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飄蕩

幾個散文、一些隨筆,把隨時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來、記錄下來,老來閑時再細細品味。
正文

《幽靈謀殺案》(16、17、18)

(2006-07-01 09:30:16) 下一個

  十六

 

胡建平,是我從“為你服務特色旅行社”打聽到的名字,就是移植了死刑犯陸衛方心髒的人。此人五十出頭,出生於本市郊區的農村,改革開放後第一批留學日本,後來在日本定居做生意。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回到本市發展,從事服裝、製鞋、房地產等行業,資產超過三億人民幣,是本市有名的企業家。

“胡建平,”黎海從電腦中調出資料念給我聽,我低著頭不時重複著這個名字,好像要從這三個字解讀密碼似的。

“怎麽辦?”黎海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轉向我的臉。

“總不能就這樣抓他吧,” 我帶點自嘲地說,“憑什麽抓他,沒有任何證據,就憑他擁有一個凶手的心髒?!”

我們都苦笑起來。如果說當初偵破外科醫生陸衛方為了移植受害者器官而殺人案件還有理可循,那麽六個月後出現的這場“幽靈謀殺案”則活脫脫是幽靈在犯案,推理好像無懈可擊,然而整個推理建立在一個“幽靈”上,所以始終無法抓住一點實際的線索。甚至連我自己也仿佛被幽靈支配,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著走……

我們兩人費盡心機跟蹤線索,絞盡腦汁分析推理,但案情峰回路轉露出端倪的時候,最感到困惑,受到衝擊最大的正是我們自己——難道死刑犯陸衛方的幽靈真的隨著他的心髒而轉移到胡建平的身體裏?

再往下走一步,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都將受到挑戰和衝擊,而我們如果不走下去,則又無路可走。這就是那天我和黎海都沒有說出口,都在心裏思考的處境。

在這之前,我細細閱讀了最近四起謀殺案的現場報告和案情分析,也親自檢查了現場找到的蛛絲馬跡,包括那顆棺材釘和留在小旅店裏那隻留著死者陸衛方指紋的大大的杯子。黎海和我都同意,這次係列謀殺案要就是變態謀殺,要就是模仿犯罪,或者更可怕的是罪犯僅僅為了挑戰警察的破案能力而濫殺無辜。這次謀殺不是為了器官移植——因為有爭議,案子沒有破,被謀殺者的器官一個也沒有被醫院移植使用。所以,迄今為止,這些謀殺都成為沒有動機的謀殺,看似仿效陸衛方的謀殺,其實則沒有任何形態,謀殺者可以在廣海市任何一個地方心血來潮地殺掉一個人——這樣的凶手和一個來去無蹤的幽靈有什麽區別?

想到這裏,我打定了主意,我決定就順著那隻看不見的手的牽引一路走下去,我不怕撞見鬼,我要走下去看看,看那個幽靈到底要把我們帶向何方。

“也隻有這樣了,”沉默了好一會的我突然開口。黎海左顧右盼,還以為我在和其他人說話。

“楊子,隻有怎麽樣?”他疑惑地問。

“死馬當著活馬醫!”我說,“鎖定胡建平,全力以赴跟蹤監視他,看他是否有什麽異樣,另外,組織人力從外圍調查他,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實際的證據。包括他接受死刑犯心髒後的變化情況。”

“你真相信幽靈在作怪——不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好,也隻有這樣了。”黎海同意我的意見,站了起來。隨即按響了他辦公室裏的內部電話。

 

對胡建平的偵查取證工作由西城區公安局刑警隊隊長小王負責。

我自己趁這個空檔逃也似地跑到省城,第二天又轉到臨近不遠的深圳市,雖然在這兩個城市,我一直忙著找資料和拜訪醫學院的專家學者,但我還是覺得大大地透了口氣。

黎海給我開的介紹信很管用,我進入最大的圖書館尋找和複印資料,而且向醫學界特別是心髒專家請教各種我能夠想得出來的問題。

五天後,我帶著一袋子沉重的資料和一顆輕鬆的心回到廣海市。

然而回來後不到三個小時,在尚沒聽完黎海轉述的小王的匯報前,我輕鬆的心情一掃而光……

刑警隊長小王負責的偵查工作進展順利,而且效率極高。五天來靠外調,以及全天的監視跟蹤,加上四五位專業刑警分別對胡建平親戚朋友和部下的約談,讓我從眼前的厚厚的檔案袋和黎海的講述中看到了一個近似完整的人物畫像——

胡建平,五十二歲,身高一米六六,日本華僑,廣海市新恒昌集團總裁……新恒昌集團為獨資企業,從事貿易和房地產,資產超過三億人民幣……

胡建平雖然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但卻是一個苦孩子,用“苦大仇深”來形容他一定也不為過。他生長在郊區紅旗公社,父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他和當時才兩歲的妹妹是靠母親拉扯大的。母親在公社鎮子上擺一個煙酒攤維持全家生活。

外調材料顯示,胡建平母親在他十歲左右被公社某位有權有勢的人物強奸,並且從那以後,這位母親也經常靠不正當的關係為家庭帶來一些小恩小惠。胡建平高中畢業後下放到農村務農,在那裏他結識了一位女青年,兩人發生關係。後來胡建平參加第一次全國統考,離開農村,那位女青年自殺身亡……

胡建平大學畢業後進入國家機關工作,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底,由於對當時政府的做法不滿而離開國家單位。之後做過一段時間的煙酒生意,不是太成功,後來到日本留學,和日本女人山口小惠結婚,兩人在日本東京定居。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與日本妻子離婚,回到家鄉廣海市,開始以服裝貿易批發為主。由於他能吃苦耐勞,從一個服裝攤做起的生意逐漸走上正軌。並且在賺得第一桶金後,轉向房地產開發。本市最大的高科技住宅小區就是新恒昌公司開發的。

公安局五天的調查工作並沒有停止在這些表麵的材料……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胡建平是廣海市家喻戶曉的人物,他能賺錢,而且也比較大方,在家鄉原來的紅旗公社,現在的紅旗鎮建立了兩所希望小學。資料顯示,1998年和2000年,胡建平兩次當選為本市十大傑出青年。但隨後的記錄顯示,進入新的世紀後,胡建平出現了危機,不是他生意上的危機,而是先出現健康危機,隨即精神上也出現了危機……

最早心髒病發的紀錄是2000年在他接受了十大傑出青年頒獎典禮後的私人慶祝聚會上——後來幾乎每年都有至少兩次因心髒病入院的紀錄,其中大概是考慮到日本醫院技術全麵,他多次轉院回到日本檢查住院。

2003年初,日本醫生宣布,他的心髒病已經無法作保守的治療,如果不找到新的心髒,他將隨時隨著自己無法正常工作的心髒而死去——日本醫生強調,就目前日本醫院等待心髒移植的情況,十年內不可能輪到他……

那年底,胡建平開始打聽在中國大陸做心髒移植手術,但他也一直在猶豫,畢竟心髒移植手術的成功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五十左右,這就是說,即使找到了合適的心髒,他能夠帶著一顆新的心髒從手術室活著出來的機會也隻有一半。

所以,這一拖就是三年。這三年裏,在死亡的陰影和病魔的折磨下,胡建平渾渾噩噩,實在是生不如死,他不再是那個早起晚睡的創業者,他神情悲觀,唉聲歎氣不斷——他的部下經常看到他暗自神傷,也不止一次聽到他獨自感歎:活著為什麽?人生有什麽意思?賺這麽多錢幹什麽?

公安局調查檔案裏附的兩張照片也幫我了解了胡建平前後的變化。一張是十年前的,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滿臉紅光,另外一張是最近的,他神情憂鬱,麵無血色,唯一閃光的是他的幾乎全禿的腦門。

公安局小王提供的檔案裏連胡建平在廣海市有幾個女朋友都查得一清二楚,隻是心髒病發作後,胡建平雖然仍然對性充滿興趣和欲望,但已經完全失去性生活的能力。現在身邊的兩個女朋友都是因為他的錢才跟著他,這點她們知道,而他也清楚。

讓胡建平最終下決心換掉自己的心髒的是一年前的一次心髒病發作,那次胡建平昏死了三天三夜,靠外界心髒起搏器才勉強活了下來。那時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一年多,他的妹妹也早前和哥哥因為金錢的糾紛而斷絕了關係。

醫生總算救活了他,但三天後醒過來的胡建平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那裏,感覺到比死了還要痛苦。那次發作讓他感到生死無常,也讓他認識到死亡不是那麽可怕……另外一個促使他下決心換心的原因是他聽說了廣海市第一醫院李一刀醫生的事跡。李一刀是唯一成功打破了心髒移植手術不到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神醫。他當時的外號叫“十四刀”,那表明他成功移植了十四個心髒。而據胡建平的了解,李一刀醫生到那時為止總共隻做過十四例心髒移植手術。這有力說明,在李一刀的手術刀下,心髒移植手術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檔案袋裏的材料到此為止,接下來主要是黎海的複述,而我的心卻一直往下沉……

李一刀的第十六例心髒移植手術非常成功,手術後一個月零五天,胡建平已經能夠下床走動……兩個月後,他出現在公司大樓,全公司上下三百個職員都歡呼雀躍。

最早發現手術後情況有異的是他的女秘書小林和他的兩位現任情婦。據小林透露,自從手術後,胡建平臉上確實恢複了血色,然而卻經常突然掛上一種陌生的表情,怪嚇人的。老板好像也不再質疑人生的意義和生活的目的,但卻仍然自言自語,小林聽到他常常自問“我是誰”,好像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又好像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是誰似的。小林還透露,剛剛出院時,老板常常低頭凝視自己的心口,他說這個心髒怎麽跳動的速度不一樣,而且好像不受我控製似的——後來,他通過小林約主刀醫生李一刀,想討論自己的心髒。

秘書小林打電話到醫院,但得到的答複是,李一刀已經退休了。小林再三追問李一刀的去向,對方不耐煩地說,那醫生瘋了,在太平間……後來,小林又幫老板約了其他幾個心髒科醫生,其中有醫生推薦他去看看心理醫生。那以後,胡建平經常去看本市著名的心理醫生張德榮博士。但好像情況越來越糟糕了……

兩位情婦不久後就發現,胡建平重振雄風,有了性生活的能力,然而,她們也同時發現,這個有能力做愛的男人卻好像突然失去了對性的興趣和欲望。這讓兩位在他身體下第一感覺到男人雄風的女人感到迷惑和害怕……

如果光靠這三個女子的證詞,我自然不會那麽震驚。但黎海接下來說的,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他說,被約談到的幾乎所有當事人都異口同聲地聲稱,心髒移植手術後,胡建平無論從言談舉止上,或者是麵部表情上,都變得越來越陌生,到現在幾乎完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位住在本市的親戚說到一件嚇人的事,那次喝了幾口酒的胡建平突然激動地問這位親戚,是否知道一個叫“陸衛方”的殺人犯。親戚聽說過一些,點點頭。

“我就是陸衛方!”胡建平睜著布滿血絲的小眼睛惡狠狠地說。把他的親戚嚇了一跳。

黎海沒有注意我的表情,繼續說,這次調查中發現的類似事件還有很多。最邪門的是,在調查過程中,小王的部下取得了幾份新恒昌公司的文件,那文件是下麵部門送給公司總裁胡建平簽字的。在總裁的簽字處,赫然寫著“陸衛方”三個字——公司職員一直迷惑不解,他們說,那可是他們親自看著老板胡建平簽上去的……

“在我們進一步追查下,”黎海合上檔案,沉聲說。“他的秘書小林透露了一件更加讓你想不到的事,一個星期前,她走進老板的辦公室時,看到老板手裏正舉著一把刀子在仔細觀察——老板看到她,慌張地收起刀子。”

“什麽樣的刀子?”我問。

“小林開始說是吃西餐用的刀,後來在我們的提醒下,她才想起,和手術刀很像。其實,吃西餐的刀和手術刀大小都差不多,形狀也幾乎一樣,隻是一個鋒利,一個鈍些而已。”

我想了一會,問:“你們的調查沒有打草驚蛇吧?”

“沒有,約談的人都很配合,我們再三要求他們保密,再說,我們現在不是對付一個普通的罪犯,而是對付一個被神秘幽靈支配的殺人狂,是否打草驚蛇,並不那麽重要,對不對?”

我頭上滲出了汗珠……

“楊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你不舒服嗎?還是……”

我無力地搖搖頭,想把自己從深圳帶回來的一包資料提到桌子上,試了兩次都覺得手腳發軟,最後還是黎海探過身來幫我。

“楊子,這就是你從省城和深圳醫學院收集的資料?”黎海口氣裏半是不解,半是諷刺。

我打開手提袋,吃力地把那些從醫學書籍和期刊上複印的資料拿出來,擺在桌子上。“黎海,告訴我,你真相信這是一起幽靈主導的謀殺案嗎?”

黎海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裏充滿迷茫。

“這是我拜訪了六位醫學院的心髒專家,查看世界上最有名的心髒學書籍和期刊收集到的資料,都是關於心髒移植的過程和手術後病人康複的相關情況,包括從生理上出現互相排斥的現象,以及心理上出現異樣的調查研究報告。”

黎海伸手翻閱了一些,隨即停下來,看著我。這些材料裏很多是外文,他在等我解釋。

“結論幾乎是無可爭辯的:從科學和醫學的角度來說,心髒移植不會造成人格變異,雖然新移植的心髒的跳動頻率和原來的心髒有所不同,但世界上對所有心髒移植病人的追蹤研究表明,從生理上講,沒有出現過變成另外一個人的例子——”

“可是,我收集的資料……”

“你從互聯網上收集的資料不能說不準確,嚴肅的研究報告也顯示,心髒移植手術後確實有三成患者認為自己擁有原心髒主人的性格,或者和原來的心髒擁有者產生某種程度的神秘溝通和共鳴。但,迄今為止,沒有人能夠證明這些病人的反應是生理上的,也就是說,都是心理上的,是他們的精神出現了問題……”

“原來是這樣——”黎海嘀咕道,突然停了下來。“那你怎麽解釋眼前的胡建平?”

我沒有辦法解釋,我閉上眼睛,好像看到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我周圍揮舞,好像要給我指引四麵八方的路,又好像會隨時伸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把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刀插進我心髒……

我一定要抓住這隻手,而要抓住這隻神秘的看不見的幽靈之手的唯一辦法,就是繼續硬著頭皮聽任這隻手的牽引。

 

                            十七

 

接下來的兩天我每天都和黎海見麵商討案情,進行紙上談兵式的推理。分析來分析去,黎海臉色越來越沉重,他比我更加悲觀。

第三天,案情急轉直下。當天八點左右,我正在黎海家吃飯時,他的手提電話突然響起來。電話是心理醫生張德榮打來的,他在電話裏猶猶豫豫地說,下午胡建平到了他的診所,胡建平情緒很不平常,而且好幾次弄不清自己是誰,還提到了上次我們去調查的死刑犯陸衛方。張德榮說,雖然應該對病人的情況保密,但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責任把此事向黎海通報一下。黎海對張德榮的來電表示讚賞,然後結束了通話。

不久,大概半個小時左右,西城區刑警隊長小王打來電話。他說,胡建平出動了,很不尋常。

黎海二話沒說,帶著我下樓上車。通過對講機確定方位後,他直奔西城。路上,他告訴我,胡建平因為身體不好,晚上很少出門。跟蹤的這些日子裏,一到晚上,他就貓在家裏不出來了。

“可以前那些案子幾乎都是夜晚十點多鍾做的。”我說。

“不錯,可是,自從我們開始跟蹤他以後,也沒有出現新的謀殺案呀。”

“你認為他今天出來犯案?”我突然正襟危坐。

“但願如此,——剛才小王來電,說下午胡建平去了心理醫生張德榮處,回家後,本來以為他不出門了。但就在剛才,他鬼鬼祟祟離開了住處。”

“張德榮知道我們對胡建平的懷疑嗎?”在我的印象中,我們沒有提到胡建平,當初胡建平還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

“他不知道,我們早就知道胡建平一直接受心理治療。今天要不是他提到陸衛方,張德榮可能還不會打電話給我。”

我“哦”了一聲。

“我認為他今天要行動了,”黎海口氣裏有一種讓人不安的興奮,“楊子,不要誤會,我當然不希望殺人犯去殺人,可是——”

我理解黎海的心情,就我們目前的證據,胡建平就算公開坦白說人是他殺的,法院也無法把他送進監獄,最多把他當瘋子關進瘋人院。

來到西城,我們的車子在大街小巷穿梭,黎海用對講機和小王保持聯係。從他們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我聽出胡建平確實有些怪。一個心髒不太好的億萬富翁夜晚出門,不帶司機也不開自己的車,而是搭出租車,從一條街到另外一條街,迄今我已經從對講機裏聽出他穿過三條小街道……

和小王對話的黎海聲音有些顫抖,我很詫異。黎海轉過頭,眼睛裏閃閃發光。“楊子,案子破了——你聽不出胡建平到過的那些街道和小巷的名字嗎?”

“街道和街道的名字?”

“是的,前進街,大三元街,紅新巷——這些名字你一點印象沒有?”黎海興奮地看著我,把車停在路中間。

我搖搖頭。

“這些街道和小巷正是過去四起謀殺案的犯罪現場!”

如果不是坐在車裏,我會吃驚地跳起來。

“他——他到這些地方去幹什麽?”我驚恐不安地問。

“這我們得問他——” 黎海臉上洋溢著無法抑製的興奮,“你應該知道,幾乎所有的罪犯在某個時間裏都會情不自禁地回到犯罪現場附近,故地重遊。”

我正想說話,對講機裏傳來小王的聲音。小王說,嫌疑犯鑽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的名字不在以前的檔案裏。

黎海皺了皺眉頭,把車緩緩開動。“他為什麽突然進入一個陌生的小巷——”

他沒有說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了,他要犯案!”

我又是大吃一驚。

黎海隨手打開車頂的警燈,小車不顧交通規則地橫插進一條街道。黎海一邊駕駛疾馳的警車,一邊通過對講機部署任務。他交待小王的人馬守候在小巷口兩頭,他三分鍾內趕到——他要親自跟蹤觀察。

兩分多鍾,我們的車在一條街道旁停下。我和黎海下車,看到右手的小巷口有幾個便衣模樣的人東張西望。

“進去多久了?”黎海問一個便衣。

便衣告訴了他時間,黎海看了看手表,隨即拿過便衣的對講機,吩咐此刻正等在小巷另一頭的小王道:“按兵不動,小巷內由我接手,沒有指令,不許進入小巷,不要打草驚蛇。”

然後他向我揮揮手,我隨著他進入小巷裏。

小巷裏沒有路燈,靠兩邊院子和住家窗戶透出的燈光照明。在這種燈光下,我看到黎海的表情異常嚴峻,他的右手則伸進夾克衫右口袋裏,我甚至聽到了細微的“哢嚓”的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條小巷很深,連接兩條主要的街道,但由於沒有路燈,行人不多,隻有偶爾下班回家抄近路的工人踽踽獨行。這些人顯然都走熟了這條小巷,沒有燈光下,步伐也一點都不猶豫。

所以,當我們看到前麵幽暗的街道盡頭有一個遲疑的緩行者的時候,我們立即判斷出那就是胡建平。

不知道是對他先入為主的印象,還是他有點扭曲的矮小的身材,在幽暗的忽明忽暗的小巷盡頭,那個緩行者顯得有些詭異和陰森。

我們怎麽辦?”我小聲地問黎海。

“等等再說,”他遲疑了一下,“看看他幹什麽。”

我們兩人像兩個幽靈一樣小心翼翼地跟著前麵那個扭曲的影子,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時間又過了兩分鍾,小巷盡頭已經隱隱約約露出大街上的燈光,我感覺到黎海很緊張,我知道,胡建平如果走出了這條小巷,那麽我們可能會永遠失去找到他是連環殺手的證據。

就在這時,前麵的黑影停了下來,站在那裏好像迷路的樣子,然後他緩緩轉身開始東張西望。黎海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到一個屋簷下隱藏起來。隨即,黎海把右手從口袋裏抽了出來,手上是他那支烏黑的六四式手槍。

胡建平仍然站在那裏,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人經過他,他也不知道躲讓。騎車人過去後嘀嘀咕咕罵了幾句“瞎眼了”。之後又安靜下來——這不祥的安靜很快被一個急促的獨行者的腳步聲打破——從透出燈光的小巷那邊一個背光的影子移了過來。

走近一點,我們勉強可以辨認,是一個年輕的女工。她走過胡建平的時候,步子明顯加快了。但和胡建平擦身而過的時候,停了下來。

我們聽不清他們的交談聲,但可以感覺到,胡建平大概叫停了夜歸的女工——他們相熟?還是約好這裏見麵,又或者隻是問路——以問路為名——

此時的黎海比我更加緊張,我們相互用眼光交談,隨即借著黑暗,向前匍匐前進一段距離,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在三十米左右。

但我們仍然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隻感覺到那女工好像放鬆了警惕,把身子朝胡建平挪過來。我心裏感覺到不妙——

就著微弱的燈光,我的眼睛死死盯著胡建平的兩隻手,我看到他左手拿著一張地圖樣子的東西給女工看,右手則悄悄伸進了口袋,我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我想衝過去,但卻被黎海伸過來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裏烏黑的手槍已經舉了起來,我感到一陣心寒。

胡建平的右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陣,又好像有些猶豫,但十幾秒鍾後,他的手緩緩抽了出來——

微弱的燈光下,一柄閃著寒光的手術刀在胡建平的手裏微微顫抖——他乘女工正在看他左手的地圖時,緩緩舉起了右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女工後脖子的上方停下來——

來不及了!大喊一聲可能讓凶手的刀子更快更狠地落下來,而衝過去,三十米的距離顯然比那把刀離女工脖子的距離要遠很多——我渾身冰涼,即刻出了一身冷汗——沒有想到,為了收集鐵證,我們讓凶手在眼皮子底下再次行凶——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差一點昏了過去……

 

從震耳欲聾的槍聲中恢複過來已經是十分鍾以後的事。這十分鍾裏,黎海不但衝過去隔開了罪犯和受害人,而且還和衝過來的小王進行了現場封鎖工作。他們也證實了女工是被攔下來問路的。不過,那把胡建平用來刺殺女工的刀子並不是手術刀,而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刀。這讓我迷惑不解。我想和黎海探討這個問題,看到他一直處於開槍救人的興奮中,也就暫時壓下去了。

不久救護車也過來了,小巷明亮起來。黎海除了神探的稱號,還有神槍手的稱呼。所以他剛才的一槍並沒有致命,然而,胡建平還是在中槍後半個小時死去,死時已經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手術室。後來確定的死因是心髒衰竭,畢竟他才接受心髒移植手術不到半年,準確射進他的腹部的子彈刺激了他脆弱的心髒。

凶手被當場擊斃減輕了黎海的很多負擔,至少他不用收集證據去說服法院了。我們趕到醫院時,黎海的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怎麽回事?”

“嗯——你知道事情還沒有完,我們要寫報告,我得知道他為什麽殺人,現在他死了,我找誰去問?如果不知道他為什麽殺人,那我就對自己殺人無法釋懷了——”

我理解他,現在我們不需要收集證據,也不需要人證和罪犯的坦白了,但結案的報告還是得寫,特別是在黎海當場擊斃了凶手後,那報告更需要有說服力。我和黎海都清楚:雖然是幽靈把我們一路引導最終找到凶手,而且,凶手也好像成為一個死刑犯的幽靈,可我們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幽靈在作怪,當然就更不能寫進報告裏。報告裏應該有一些能夠經得起時間和科學考驗的證據。

但我對此是無能為力了,人死案結,不是嗎?

“我們去看一下張德榮吧?”

“找張德榮?心理醫生?”我先是吃驚,隨即就理解了。

當天晚上,心急如焚的黎海就帶著我找到了張德榮博士。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張德榮博士還穿得很整齊,好像正要出門,或者正等著我們光臨。我有些吃驚,但黎海沒有注意到。

 

                          十八

 

張德榮沉著臉聽完黎海的複述,歎了口氣:“好在沒有出人命,否則我真後悔沒有阻止他。”

說完這句話,他又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慢慢開朗起來。

博士,你什麽時候開始心理分析他,你們都談過些什麽?”我問。

“他接受心髒移植手術後,情緒一直很低,至於是哪個醫生介紹過來的,我不太清楚,也許是李一刀吧,或者其他人。我們談——”張德榮突然停下來,“你問這些問題是什麽意思?”

“別誤會,”黎海接下話茬輕鬆地說,“實際上,我們今天來是想了解一下凶手的心理狀態,好寫結案報告。我想,他可能在接受心理治療時透露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

張德榮鬆了口氣,接著又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次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透露患者——也是死者的情況,不過,唉——也沒有什麽吧,他來的次數不多,每次都很煩躁,我聽他囉七八嗦地說一大通,無非是他感覺到心髒不受控製,身體和腦袋裏好像有一個不受自己控製的靈魂在遊蕩……

“他懷疑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是那個心髒捐獻者?”我問。

“是的,就像今天下午,他不再懷疑了,因為他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心髒捐獻者陸衛方——不過這很正常,不是嗎?”

我和黎海都感覺到有些吃驚——“你認為這很正常?”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吃驚。

張德榮笑了笑:“不錯,不要忘記我是心理醫生,每天都坐在那裏聽人們向我訴說心底最深的憂慮、恐懼和困惑。到我這裏來的人,不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迷路了,就是把自己弄丟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對於我,還有什麽是不正常的呢?

“——再說,我們每一個人不都在人生的某段時間裏突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嗎?不過,對於我們一般人,即使迷失了自己,也不會懷疑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胡建平正好碰上了心髒移植這碼事,在這種情況下,他很自然地懷疑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從心理學上來看,這是一個最普通的案例。如果你們查一下資料就會發現,全世界接受心髒移植的患者中有三成出現過這種心理問題。”

“天啊——如果早來這裏就好了,”黎海誇張地喊道,聲音裏透出興奮,“你知道我們一直在被幽靈牽引,我們也一直擺脫不了幽靈——我們兩人已經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有幽靈存在了……

“你們兩位該不會真相信幽靈這種無稽之談吧?”張德榮嘲諷地看著我們,最後還是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來。“每個人最難認識的其實是自己,最難戰勝的也是自己,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自己過去經曆的纏繞,被自己的欲望和能力困擾,如果說真有幽靈,那幽靈就是由我們自己的心裏深處生出的……

博士,你認為胡建平的殺人也是屬於這一類?”

“不能說百分之百,但肯定有關聯的。”張德榮沉思了一會,繼續說:“從和胡建平的交談中,可以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一生並不滿意,從小受苦,母親至今沒有擺脫‘破鞋’、‘婊子’的稱號,他自己雖然靠發奮發財致富了,可是好日子沒有過多久,自己的心髒又不爭氣——他確實比我們一般人經曆了更多的大起大落——這也造成了他的情緒很不穩定。他本來可以走進教堂,從上帝那裏得到安慰和解脫,可是由於他所受的教育,讓他骨子裏成了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結果他為了擺脫過去的痛苦、解除現在用不完的金錢和日益衰敗的身體帶來的困擾,他走進了歌舞廳和妓院,讓自己的身體沉淪,借以解除靈魂的困擾,結果是可想而知的——說到底,還是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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