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百般逼供,艾文還是沒能問出當年父母到底誰先追的誰.但她一直懷疑是母親先主動的.因為在她眼裏父親不是那種主動追求什麽的人,或者說他是那種“隻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的人”. 父親的這種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性格,得追溯到那句很俗的歌詞“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父親當然不是“沒媽的孩子”,但是奶奶一生也沒有把心思放在父親身上,這是艾文家的女人們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是艾文懂事以後一點一滴地琢磨出來的:
父親的左手食指尖上有道很深的傷痕,深到指尖變成了一個“凹”字形.艾文發現後問父親,父親說那是他小時候被門夾傷的.大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家裏來了客人,奶奶招待完後送客人出去,還是小孩子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麵,結果奶奶沒留意,關了門,正好夾到父親的手.
都說十指連心,艾文想象那樣一道足以讓指頭變形的傷口,當時一定是血流如注了吧.當媽的看到,不知道該有多心疼.可是後來有一次她問起奶奶,奶奶非但不知父親手上有這樣的傷痕,甚至不記得有這回事.
奶奶不記得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父親有一次過生日,感歎“兒生母苦”,於是打電話給奶奶,卻發現奶奶居然不記得她自己的“受難日”.
父親少年時離家遠去N市上的那個學校,也是因為那裏有一個可以提供食宿的師資訓練班.
母親和父親大學談對象的時候,到父親宿舍去找他,心疼地發現在北方的冬天,宿舍裏也沒有暖氣的情況下,父親居然沒有褥子,睡覺時就那麽一床被子,卷成一個“春卷”就睡在涼席上.後來母親自己用節省下來的五塊毛巾給父親做了一張“單子”.雖然那年頭連棉花都要憑票供應,但以奶奶當時的工作,收入還是不菲的…
艾文猜測奶奶對父親的粗疏,大概源於當初奶奶的幾個小姑待她不好,或者也因為父親從小沒有多少日子是跟她一起過的,又或者是因為改了嫁,怕別人稱她為“後媽”,就把心思都放在了丈夫帶過來的兒子身上,結果就忽略了她這輩子唯一的一個親生兒子.(前文提到的那個毛頭姑姑,是奶奶從她妹妹那裏過繼來的,也不是親生的---奶奶帶大了並非親生的兒子和女兒,操辦他們各自的婚事,甚至帶大了他們的兒子和女兒,乃至他們的孫子… 卻從未“染指”艾文一家的任何一件事情.)
艾文不明白奶奶為什麽這樣“厚此薄彼”,也許因為艾文自己還沒有做母親,不過她很懷疑自己做了母親以後會更不明白!
所以沒有人“撐腰”的父親,從小就像根草似的隨遇而安地長大,卻反倒什麽都會幹,家裏大大小小的東西壞了,他都自己修理.連母親踩縫紉機,都是父親手把手教會的.隻是母親後來迅速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連艾文姐妹倆冬天的棉襖都會做;父親卻始終停留在縫個褲頭的水平.可見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
母親對奶奶的“厚此薄彼”不做什麽評論,但是她卻不能理解為什麽奶奶斷了父親認祖歸宗的門路:父親大學時有一次在奶奶家收拾屋子,發現一封久違了的老爺子的來信,信上說他生了大病,怕不久於人世了,唯一惦記得就是這個離散多年的單傳孫子…還說有一些字畫雖然並不值錢,但想傳給他做個紀念…
一看郵戳,是幾年前的,怕寫下此信的老爺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想起朦朧記憶中那個喝酒時不忘賞自己肉吃的老爺子,那個跟自己一樣姓氏的老爺子,那個臨終前還惦記著唯一孫子的老爺子,那個已經陰陽相隔的老爺子,父親不禁心中感傷,告訴了母親,但他至今也沒有勇氣問奶奶,為什麽從來沒有提過老爺子一直在找他…
父親後來到J市出差,曾循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回去,但那片胡同早就拆遷改建了…
不知道什麽原因,父親每次從J市出差回來,都會感冒發燒,生點小病,母親就說他“衝撞了祖先”……
多年以後,母親的一位同事到外地出差,恰巧旅館同房的一個客人聽說他來自M大,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他有沒有聽說過父親的名字. 那人自稱是父親的一個遠房表叔,來自O省.那同事回來後一見母親就笑著說: “有件事要告訴你,不知道你聽了後該怎麽謝我?!”
很快,母親到O省出差,提了厚禮到父親的那個表叔家去投石問路.表叔很激動,流著眼淚說:“可把你們給找著了!”他說起自己的堂兄(父親早逝的爸爸)當年對他如何的好,父親的老爺子臨終前囑咐他一定要找到這唯一的孫子.可是除了知道父親幾十年前上了M大以外,就再沒有音訊了…這麽些年,也不知道父親畢業後去了哪裏;奶奶改嫁後,會不會讓父親改了姓…
最後表叔很鄭重地寫了封信,還附上了他親手畫的父親那一支的家譜.
母親回來後拿出那張家譜,艾文記得父親對著那棵"大樹"樹枝末端掛著的自己的名字,端詳了很久……
艾文這才知道, 原來父親名字中間的那個字,是祖上給他們那一輩排的,而在O省還有一大堆人都和她共有那個罕見的姓氏……(艾文上中學的時候,全土著中學隻有三個人姓那個姓,其中還有一個人是艾文的老姐.)
令艾文驚訝的是,母親雖然非常盡心地為父親認祖歸宗,但到了她自己那裏態度卻大相徑庭:
母親大學畢業後,“那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姥姥的下落---知道姥姥後來沒有再嫁,而且三個孩子仍然跟著他的姓,就寫了封信來說很感謝姥姥帶大了他的三個孩子,想見一見孩子們…
要是你以為母親於是就又提了厚禮,風塵仆仆地趕回老家去,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地老頭子,百感交集地終釋前嫌,熱淚盈眶的叫上一聲:“爸!女兒回來看您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這不是瓊瑤片! 以母親敢愛敢恨的個性,她斷然是不會這樣做的.
事實是---母親去還是去了,但她之所以跑了大老遠去見那個男人,就是為了告訴他:“你以為我媽吃這麽多年苦就是為了給你養大孩子?! 她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們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在艾文的眼中,母親會這樣做,不單單隻因為她從來就性情剛烈,也源自母親一家因為那個男人受盡了牽連.那個男人過去是供事於國民黨的,姥姥的公公,後來還跑到了美國.於是那個主觀上跟母親一家沒有任何聯係的男人,卻在客觀上處處連累到他們:
文革一開始,在醫院當會計的姥姥就因為那個“國民黨”的牽連被下放去了邊遠山區.
舅舅年輕時因為身體好,且相貌堂堂,曾被挑中當飛行員,結果政審時因為那個“國民黨老爸”就被刷下來了.後來幾經周折才參了軍,當了司機兵.
母親大學畢業時值文革初期,成績優異地她也因為有個“國民黨老爸”,不能像父親一樣留校,就被分進了工廠,而且一呆就是十年!
母親敢愛敢恨的個性,讓艾文懷疑當年是母親先追的父親,所以她逼供不成,轉為套供的指著母親說:“當年一定是你先追的老爸!因為老爸不會做那個先開口的人!”
母親卻馬上笑著說: “那倒不是…”
父親也插嘴說:“想不到你把我看的這麽沒用!”
艾文心想: “那麽父親那種不主動追求什麽的個性,難道是因為經曆了文革的打擊之後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