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舟靜泊聽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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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真的很精彩

(2008-11-15 06:29:47) 下一個

恢複高考三十年,當年幸運地“鯉魚躍龍門”的年輕人大都功成名就,開始追憶逝水年華。下周旅居華盛頓特區的一些當年77/78級老學生將聚會一堂,紀念改變人生命運的那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高考。北京大學出版社去年應景推出新書《往事與隨想:永遠的1977》,陳平原為書作序。他看出這個話題容易在瑣細而溫馨的私人回憶中難以把握宏大的曆史敘事,於是謝絕為“1977”撰寫個人回憶,而是在閱讀欣賞同代人文章時,借助史家的視角,來理解詮釋那個特殊的年代。我一直欣賞陳平原的學者風範,思考中有清澈的理性。我從他的序言裏斷章取義減引號,節錄幾段如下:

沒錯,1977年的恢複高考,改變了很多人的生命軌跡。對於當事人來說,這是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事隔多年,這些老學生對那個特殊年份的一往情深。那是他們個人命運的轉捩點,沒有這個“一陽初始”、“萬象回春”,也就沒有日後應接不暇的鮮花與掌聲。

問題在於,哪代人沒有自己的油鹽醬醋、喜怒哀樂,為何本書的當事人,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大張旗鼓地講述自己那些平凡的往事?須知,在一個流行“顛覆”、懷疑“崇高”的時代,此舉很容易被解讀為“過度自戀”。不過,讀者也可能放77級大學生一馬,通達地看待他們的懷舊。原因是,就在1977這個節骨眼上,國家命運與個體經驗高度重合,讀者不妨小中見大,在“大時代”的波濤洶湧與“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之間,建立某種聯係,這是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敘事策略。

就像跳舞一樣,隻要合上了節拍,你怎麽扭都行;反之,則很可能吃力不討好。今日中國,談論1977年的恢複高考,是一件合上了節拍的雅事。除了事件本身的重要性,還有30年這必要的時間長度,再加上當事人如今大都成了社會中堅,使得這一回的追憶逝水年華,基本上是雨霽波平,碧空如洗。比起反右運動50周年,或全麵抗戰爆發70周年,"恢複高考"這個話題,明顯顯得平靜、溫柔、雅致多了。既沒必要左躲右閃,也不存在什麽地雷,盡可高歌猛進。

任何特殊年份的份量,都是靠當事人(及後來者)不斷的回味與反思,才逐漸在曆史書寫中站住腳,並為後世所體認與記憶的。在這個意義上,77級大學生借入學30周年這一契機,追憶那個紅紅火火的大轉折年代,完全可以理解。匆匆趕路者,無暇顧及路邊的閑花野草;30年過去了,當初幸運地跨過高考門檻的年輕人,如今大都功成名就,確實是到了講故事的時候了。更何況,這些故事還有個冠冕堂皇的“總題目”,那就是--“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同行”。

對於如此“陽光燦爛的日子”之追憶,當然有其曆史及審美的價值;但請記得,當年的報考人數為570萬,跨過這道門檻的僅27萬,錄取率為4.7%。也就是說,每一個"成功者"背後,都有20個落選者。你可以說,條條大路通羅馬,考不上大學不要緊,照樣可以“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可這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痛--隨著國家政策的急轉彎,那些沒能在隨後幾年中通過各種考試轉換身份的老知青,很容易被甩出高速運行的時代列車,成為改革開放的犧牲品。對於他們來說,“1977”所代表的,很可能是“永遠的痛”。

本書的作者,盡管境遇和立場不太一樣,但基本都是恢複高考這一決策的直接受益者。這就決定了其敘述策略以及自我反省的力度。說全書彌漫著某種成功人士的躊躇滿誌,不算太刻薄。可這主要不是作者的問題,而是文體的特性決定的--30年後追憶逝水年華,很容易就走到這一步。就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開篇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相對於落敗者的五味雜陳,獲勝時的歡愉反而顯得大同小異。

變革與社會轉型,故談及1977時,感恩多而反省少。知恩圖報是好品格,所謂“吃水不忘掘井人”。高度評價鄧小平的撥亂反正,這我完全讚成;尤其是在“兩個凡是”甚囂塵上的時候,能當機立斷,借恢複高考製度,得人才也得民心,不愧為大手筆。但如果不局限於具體人事,從製度層麵考量,你會發現,此舉隻是回歸常識--用整整十年的時間,拐了個大彎,回到原先的軌道。讓人感歎不已的是,所謂的“十年浩劫”,其起點與終點,竟然都是從“大學”打開缺口。教育體製的變更,成了政治家鏖戰的疆場,對於整個民族來說,是一種悲哀。作為受益者,談論恢複高考時,很容易感情用事,越說越神奇,越說越偉大,忽略了此舉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製度創新。

對於往事,“說”是一種權力,“不說”也是一種權力--有時甚至是更大的權力。拒絕追憶,可能是因為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也可能是為了某種更高利益而刻意保持沉默。麵對“1977”這樣的話題,在那裏絮絮叨叨的,主要是文壇和學界;至於更有力量的政界、軍界、商界,基本上都不開口。而對於最近30年中國的巨大變革,後者無疑更有發言權。可惜的是,他們或無暇、或不屑參與此等文字書寫。在這個意義上,“1977”的價值,是否真的“永遠”,還有待觀察。假如真正得益 / 得意的人“不說”,而“沉默的大多數”又找不到表達的機會,你怎麽判斷本書所講述的到底有多大的代表性?

如此挑剔,純屬苛求,有誰能承擔“全麵評述”某一曆史事件的重任?正是因為意識到麵對“1977”,不同階層的人會有截然不同的反響,我才更多地從側麵及反麵立論,預測本書可能麵臨的質疑。不用讀文章,單看書名,你都能想象到,激進的會譏笑你“懷舊”,冷靜的定嘲諷你“濫情”,溫和的則感歎“生不逢時”。而我則更關注文章的寫法--幾乎從拜讀“征文啟事”那一刻起,我就在揣摩可能遇見什麽樣的文章,是夾敘夾議的追懷,還是捶胸頓足的感歎?依我淺見,此類命題作文,天地太窄,沒辦法像孫猴子那樣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故與其作為“錦繡文章”還不如作為“文化史料”來閱讀品鑒,借此理解一個消逝了的時代以及一代人的思想感情。

同是77級,我深知我們這代人的長與短,包括內心深處的“柔軟”,以及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正因此,我時刻提醒自己,必須學會站在前一代或下一代的立場,多角度地看待自己那未必“真的很精彩”的人生。77/78級不像大家想象的那麽“神奇”,這代人的“成功”,隻是從一個特定角度折射了30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這個思路,至今沒有動搖--我不希望世人過高估計77/78級大學生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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