個月前的案件不了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靠,我為什麽不了解,還不是因為你對我保密?!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說:“既然你知道我對以前的事不了解,你找我幹什麽?”
“我需要你幫忙,老同學,我的腦袋都要炸了,我見鬼了……”
“你不怕我寫偵探推理小說啦?不過,我不是寫靈異小說,我對你見鬼可不感興趣……”話雖這麽說,但我心裏還是忍不住暗暗高興,因為對於六個月前發生在西城醫院的連環謀殺案,我一直懷著強烈的興趣。
“你到底對六個月前已經結案的西城醫院連環謀殺案知道多少?” 他抬起頭問我,我發現他眼睛裏布滿血絲,本來到嘴邊的諷刺也被壓了下去。
我說:“如果你需要我幫助你,那麽,我知道多少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必須把你知道的多少,原封不動地告訴我。否則,我無能為力。”
黎海無力地點點頭。
等到兩瓶啤酒下肚的時候,這位以冷靜著稱的公安局副局長才結結巴巴講到他臨時改變主意,讓司機帶他去廣海市第一醫院,並得到李一刀承諾支持他。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經漆黑一團。這樣不行,他講得太羅嗦,而且沒有重點,我得插進來隨時提醒他。
“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這起連環凶殺案是和器官移植有關的?”我開口問,他有些吃驚,因為這是他開始述說謀殺案後我第一次開口打斷他。
“我隻是懷疑,這些案子乍看上去是搶劫,但想一下就不通了。這些妓女和農民工身上能有多少錢?用得著殺人搶劫嗎?加上搶劫時的刀傷那麽致命,對付一個年輕男人可以這樣,要搶一個妓女,哪裏用得上如此殘忍?何況,還把一個棺材釘釘進了受害者的大腦裏。再說,哪有搶劫之後,還打電話報警的?當然,一開始讓我產生懷疑的是這樣一係列謀殺都發生在一個以器官移植為主的醫院附近……”
“我明白了,”我打斷他,“國外有名的推理偵破故事不下一萬種,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至少有十種以上和你剛才講的具有相似的情節。老同學,我知道你看偵破推理小說,沒有想到,現在工作中倒用上了。”
黎海的臉有些紅。我們兩人都知道,國外最著名的偵探小說中就有類似的情節:眼看等著換腎的親人在醫院就要死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到醫院附近尋找具有相同血型、當初辦理駕駛執照時又同意器官捐贈的年輕人下手,滿懷愛心的凶手為了挽救親人的生命而向一個無辜的生命伸出了罪惡的刀子……僅僅美國,每天就有十八個等著換腎的病人因等不到所需要的腎髒而死在醫院……
“有一點我不明白,這是中國,”我打了個嗬欠,玩世不恭地說,“我們有的是人,有的是多餘的器官,而有錢移植的人並不多,再說,我們還有死刑犯,國外發生的那種案子怎麽會發生在中國呢?”
黎海歎息了一聲,用手勢製止我繼續說下去,大概又怕我這個“政治動物”把事情扯到政治上。他說:“楊子,不扯遠了,我煩著呢。國家剛剛製定法律,禁止器官移植,禁止人體器官買賣。法律剛頒布,執行起來一般比較嚴格,現在真想弄到新鮮年輕健康的器官,也並不像你們那些人所說的那樣簡單,再說死刑犯的器官捐獻也得人家家屬同意,而且,現在槍斃的人越來越少,再怎麽著,也趕不上生病的需要換器官的人。”
我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最後那個受害者死在手術台上,我和西城醫院院長離開時,那位有名的腎移植專家陸衛方卻悄悄進入了手術室,我就知道是器官移植。但說實話,這樣的事情很正常,這是無名屍體,醫院化了錢搶救,死亡了,誰付這筆賬?這也讓我想起來,為什麽凶手把受害者身上任何可以證明受害者身份的東西都收走了。加上這些受害者都是內地農民的子女,公安局行動再快,也需要一到兩個月才能找到家屬。到那時,屍體早火化了,凶手當然知道,在我們的醫院裏,無名屍體經常被盜取器官。當然,與其把器官連著屍體一起燒掉,不如用來救人。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會像你們那樣感情用事,或者政治化。”
“除非,”我沒有好氣地打斷他,“除非是殺人取器官,不是嗎?”
“是的,” 黎海又垂下了頭,“所以,當西城分局的小王見到我緊張兮兮地說他和法醫發現屍體已經被掏空,連眼角膜也不翼而飛的時候,我並不感到驚訝。我們最多在找到家屬時,要求醫院做一定的賠償。畢竟,如果醫院真盡力搶救了死者的話,家屬得到的賠償很可能還不夠付搶救費的。所以,我需要證明的是這些謀殺案是否和器官移植有直接關係,搞清了這個問題,案件也就破了。”
“於是你就找第一醫院院長李一刀幫你的忙?”
“是的,”
“你們不是有法醫嗎?”
“我們的法醫,”黎海搖搖頭,“聾子的耳朵是個擺設。這件案子,我們沒有嫌疑人,隻有一具被掏空了的屍體,要想破案,就得從屍體入手。你想,廣海市還有人比李一刀更熟悉人體和屍體的嗎?!”
絕對沒有,我想。
六
說到這裏,黎海忍不住給我講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參加公安部組織赴美參觀交流團時參加的一個特殊的“一日遊” 。接待他們的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罪案科謀殺組專家。訪問的第四天是一個星期日,陪同他們的聯邦調查局探員表情神秘地說,今天的一日遊將帶他們去一個地方。
他們來到田納西大學醫學院下車,探員帶領這一行中國公安部的客人朝醫學院後山走去。遠遠看去,這座山和美國其他普通的山沒有什麽不同,走近後才看出這座山是被高高的鐵絲網圍了起來的。
走進圍欄一個上鎖的小門時,一陣風吹過來,黎海被一種熟悉的氣味嗆得有點惡心。來自全國各地最優秀的偵破專家隨著這作陪的幾位FBI探員進入小門,剛剛還在談笑風生的中國公安神探們頓時感到了異樣,停止了談笑,開始不安地東張西望。
黎海注意到遠處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國人在那裏曬太陽,或坐或臥,無論從衣著打扮還是姿勢上看都很休閑,有的手裏還拿著書,就像你在美國華盛頓紀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國佬一樣。山頂上有幾棟白色的建築物,掩映在叢林中,從建築物的窗戶和樹枝間伸出一支支美國國旗……
放眼遠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聲驚呼驚醒,他收回遠望的目光,順著大家的注意力向右邊不遠處看過去,看到一個美國白人老人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裏拿著張報紙……
“
距離這麽近,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門衛絕對不能看門了,因為,他臉上的皮膚已經脫落,牙齒已經突出,眼珠有些膨脹,朝向下麵捏著報紙的手指頭已經露出森森白骨,腐爛的皮肉像漿糊一樣粘在身體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這樣推測。
在他們一行繼續上山時,FBI探員多次提醒他們,請走在小路上,一個跟一個。於是大家排成了一條長隊,蜿蜒朝山頂那排白色建築物走去。
黎海一行都是中國公安部破案專家,當然很快就知道了FBI為什麽囑咐他們要一個跟一個,因為,就在他們走過的小路兩邊,地上不時露出一條胳膊或者一條大腿,還有一個被齊肩膀砍下來的頭顱,由於腐爛嚴重,眼睛隻剩下兩個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點掉進小路邊一個深坑裏,他低頭一看,深坑裏至少有十幾具開始腐爛的屍體……
他們當然都清楚,這裏不是他們剛剛遊玩過的迪斯尼樂園的鬼屋,這裏的每一具屍體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屍體,正在腐爛、發臭。
當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時,他才發現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陽光的美國佬肯定無法享受陽光了,他們有些顯然剛剛死去不久,拿著書本的手指看上去還有彈力,仿佛隨時可以翻書,有些則顯然已經開始腐爛,有兩個發出嚴重腐肉味道的屍體上爬滿了蛆蟲……
“你們看,這裏很安靜的,帶你們星期天來,就是不想那些煩人的專家在旁邊晃來晃去,影響我們的行程。”FBI探員輕鬆地說,不忘記補充一個鬼臉,緩和了氣氛。
進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築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國公安,同時也不想在同來的其他廳局的幹警前露怯的話,早就吐出來了。
這個建築物和普通的美國建築物沒有兩樣,一進入大廳,好像正有一個大型舞會在進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擠在一起,有些摟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幾個人——不過仔細一看,不難看出他們都是被一根根金屬杆釘在地上的屍體。金屬杆上還掛著屍體檔案。
黎海把眼睛掃向四周,結果看到四周的牆上掛著一些屍體部件,還有一整個完整的屍體被吊在房頂,那根繩子竟然是繞過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陣惡心,想到家鄉農村廚房裏掛的滿滿的臘肉……
“這是一號樓,這個房子裏有一百二十具作為人體腐爛研究之用的屍體,大家可以從每個屍體上的檔案看看這些屍體都有多久了,是在進行什麽樣子的試驗。”
FBI探員說完後,這些中國公安部來的神探們立即解除了拘束,開始活躍地議論起來,很多人已經感興趣地到處走動了。
黎海在廚房裏看到餐桌上圍坐了幾個美國人,其中還有一小孩子,顯然他們被擺成了正在共進晚餐的樣子。他輕輕拿起孩子身上的標簽閱讀起來,仿佛不願意打攪這一家人。標簽上麵寫著:屍體曝光時間三天,試驗項目:室內氣溫對八歲兒童屍體的侵蝕速度……
他又拿起那幾個成人屍體身上的標簽,有的是在試驗致命傷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試驗中毒死亡後器官腐爛情況,每個都不相同。
他想,外麵那些每一個試驗肯定都有某項具體目的,例如萬人坑腐爛速度,陽光下屍體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殺的屍體呈現的症狀……
走出這幢大樓的時候,黎海對美國人充滿了敬意。這個屍體腐爛研究基地裏常年保持著不下三百具屍體,都是美國人自願捐贈的。基地屬於醫學院,研究屍體腐爛是屬於醫學範圍,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 卻獲益良多,他們不停更新屍體在各種情況下的腐爛情況,為偵破謀殺案提供最先進的科學依據。
中國至今沒有類似的屍體研究中心,中國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種科學資料絕大多數來自西方特別是美國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雖然對屍體敬而遠之,但卻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夠和“死人溝通”,“讓屍體說話”,往往是破案的關鍵。
“你羅嗦這麽多幹什麽?”我打了個大嗬欠,懶洋洋地抱怨道。
黎海抬起發紅的眼睛,過了半晌才說:“因為雖然我當時推測這幾件謀殺案是和器官移植有關,但我沒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夠幫我指向某個嫌疑犯的證據,我所有的隻有躺在太平間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屍體。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你知道,我們局裏的那些法醫,除了從書本上死記下的那點關於屍體的知識外,專業知識有限,他們很多人從學校畢業時,總共也不過見到過一兩具屍體。所以,我必須請全國著名的外科醫生出馬,幫我和那具屍體溝通,找證據……”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繼續講下去的我,突然提高聲音說:“楊子,你不是對推理偵破感興趣嗎?那麽,從你上麵聽到的,你是否可以幫我把故事講完?”
我一時之間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過來。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確定自己這次是否找對了人。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後緩緩開口道:“好吧,我就說說吧。”
我既然開動了腦筋,臉上也一定顯示出來了,我突然精神煥發,讓黎海也恢複了一點生氣。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術專家李一刀幫你確定一件事:這幾起謀殺案到底發生在什麽地方?謀殺現場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館,抑或是無影燈下的手術台。”
“不錯,我本能地懷疑那些參與搶救的醫生其實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讓我不敢相信,因為每次參與搶救的醫生和護士都不下於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這就是說,參加過搶救這些受害者的醫生和護士不少於二十人,這麽多人同時參與謀殺?雖然說現在是世風日下,但醫生和護士集體參與謀殺,也畢竟是不可思議的。何況,無可否認的是,醫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點,所以……”
“所以,隻有李一刀能夠幫你這個忙,”我把話接過來,“你剛才說自己的法醫不濟事,實事上,就算再好的法醫,也無法幫你排除你腦袋裏的懷疑,隻有經驗老到的外科專家,才能勝任。李一刀必須詳細閱讀以前幾起搶救報告,然後對這次的搶救做出分析,同時,親自去檢查傷口,並找當時參與搶救的醫生詢問搶救程序和手術過程。作為外科手術專家和器官移植專家,沒有人可以騙過李一刀。對了,李一刀醫生經過調查得出了什麽結論?”
黎海說:“他的結論讓我吃驚,謀殺的現場絕對不是手術台。從記錄上看,以前多次搶救都沒有任何醫療問題,從這次的受害者傷口和手術情況看,醫院顯然也是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絕對沒有人為疏忽。李一刀還加上一句,如果他親自搶救,最多也是讓受害者多活一兩個小時,但最終也一定是回天乏力。”
這個結論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腦袋裏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當然我相信這個問題也是破案關鍵,當時的黎海不會沒有意識到。
“你在想什麽?”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驚和隨後而至的迷茫。
“我在想,得出這個結論後,你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麽受害者都死在醫院手術台上?凶手是用什麽凶器,為什麽都沒有當場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來後供出凶手?又或者,難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會死,而且會死在手術台上?否則他又如何敢打電話報警……”
“對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因為,如果要器官移植,則必須在捐獻者死亡的同時摘除器官,否則就不新鮮,無法使用。那麽,凶手有什麽辦法保證他一刀不殺死受害者,同時又保證受害者即使送到醫院也無法搶救過來而供出自己呢?”
“所以,凶手在行凶後害怕受害者流血過多當場死亡,或時間耽誤過太久無法使用器官,於是就給110打電話報警,可是——這也太冒險了吧?”我還是百思不解,“凶手難道有什麽辦法保證受害者能夠堅持到手術台上……”
“不錯,楊子,你的懷疑正是當時最困擾我的。也是李一刀的專業知識幫我解除的最大障礙。”
我想了一下,沒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龍小說裏的內功高手,否則,如何能夠一刀下去讓人在一定時間不死不活,最後又無法救呢。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麽,黎海打斷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過對前幾次參與搶救的醫生的詳細詢問,加上對這次屍體的解剖,得出了結論: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個留在後腦的棺材釘外,其他凶器正是醫院裏使用的手術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時都是精心計算的。用棺材釘釘進大腦,造成腦死亡,身體卻無損。另外,他用手術刀刺穿受害者並不立即致命的部位,當手術刀深入內髒的時候,彎轉手術刀,用鋒利的刀尖挑斷受害者的命脈,例如主神經或者大動脈。還有兩次是從後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髒外層。這樣病人一時半刻死不了,但都會陷入昏迷狀態,口不能言。就算經過一段時間的搶救,最終也無法活下來。”
“天呀,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厲害,”我驚歎了一句,“這凶手一定對人體內部構造了如指掌。”
“不錯,這也是李一刀當時確切告訴我的,他說,凶手是一個對人體內部構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說對解剖學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術刀,還有先前懷疑的器官移植,楊子,我當時得出結論並不很難——凶手正是一名醫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醫院的醫生。”
我歎了口氣,心情一點也不輕鬆。
“但這還不能解決問題,你說呢?”黎海挑釁地看著我。
“我知道,這頂多證實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測,離偵破這樁凶殘的謀殺案,還遠遠不夠。”我邊想邊說,不願意讓黎海看出我正在絞盡腦汁。
然後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繼續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過來,我一拍桌子,大聲說,“我知道了,既然這些謀殺的目的是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發生在西城醫院附近,那麽,當時西城醫院裏一定躺著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識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須在相同血型以及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