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翔剛參加完畢業典禮旋帶妻小榮歸故裏。回家的喜悅猶如春江之水歡暢奔湧。當我們一家的探親之旅從南方家鄉抵達北京後,翔的腦海裏醞釀了一個新的念頭:留在北京,加盟PW.。
對於翔的心血來潮我並未感到意外。九十年代中期中國經濟的快速起飛,計劃經濟向自由經濟轉軌過程中帶來的無限商機,使西方金融谘詢業務迅速挺進中國大陸, 對受過西方教育的本土經濟人才求賢若渴。翔從大學一路讀書下來,除了三年在南京大學教書外,象牙塔外的工作曆練還是空白。時下的北京,頂尖的國際會計谘詢事務所正在招兵買馬,不少頗具規模的項目誘人心動。
當時海歸遠不像今天這樣蔚然成風潮。歸留取舍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迷思。彷徨之中,我們夫婦求助於抓鬮,讓隨機的偶然決定選擇。擬或是天意,我們倆人不約而同都拿到了“留”字。離開首都的前夜,翔牽著我的手漫步在京城的大街上,任思緒在空中飛揚。我們這一代人是理想主義者,內心往往有強烈的使命感。我有心支持翔做他夢想做的事,我的直覺告訴我, 躋身入高層次金融財會領域,是難得的機緣,是值得開拓的事業。麵對離別,我們放棄兒女情長,選擇了誌在四方。
我獨自帶著八歲的兒子返回北美。就這樣,翔成了海歸的弄潮兒,我成了站在望夫崖的守望者。夫妻分離那一年,我的事業也麵臨著新的出發。整個秋季,我埋首申請住院醫師位置;整個冬季,我奔波在風雪途中趕場麵試;到了春季,終於被南方一家著名大學醫院錄用,夢想得以成真。興奮之餘,想到獨自帶著孩子去陌生的南方,獨立麵對前方艱辛備至的挑戰,我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怵。
父母家人對我們的分居狀況多持緘默。許多北美朋友都善意地警告我夫妻分居種種災難性後果,人們從身邊信手拈來的範例,來證明海歸將把愛情婚姻引向滑鐵盧。在這個時候,人的信心,胸襟和遠見格外重要。我相信我的翔,相信我的勇氣,相信我們的判斷,我們決意把這場實驗繼續下去,各自開辟自己的一片天地,待前景分曉明朗時,聽候命運的呼喚。
翔在北京的發展超乎預想的順利。那時海歸人少,機會遍地。 毫無基層打拚經曆的翔僅憑一紙美國名校博士文憑一步跨入高級管理層,介入公司內外關鍵性商務決策過程。翔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是PW從世界銀行競標到的改造中國央行會計體製的工程。他的金融知識,敬業精神,漂亮英語,平實個性,使他在工作中嶄露頭角。 在內部管理和客戶協調上從容應對,事業蒸蒸日上。翔更剛剛走出書齋, 工作欲望強烈,對在祖國建功立業信心滿滿。
相形之下,我在重返醫生職業的路途上,步步維艱。美國住院醫生訓練素以嚴格著稱。既然選擇踏上這條征途,就要鼓起不怕受虐的勇氣去承受的精神壓力和體力疲勞, 去迎接事業上的嚴峻挑戰。以往在學業上,翔是身體力行的先行者,也是鼓動我與他一起飛翔的拉拉隊。從大學到研究生院到負笈北美,篳路藍縷並肩而行。 然而在完成學業後我們卻悵然若失,回身去尋找丟失的舊夢。遺憾的是,夢把我們分隔在不同的陸地。
一直關注女兒事業發展的慈愛父母, 不顧年邁前來助力。料想不到父親在抵美一月後突然中風,住進醫院。所幸救治及時, 沒有遺留下半身不遂,可語言功能的恢複卻差強人意。顧念到父親需要母語環境幫助失語康複,父母親隻好提前回國。臨行前,一向處變不驚的母親憂心忡忡,從她的眼神裏我讀到了老年已至健康不再的沮喪,讀到了對無力俯首再作孺子牛的心痛。看到一夜間衰老的母親,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翔匆匆返美幫助我應付危機,協力搬家到南方這座人地生疏的城市。在此之前,我曾專程來這裏物色新居,在一處森林花園般的高尚公寓區預租下住房。父母的提前離去使兒子無人照看再成後顧之憂。 為了方便尋找後援,迫不得已我又撤離這處心儀的住所,再次搬家遷入大陸留學生家庭集中的住宅區。倒黴透頂的是,這次搬家途中意外遭遇車禍,新買的轎車後身撞毀, 還好人安然無恙。
禍不單行,出師不利,在我心上投下陰影。見我惶恐不安,翔特意留下陪伴我和兒子適應最初幾周。我們都在思量家庭事業的安排。我初來乍到,能否在嚴酷的訓練中生存發展的眉目還不清晰;這座周邊遍布美麗牧場的大學城沒有什麽工商業大公司,就業機會同北京上海比有天壤之別。九十年代中期IT熱剛剛升溫,使得不少在蕭條年景找工作碰壁的各色專業留學生紛紛湧向學電腦。 我和翔腦筋不活絡,是屬於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那類人。
翔是學文科出身,教育背景厚實。 此時正值幹事業的黃金年華。在近乎不惑之年,放棄本身已有的教育資本,以己之短去重謀生計,情何以堪!我深知事業在男人心中的份量,不忍心翔為我犧牲太多, 放棄光明的事業前景。人到中年,如何既保守事業,更保全家庭;既成全我們這一代人的追求,又兼顧到下一代的發展,真是讓人莫衷一是的兩難命題。
住院醫生工作上路一段時間後,我最初的緊張恐懼心情有所釋然。 翔重返北京。 盡管隨著專業英語的進步和對美國醫療體製的熟悉使工作漸上軌道,但工作的負荷和學業的壓力絲毫不減。更何況我是所在係科唯一的女性,又是人們眼裏的單親母親,在這個傳統男性的職業圈裏,尤其是在保守的南方,我真切地體會到種族歧視和性別偏見的傷心之痛。當時心理承受得的壓力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最為沉重的。
我的兒子同樣度過了一段艱難的適應時期。我上班離家早,年僅九歲的孩子要照顧自己起居趕校車上學。 每隔四天逢我值夜班,他得在我托請照顧的鄰居家沙發上過夜。在那不堪回首的日子裏,忠誠愛情的丈夫和善解人意的兒子是我保持信心的精神支柱。我曾經多次詢問兒子,是否要媽媽退回家中陪伴他?兒子堅決不允。小小年紀的孩子深以醫生媽媽為榮, 兒子這樣對我說,我長大也要做醫生,你不要放棄,要成為我的榜樣。
兒子相當懂事,在沒有爸爸媽媽督導的情形下,從未遲到缺課過。每天自覺完成我給他布置的功課。我作住院醫生的第一年,他正讀小學四年級,在兩次全國性智能測驗中表現優異,被公立學校舉薦到當地華人家庭趨之若鶩的重點學校。 孩子的優異表現給正在奮鬥中的翔和我極大的安慰。 不過想到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送孩子去學鋼琴,去踢足球,不能在孩子上學之前親吻說再見,我的心有無限的愧疚。
新遷入的小城位於南方聖經地帶,民風保守,宗教氣息濃厚。在孤獨,疲憊和困窘中, 我開始親近基督教會活動,讓洋溢聖樂聖靈的氣氛安慰自己的心。我對神的渴慕心情淡淡,難有信心不疑世上真有救世主,不過我羨慕信主的教徒能把自己交托出去,活出平安的心態。從我交往的基督徒的言行中,我明顯感到道德的壓力, 開始審視自己的價值取向,重新考量家庭和事業的位置。
關山重洋阻隔,愛情能經得起時空的考驗嗎? 翔一向筆頭懶,鮮有信來。我們主要靠越洋電話交流。可在電話上隻能報消息,不能談心情。 隻見電話月費不斷攀升,可對解脫思念之苦根本無濟於事。每逢感恩節中秋節團圓的日子,想到我們夫妻天各一方,不禁黯然神傷。聖誕節春節時,思念親人的離愁比往年更加濃烈淒苦。若僅僅是孤獨承擔工作家務負荷,我可以咬牙挺住;但是想到漫長分居生活為婚姻穩定可能帶來的變數卻讓我內心難以安穩。
兒子一天天長大,我能感到他對父親的心態是失望和疏離。孩子這個歲數是該有父親陪伴打棒球踢足球啊!我開始擔憂年少的兒子缺乏父親的榜樣,會不會導致性格中少了陽剛之氣,少了進取精神,少了男兒對家庭承擔的責任意識?此時我非常盼念翔的歸來,讓兒子能為自己慈愛有為的父親而驕傲。
為了我們一家能重新廝守在一起,我苦思竭慮盤算著團圓方案。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似乎最平穩合理,因此我比較傾向放棄在美行醫,回北京找個適當工作,更多地擔當起相夫教子的角色。但欲放棄美國的剛起步的醫生事業,居住環境品質和民主有序的生活,著實需要極大的犧牲勇氣。最難辦的是將要升中學的兒子,在這裏,他是最優秀的學生, 有望進最好的學校;而回到中國,他那粗淺幼稚的中文如何能應對殘酷的中國應試教育?!孩子的前途會不會因為我們的功名心而斷送?! 於是,我的“急流勇退”的念頭幾乎是天天浮上來又按捺下去。
那幾年,翔像空中飛人一樣往返兩個大陸,幫我處理危機多於休假。我們都受夠了分居之苦,都想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翔在第三年返美陪兒子度春假,他看到我勞碌不堪的住院醫師生活,無比憐惜內疚。在力勸兒子回中國遭到兒子堅決抵製後, 翔思慮良久,終於在臨走前對我說,他想通了,事業金錢固然重要,但這都是身外之物,人生最珍貴的還是夫妻之愛,父子之情。他開始打算在中國完成經驗原始積累後重返美洲。
好在蒼天眷顧,不久團圓機會翩然而至。在苦苦守望三年後,翔率隊一批青年才俊來到費城PW全球培訓中心作SAP項目。公司體憫翔所陳情的家庭處境,欣然同意把翔在公司內部從北京平級調往費城。很快我也調換醫學院, 正好在兒子將進中學前夕, 把家遷往東海岸, 一家人終於幸福地團聚。事情有這樣的結局,真讓我們喜出望外。翔的歸去來兮讓我感慨萬端,試想若不是海歸中國,何以有機會順利躋身這樣聲名赫赫的頂尖事務所,何以有機會接觸到磨礪才幹的優秀項目,又何以能迅速升遷到這樣的管理位置。這種苦盡甘來的海歸,這種守得雲開的等待,於今想來都是值得的。
更加讓人欣慰的是,我們的愛情經受住了時空考驗愈加情深意篤;我們倆人的事業都有了長足的發展更上一層樓;我們為兒子保守了父母完整的愛,保守了優良教育環境,保守了錦繡前程的機會。可以說,我們守住了一時的寂寞,等來了永遠的幸福。 我們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