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蕩

幾個散文、一些隨筆,把隨時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來、記錄下來,老來閑時再細細品味。
正文

《幽靈謀殺案》(1、2、3)

(2006-06-22 21:11:59) 下一個

           

 

黎海是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隊長,也是在全國公安係統頗有名氣的神探。

廣海市是中國最早開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萬,加上流動人口,總人口不下七百萬,具體數字卻從來沒有哪個部門掌握過。在這樣一個國際大都市裏,幾乎每天都有幾十起惡性事件發生,打得頭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斷腿是稀鬆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時有發生。然而,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夠引起市刑警大隊隊長黎海的興趣。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體魄健壯的黎海從小練南拳,並立誌要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大學畢業後主動聯係分配到和專業相差甚遠的公安局刑警隊,三十五歲時已經是全國聞名的神探,三年後的今天升職為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隊長。

他是福爾摩斯迷,他感興趣的是好萊塢大片裏那些看到最後才讓你恍然大悟的偵破片,他看“紐約警探”、“犯罪現場”、“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種美國謀殺偵破電視劇時,往往能夠找出劇中的十幾處破綻。對於那種時刻挑戰警探智力的個案,他很向往。

然而,現實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讓人失望。他想也許這是在中國,連命案也具有中國特色,不是當街打架鬥毆失手殺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臉上潑硫酸,或者入屋搶劫碰到屋主廝殺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國那種高智商的蓄謀殺人。

作為神探,黎海心裏多少有點遺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謀殺案包括電視電影上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謀殺事件搬到中國,然後把自己當成這些虛擬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

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驚恐的。由於中國和西方社會結構、人口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術能力的差異,他不得不承認,如果那些智力犯罪發生在中國的話,他這個所謂的“神探”也將會無能為力。而且,他本能地認識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謀犯罪和殺人如果出現在中國,那麽極有可能引起惡性循環,以致一發而不可收拾。毫無疑問,那將給中國社會帶來致命的打擊。所以,作為一名無處顯身手的神探,他對中國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絲遺憾,而作為一名維護社會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則感到慶幸。

 

這些年,他已經很少親自處理刑事案件,特別是兩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挾持人質事件後,他越來越多的是沉湎於下麵分局上報來的材料裏。每天平均在十幾份文件上批示,口頭指示就更多了。

兩年前那起人質劫持事件給他造成一些衝擊。

當時,市第一醫院裏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護士,嫌疑犯用鋒利的刀鋒抵著護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動脈,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對話。黎海趕到現場代表市府出麵和嫌疑犯對話。

劫持犯情緒很不穩定,持刀的手顫抖得厲害,被劫持人質的脖子已被鋒利的刀鋒劃出了兩三道血痕,情況非常危急。由於嫌疑犯背靠收發亭,三麵有掩護,前麵又被護士的身體遮擋住,稍後抵達的狙擊手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槍卸下來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脫掉,然後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將近十米的距離停下,他從嫌疑犯汗水和淚水模糊的臉上看出他頂多隻有二十二三歲。他聲音輕柔地勸罪犯平靜下來,並詢問他有什麽委屈,答應他隻要他提出來,如果合理,他作為刑警大隊隊長願意幫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聲音哽咽地斷斷續續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黎海穿著單薄的內衣豎著耳朵聽了十幾分鍾才算弄明白。原來這個民工和他的弟弟從西部農村來廣海市打工,幾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車撞傷,心髒受到嚴重損害,送到醫院已經人事不醒。醫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穩定了傷勢,但如果要動手術進一步治療,則必須先交押金和部分手術費。

這位哥哥把兄弟倆一年打工的錢全部拿出來,又打電話回鄉下借錢,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隻有一萬五千元,離醫院要求的七萬元首付款差太多。在這種情況下,醫院沒有辦法進行手術,弟弟的傷口一天天嚴重,生命垂危,醫院發出了請他們出院,另想辦法的通知……

“我…我要…我要他們救我的弟弟——”那個劫持犯聲音顫抖地喊道,“隻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幹什麽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則我就……”劫持犯說著,手中的刀子顫抖得更加厲害。

黎海判斷罪犯由於緊張和困倦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這時如果強攻,雖然有可能傷害人質,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說,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國家財產和人民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否則不能以答應劫持犯來化解危機,哪怕是表麵答應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慮的是社會影響。

然而,黎海當時卻猶豫起來,這主要是小小年紀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讓他下不了決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這個要求聽起來很無辜。——再說,如果強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斷女護士的喉管,如果答應他的要求,則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時又保人質平安。

他沒有下達預先約好的強攻的暗示,他決定穩住劫持犯,答應他的救人要求。

那年輕的劫持犯聽到麵前的領導答應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鬆弛下來,不過隨即又緊張起來。他顯然是半信半疑,他聲音沙啞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諾,並要求立即進行手術。

黎海轉身請醫院負責人過來,院長是一名花白頭發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兩人低頭商量了一陣,之後,都抬起頭,黎海有意提高聲音對院長吩咐,“照他說的做。”

然後,他轉向劫持犯,繼續用交談控製著嫌疑犯的情緒,這時,身穿內衣在涼風中站了一個多小時的黎海感覺到自己在嗦嗦發抖。

劫持現場僵持了四個小時的時候,情況出現變化,幾個小時的高度緊張和對峙讓年輕的劫持犯陷入崩潰的邊緣,聲音顫抖地說:“手術完了嗎,我要見我弟弟,我要見我弟弟……”

過了好一會,穿著白大褂的院長再次出現在黎海的身後。他說,手術已經結束,是他親自主刀的,一切情況良好,不過,病人手術後弱不禁風,自然不能出來見他的哥哥。

劫持犯聽後喜出望外,大聲喊:“我弟弟有救了,你們不讓我們出院啦,我弟弟好了?”

黎海連連點頭,又加重語氣保證,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約定,不傷害那個小護士,他特別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護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 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謝謝你,你向我保證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會傷害她的,我……”

然後,“哐當”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棄了,他慢慢癱軟在地上。這次劫持人質的惡性事件圓滿解決,代價是公安局副局長黎海患了場小感冒。

嫌疑人為達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質,威脅人質生命安全並造成一定程度心理傷害,也造成嚴重的社會影響,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師表示放棄上訴,但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夠見一下當初和自己對話的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隊長的黎海。

黎海沒有去見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獄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醫院的太平間看了弟弟最後一眼。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來說他感冒時隻是拚命喝水,不吃藥。但這次他轉到市第一醫院,開了些藥後,他猶豫了一下,走向院長辦公室。

院長剛剛穿好白大褂,正準備出門。看到黎海,微微點了點頭,說他正準備去手術室。

黎海點點頭,打量著院長,這是一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老者,威嚴中透露出慈祥,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了,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特別吸引人。院長看了看牆上的鍾,轉身給黎海倒了杯水。

“他的弟弟還是沒有救過來?”

院長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我以為救過來了……”

“傷口發炎,大麵積感染……”

“手術引起的?”

“手術?”

“不是做了手術嗎?”黎海掩蓋著內心的不安。

“沒有做手術,沒有押金和預交款,又沒有人讚助,這樣的手術醫院負擔不起。”院長聲音中不帶任何感情。

“我……還以為做了手術——畢竟是救人一命,我們當初答應他哥哥的……”黎海聲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憶當初的情景。

“我們當初答應他哥哥是為了解救人質,你們公安局又沒有替他繳費。” 院長冷漠地說。

黎海點了點頭,準備告辭。院長說,等一等,我送你吧。

走到走廊,院長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提議,“我帶你經過外科門診吧。”黎海沒有問為什麽。

到了外科門診,他知道院長為什麽帶他來了。門診走廊裏排滿了病人,急診觀察室裏人滿為患,病人的呻吟聲和家屬的電話聲響成一片。“你知道嗎?”院長淡淡地小聲說,“這些在觀察室裏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脅的,但我們無法把他們送到住院部或者手術室救治,為什麽?因為我們在等他們的家屬籌錢,他們必須交押金和預付費,否則,我們不能收下他們。而他們中部分傷者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就算不死,也會落下終身殘疾。”

黎海有些吃驚,但沒有表現出來,他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麽。

“我,” 院長聲音低沉地說,“刑警同誌,我們兩人的工作有相似之處,每天都麵對生與死的抉擇,你為了保護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殺掉壞人,而我則比你麵臨的選擇要艱難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錢來選擇救哪一個,放棄哪一個。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責我,說這些死亡都是醫院隻認錢造成的。可是,你應該能夠理解,如果我們不等病人家屬拿錢來才治療的話,醫院早就倒閉了,還談什麽救死扶傷?再說,如果病人的家屬可以靠刀子逼迫我們醫生救他們的親人的話,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早就被砍殺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挾持人質強迫我們救他弟弟的時候,醫院等待救治的病人還有二十個,其中有七個交不起錢,如果我們隻選擇救那位用刀子說話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

黎海離開時,院長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覺到院長的手比他的臉還要冷峻,涼冰冰的帶著一絲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長手裏握著手術刀似的。

 

                          

 

黎海感到有些不安,作為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兼刑警大隊的隊長,他用不著院長來教育他認清現實。但黎海確實沒有想到醫院麵臨的這些具體問題。回到公安局後,他調來檔案,結果發現,過去兩年,廣海市各個醫院都發生過類似的惡性事件。至於親人死在醫院或者醫院門口,家屬撒潑甚至抬屍“鬧事”的情況就更多了。所以,在以後看各分局上報的文章中,他都會特別留意和醫院相關的刑事案件。

處理完這件案子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黎海眼前總是浮現那個哥哥淚眼模糊的麵孔。當時,他剛剛看過一部美國的大片,是黑人影星丹佐·華盛頓主演的。影片中,華盛頓七歲的兒子腎髒衰竭,必須進行器官移植,否則就死定了。但這個黑人沒有錢,醫療保險又不負責支付這種高昂的手術費用。於是,在兒子的生死抉擇麵前,這位黑人父親做了選擇。

他決定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來換回兒子的生命。他取出武器策劃了一起劫持醫院的犯罪行為。他占領了醫院,把一些病人和醫生劫持為人質。然後提出要求,必須給他的兒子動手術,否則,他開始殺手上的人質!

經過一係列談判,直到他從閉路電視上看到心愛的兒子獲得了新器官,這位父親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影片揭露了美國的醫保製度和窮人就醫麵臨的困境,這讓黎海心裏好受了很多。這說明,窮人看病難的問題不但中國有,美國也有。

黎海突然想,那位劫持護士的哥哥是不是受到這部影片的影響才鋌而走險的?這部片子雖然沒有正式進口,但翻版的光盤地攤上到處有賣,錄像廳也都放映過。影片雖然講述一起犯罪,然而,任誰看過後,都會對“罪犯”充滿同情,甚至把他看成英雄。在這些影片裏,冒著生命危險參與破案的警察不但是配角,而且往往看上去讓人覺得有些不近情理的可惡。

看起來,我們國家在引進外國文化音像製品時確實要注意,我們國家自己在新聞報道和輿論引導上也需得有中國特色。黎海想。他是從一個有社會責任心的公民和一名有經驗的刑警警察的角度出發思考這個問題的。中國人口多,成份複雜,素質又特別低,如果受到不良新聞和輿論的誤導,那麽那些犯罪分子會聰明起來的,而且會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到時,遭罪的是社會和普通大眾。

 

然而,對犯罪學有著深刻研究和幾近變態的偏好的黎海還是忍不住暗中設想各種不同的場景。那天如果那個哥哥再堅持一會,或者要求裝設閉路電視觀看弟弟手術經過的話,他的弟弟是否就可以救過來呢?他的弟弟無罪,而且救人也是正義的,一旦他的弟弟成功進行了手術,那麽哥哥就算犯的罪再嚴重,也沒有人能把弟弟怎麽樣了。

沒有經驗而且幼稚,黎海想,不但無法挽救弟弟的生命,連哥哥自己也把十五年的青春葬送了。想到這裏,黎海不覺長籲短歎。這時,突然一個念頭蹦進他腦海裏……

如果自己是那個哥哥的話,身無分文,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死去,又有什麽辦法可以迫使醫院和政府甚至社會為救自己弟弟的手術買單呢?

這個想法突然把這位人民警察置於罪犯的位置來思考,讓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在破案中把自己放在罪犯的位置設身處地思考往往決定一個案子是否能順利偵破。也是判斷一個刑警幹部是否稱職的關鍵。當然最關鍵的是,替罪犯思考的時候既不能低估罪犯的智力,也不能高估,隻有和罪犯想到一起去的話,才能夠順藤摸瓜,抓到罪犯。問題是,黎海在這個時候的思考,往往和工作中的破案沒有多少實際的聯係,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並不是在替某個案子中的罪犯設想,而是把自己作為罪犯來思考了……

我絕對不能那麽傻!他默默地想,如果我是那位哥哥,如果我的弟弟等著我拿生命去換回他的生命的話——

不要向醫院交一分錢,好不容易籌到的一萬五千元無濟於事!最好用好不容易借來的一萬五千元到鄰近的深圳買一支帶消音器的狙擊槍,那裏的黑槍市場上,除了打飛機的手提導彈發射器,什麽槍都不難買到……然後,帶著這支可以遠距離射殺目標的槍,我——不,是哥哥,哥哥回到了廣海市。

哥哥給廣海市人民政府寫了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內容是:“人民政府,這封信是我的最後通牒,如果在24小時內,廣海市各大醫院不開始同時治療那些沒有錢交費的病人的話,我將每天殺一個廣海市的市民,直到你們開始救人……而且,三天後,也就是在我殺了三個人後,我將把事實真相公布於眾……”

怎麽辦?如果哥哥這樣做了,那麽這就是廣海市建市以來最肆無忌憚的謀殺,也是一場以人命為賭注的智力競賽。作為劫持犯的哥哥不再是用小刀劫持了一個女護士,而是用一支暗殺槍或者更加厲害的——恐懼——劫持了全城民眾。案子一旦曝光,廣海市將成為全世界的焦點,而這個焦點中的焦點,毫無疑問,就是有神探之稱的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隊長——黎海。

廣海市正規醫院就有十八家,每天因為無力繳付費用而不得不在醫院耗著或者拖回家的傷者、患者就有幾十人,且不說那些等在醫院走廊外不死不活的、家屬正在籌錢的傷病號。再說,廣海市政府也不可能接受要挾做出妥協,中央也不會同意。於是,罪犯開始每天殺一個人。唯一能夠阻止他殺人的隻有黎海了。

於時,沉思中的黎海突然歎了一口氣,心情輕鬆了許多,臉色也從蔭翳變得開朗。因為這時的他,已經從設計出如此歹毒的罪犯突然成為一名神探。

但破案又談何容易。這名神探的臉色又慢慢凝重起來。

廣海市僅僅流動人口就多達兩百萬,這兩百萬人口幾乎都沒有登記,這在西方例如美國等國家是無法想象的。西方人有遷移居住的自由,但他們每到一個地方,無論是辦駕駛證、租房或交水電費,都立即有了固定的登記。可是在廣海市,出租屋不下50萬套,真正登記身份的,不足百分之四十。在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凶手?而最主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如何保護受害者?誰是受害者?按照匿名信,廣海市所有的民眾都成了被劫持者,那個凶手也在這些人中,隻要他的目的沒有達到,他就可以隨時出手殺人——太可怕了。

可以從凶手的動機著手。凶手逼迫政府為出不起錢的病人買單,那麽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出不起錢的病人家屬中的一個。雖然也不能排除有人見義勇為,但以這種殺人的極端方法見義勇為實在少見。然而,就算是能夠判斷凶手和無錢醫治的垂死的病人有關係,也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畢竟廣海市無錢醫治的病人實在太多,如果算上郊區農村的,那就更多了。話說回來,如果這個數量不是那麽巨大的話,每年GDP都以雙位數上升的政府也許早就把這問題解決了,還用等到罪犯用槍杆子劫持人民的政府為人民治病嗎?

但最感棘手的還在後麵——那就是罪犯要公布事實真相。如果罪犯一旦開始殺人,政府又沒有答應他的無理要求,公安局也沒有能夠及時破案的話,那麽罪犯公布事實真相將對廣海市,不,對整個中國政府造成無法挽回的惡劣影響。

正在進行一個人激烈思想鬥爭的黎海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首先,罪犯開始殺人,那麽任何小道消息都會造成廣海市市民的恐慌;其次,隻要罪犯沒有被逮捕歸案,政府根本無法辟謠。恐慌中的市民甚至會把本來存在的那些命案也算在政府的無能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在恐懼中的市民慢慢接近真相,他們將最終認識到犯罪的真正動機——為救人而殺人,為了迫使政府重視生命而槍殺生命——可怕的是,這種做法無疑在絕大多數普通民眾心理產生別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在犯罪心理學中很普遍,民眾將慢慢對罪犯產生同情,這時如果政府妥協,民眾會認為罪犯替廣大的窮人造了福,如果政府繼續強硬,民眾會慢慢產生反感。最後,罪犯很可能會成為為民請命的中華英雄……

那麽我將是什麽東西?一心抓住罪犯的公安警察又是什麽?

 

黎海從沉思中猛然驚醒,渾身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罪犯用每天暗殺一個市民的方式迫使政府出錢救治成百上千的窮苦病人,並把中國窮人病死在醫院門口的現狀暴露於天下,從而成為民眾心中的英雄的話,那我這個人民的警察,這個神探又算是什麽呢?廣海市的市民,全國的勞苦大眾還那麽盼望我盡快破案嗎?如果我有一個親人在醫院裏沒有錢做手術而等死,我還會那麽努力去破案嗎?我……

謝天謝地!

好不容易從自己設計的困局中擺脫出來的黎海長長歎了口氣,他得感謝中國的老百姓純樸可愛,沒有受到那麽複雜的思想的汙染。隨後,他想起來,剛剛幻想的情景也是日本和美國好幾本破案小說和偵探大片中情節的混雜。他暗中希望這些書和音像製品不要傳到中國來。至少在中國公安有能力對付這些複雜的犯罪之前,不能讓民眾率先仿效。

從中國實際情況出發,對政治不是太感興趣的黎海,也對中國政府牢牢控製新聞和輿論以及文化音像製品表達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他支持嚴格限製電影電視中的暴力、色情,甚至對自己如此喜歡的破案小說也心存顧忌。這些小說都是無聊文人杜撰出來的,如果這些破案小說、偵探小說落到犯罪分子手中,那很可能會成為教科書。所以他雖然喜歡看外國的偵探小說,但並不為中國缺少這類書籍而遺憾。

他有個大學同學,以前寫過幾本政治類小說,後來宣稱改寫偵探小說,也就很自然地纏住他這位公安局副局長的老同學索取素材。黎海當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推說自己經手的案件都非常簡單,絕大多數是馬路上的你爭我奪,或者是鄰裏間的刀光劍影,沒有什麽陰謀鬼計,更缺少值得一寫的讓人拍案叫絕的蓄意謀殺。

那位叫楊子的老同學不肯罷休,但黎海也始終沒有讓步。兩人吃吃喝喝不斷,但隻要楊子一問到廣海市的某個案子,黎海就顧左而右言,對那些領導決定不公開報道的有可能造成社會影響的刑事案件,他始終守口如瓶。

讓楊子想不到的是,最後找到他主動述說下麵這個複雜的案情的正是他的老同學——廣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隊長的黎海。

 

                         

 

廣海市第一醫院劫持事件後,黎海受到公安部的嘉獎。但這之後,他沉寂了一段時間。他很少親自出馬了,畢竟類似的劫持人質事件也不是那麽猖獗,很多時候,劫持事件僵持不到半個小時,甚至刑警大隊人馬趕來之前,罪犯就放棄了。

不過,每次在閱讀公安部的通報和下麵各分局上報的案情材料時,他總是比較留意和醫院相關的案件。相對來說,醫院是和刑警大隊聯係最密切的單位。很多受害人都被送到醫院,或者送進醫院的太平間。

有一天,他在看一份綜合年度報告時,發現了一個疑點。

這個報告是年中統計報告,主要是統計廣海市過去六個月的犯罪數據。統計報告經各科室審核後上報省公安廳,最後匯總公安部,作為我國犯罪率的統計依據。

黎海手裏的報告就是過去六個月廣海市重大刑事犯罪的統計,其中包括命案。開頭黎海沒有看出什麽問題,無非是打架打死了多少人,肇事車撞死了幾個,基本上都是冤有頭債有主……但,他被幾個數字吸引住。這些數字是從西成區公安分局上報的,報告說在過去六個月裏,廣海市西城區治安欠佳。報告中列舉的證據是,這幾個月,夜晚常有路人受到襲擊,其中有四人死在城西醫院,一人在送院途中不治身亡……

短短六個月,竟然有四個被襲擊者送到醫院後死亡?黎海心中一驚,他也不知道自己產生了什麽樣的懷疑,但既然疑由心生,他就不能輕易放過。

 

“遭受襲擊被送到醫院搶救無效而死亡的案子並不少,你為什麽把這幾個單獨列出來?”第二天在他的辦公室裏,黎海向刑警隊分隊長西成公安分局副局長小王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小王沒有馬上回答,他知道,眼前的黎海的每一個問題都是經過深刻思考的,這些問題也和你平時聽到的截然不同。

小王翻了翻報告,努力回想的樣子。黎海耐心地等著。

“全市因為打架或者被搶劫受傷而送到醫院搶救的人不計其數,但你特別提到這五個,為什麽?”

“是這樣的,這幾個情況有些特殊,他們都是在夜晚被襲擊,匿名人打電話給醫院,然後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的,而且,至今沒有抓到凶手……”

“是這樣,”黎海皺了皺眉頭,想到,這樣的情況倒不多見,看起來,有問題。除了一些搶劫傷人外,涉及那些死在醫院的暴力受害者的案子基本上都會破案的,可是,短時間內,僅僅西成區一家醫院就接受了四五個類似的受害者,情況確實有些不尋常。莫非出現了連環殺手……

想到這裏,黎海心裏咯噔一下。他當即決定放下手裏的工作,展開調查。

 

第二天他就來到西城公安分局,並在當天下午前往醫院調查。市局刑警大隊和西城分局都很緊張,不知道黎海為什麽突然對這幾起襲擊殺人案件如此重視。黎海當然也不會告訴他們。他心情很複雜,一方麵,他希望這次隻是弄混了虛幻和現實,是自己杞人憂天了,另外一方麵,他也為自己可能正在偵破一件連環殺人案而緊張。

案情並不難了解,大致情況如下:

六個月前一天深夜,110接到匿名報警電話,聲稱有人受傷。110趕到現場後,發現一個受傷者昏迷不醒,隨後趕到的救護車把傷者送往最近的西城醫院進行搶救。

這也是西城醫院接到的第一個類似受害者。受害者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傷口為左肋下一個小洞口,根據事後法醫的鑒定,這個深入內髒的洞口為鋒利的小刀造成的。

受傷女子在醫院搶救到第二天中午正式死亡。由於死者身上沒有錢包和身份證,公安懷疑是搶劫殺人。死者遇害前有性行為,並患有好幾種常見的性病。檔案上的補充材料記載:死者身份是在三個月後才被證實的,原來死者來自貴州農村,是個賣淫女。死者的父母久久沒有女兒的音信,才找到廣海市死者生前的姐妹。當然,父母看到的是已經火化了三個月的女兒的骨灰……

這起案子和後來接著發生的類似兩起搶劫殺人案雖然引起西城公安分局和當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重視,但由於毫無破案頭緒,都不了了之。

在這種流動人口聚居的國際大都市,如果出現沒有身份文件證明的無名屍體,公安局就算有再多責任心和經費都無能為力。要確定死者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於這一時期還有類似的傷人殺人案件,所以幾起案件之間的關聯性被忽視了。

一個匿名電話,救護車,西城醫院,急救,死亡……死者身體上出現的細細的洞口狀的傷口,其中倒斃在一家私人旅館床上的女子腦後被一根細長的棺材釘釘住,一樣潺潺流血的傷口,一樣沒有身份證明文件……五個受害者中隻有一名是男的,四名女子都是特殊職業者如三陪女,身體都多少感染性傳染疾病,男的則是外地農村來的農民工。這些身份也是死後幾個月才證實的……

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送院途中的救護車上死亡,其他的都死在醫院的手術台上,其中有一名遇害者送到醫院後搶救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死亡……

黎海很困惑,又查找了發生在本市的類似案子,結果發現隻有這幾起。這也就是說,受害者中沒有生還者。

 

三天來黎海一直坐陣西城公安分局,他和小王一起四次到醫院調查了解當時的情況,接觸了十幾位當事人,包括醫生、護士甚至太平間的管理員。他調閱了過去六個月西城公安分局所有的刑事檔案材料。

這期間,黎海的話越來越少,步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沉重,眉頭鎖得越來越緊……當然小王比他更緊張,隻是他緊張的是黎海的緊張,他感覺到自己當時辦案有所疏忽。

三天後,黎海要離開西城回市公安局時,小王很是不安,他期待地看著仍然眉頭緊鎖一言不發的黎副局長。黎海也注意到了,離開前作了一些指示,其中包括對西城公安分局的批評。

“任何一個刑事案件的受害人都必須留下詳細的照片,特別是傷口的照片,但你們沒有做到,我看的那些檔案照片都是站在一丈外拍攝的,這種情況今後要避免……”

“這幾起案子都具有極其相同的特征,作案人應該為同一人,早該引起你們高度重視,上麵接手的案子很多,經手的刑警又不是同一人,所以往往會看不出相同性。但案子都發生在你們分局,你們本來應該注意到這點的。如果不是這次看你們上報的統計數據,如此嚴重的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所謂治安惡化,應該是那些打架鬥毆和搶劫之類的,但這幾件案子卻具有係列謀殺的性質,不僅僅是社會治安問題……”

“區內流動人口的統計和登記必須加快,確定一個無名屍體的程序也要改進,這些你們思考,上麵幾個受害人的親人找到他們的時候,見到的都是骨灰,不應該呀……這是我們的責任……”

“此案相關情況要絕對保密,你隻向我負責,注意,這種案子未破之前,一旦泄露出去,後果不堪設想,記住!……”

黎海快速地說著,小王本來想記錄下來,但根本來不及,隻能連連點頭。黎海擺擺手,表情凝重地坐進小車裏。

 

終於出現了嗎?

回到市局立即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的黎海默默地問自己。

終於出現了連環謀殺案嗎?

黎海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沉思中……

中國社會治安並不好,在世界排名上比人均收入的排名還後,然而,好在中國始終沒有出現西方那些聳人聽聞的連環謀殺案。當然,中國也出現過好幾次持槍匪徒流串幾個省市殺人作惡的特大惡性案件,但那和連環謀殺有很大的區別。在這位神探的記憶中,中國的連環謀殺案確實很少,而且凶手能夠成功殺死四人以上的更是不多。

但現在顯然出現了,而且出現在他的轄區,他感到呼吸都沉重了——沒錯,他一直在幻想這樣的案子出現,從而他可以大顯身手。然而,當這樣的案子真正出現在他的轄區,他卻感到一種深深的罪責,倒好像這個案子是他憑空臆想出來,或者是從他的想象中走出來的一樣。

不,不能這樣,這對破案沒有好處。他責怪自己,立即收拾心情,投入到邏輯的推理思索之中。

這幾起案子為同一名殺手所為已經毫無疑問。雖然報警電話錄下的聲音不同,而且聲紋分析後仍然無法判斷為同一人的聲音,但黎海知道,隻要學會控製喉管裏的聲帶而不隻是僅僅裝出一個聲音,現有的技術無法辨認聲音。

從模糊的照片以及公安分局敷衍的描述上仍然可以判斷,傷口除了那顆棺材釘外,都為同一種凶器造成,加上這些案子都發生在西城區,而且受害對象除了一個男性農民工外,都是從事色情行業的年輕女子,遇害前與凶手發生了性關係,遇害後,凶手把死者身上所有錢財和文件都搜走……搶劫殺人?強奸犯?色情狂?變態殺手?——這些好像都沾一點邊,但卻讓黎海覺得遠遠無法說明問題……

搶劫?從死者的錢財被搜走看說得過去,而且,搶劫犯好像並沒有打算要殺死被害者,可能下手太重,所以,事後都打電話報警——但願如此。可是,如果僅僅是搶劫,為何下此重手,而且五起案發現場竟然都沒有留下一絲的蛛絲馬跡?黎海不相信,廣海市出現了如此高超的搶劫殺人犯。

強奸就更說不過去,四位死者都是妓女,隻要兩百元人民幣就可以發生性關係——而且,就算嫖客事後後悔了,想把兩百元錢要回來,也不會下那麽重的手,何況還事先帶上細長的棺材釘……

色情狂?從四位妓女都或多或少染有性病來看,很有可能。不過,還是無法解釋凶手事後打的那個110報警電話,以及那個以相同的手法被殺害的男青年……

變態殺人?連環謀殺?抑或是僅僅想挑戰警察的殺人狂?……

最讓黎海困惑的是這五起案件都發生在西城區,而且離西城醫院不遠。凶手都沒有當場殺死受害者,所以有四起案子中的受害者是死在醫院裏,而且有一起傷者在醫院搶救了超過一天一夜。至於另外一起死在救護車上的,兩天前也查清楚了,是急救中心聽錯了地址,兩個小時後才找到受害者,以致受害者因流血過多而死在救護車上。

這就是說,五起案件中,凶手都沒有當場殺死受害者,受害者都是死在醫院的手術台上,或者因拖延了救治而死在救護車上——

有那麽一瞬間,黎海突然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發生在市第一醫院的事件,然後就不能自抑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力壓抑這樣的想法,但那想法還是頑固地冒出來:會不會這些受害者並不是被凶手所殺,而是到醫院後沒有得到及時的搶救而死亡的?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殺人凶手將不是罪犯,而是西城醫院。

由於屍體早就被焚化,而且傷口照片在手術中遭到破壞,又由於死者明顯死於刀傷,所以死後也沒有經過法醫進一步解剖,至少公安局沒有記錄,所以要釋疑,也隻有到醫院去了解。

這就是為什麽在短短三天裏,黎海和小王跑了四趟醫院。

從醫院得到的情況讓他無法再懷疑下去。醫院對於黎海質疑這些傷者是否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死亡好像早有準備,醫院領導拿出了當時救治的記錄,並且找到當時參與救治的醫生和護士,所有證據和證人都異口同聲地證明:醫院都盡力了。而且,小王也匯報說,這類被救護車和警車送來的傷者,醫院一般都會搶救,警察就站在走廊裏,等著受害者醒來後錄取口供。醫院沒有理由不盡力。

“但我們無力回天……”西城醫院的領導說著,把一疊賬單遞給黎海。這是當時醫院救治幾位受害者的詳細記錄,黎海注意到,最少的一張帳單都有三萬元,而其中那位搶救了36 function forumSelected() { var forumId = $("#forumId").val(); if(forumId == null || '' == forumId) { alert('請選擇論壇.'); } else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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