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足跡所至的中國城市中, 武漢的氣勢最為豪邁. 漢口漢陽武昌三鎮鼎立, 頭枕龜山蛇山, 懷抱長江漢水, 口銜東湖南湖, 整個都市大氣不凡. 我家祖籍湖南, 父母親在五十年代中期高校院係調整從長沙遷來武漢, 父親在武昌教書, 母親在漢口報館任職. 我家住在漢口洞庭街上, 這是一處受歐風西雨沐浴過的街區, 舊時英法租界的建築痕跡處處可見. 街口正對著繁華的江漢路, 巷尾倚背著莊嚴的天主教堂. 我和妹妹都出生在那所隔街市立第二醫院(原屬教會醫院)裏.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武漢是共和國建設的重鎮. 我們家眾多親戚在那一時期遷居武漢. 身為土木建築師的滿外公前來參加長江大橋建造, 舉家定居在漢陽龜山腳下. 在武昌東湖之濱大學讀書的舅舅們留校任教, 姨媽姑父從東北鋼鐵基地調往青山支援武鋼建設. 從此武漢三鎮成為湖南老家以外親族最為集中之地. 時至今日, 歷經幾代繁衍, 更是蔚然可觀. 荊楚之風中漂灑著瀟湘之雨, 繪成我心中的家鄉風情畫.
五歲那年, 桂林的姨媽接我去作客, 這一去便是九年. 兒時對武漢記憶恐怕僅存氣勢如虹的長江大橋和鐘聲悠遠的江漢關. 姨媽家住桂林城外的奇峰鎮, 那是一處津關森嚴的軍事基地. 姨父從重慶軍醫大學畢業, 是這裡野戰醫院的軍醫. 清秀賢淑的姨媽 因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放棄了醫療工作和生育. 如此我像天使一般進入他們的生活, 成為他們心愛的掌上明珠.
奇峰鎮有一條碧藍的河流蜿蜒穿過, 流入漓江. 河流有個非常詩意的名字叫相思江. 眷村三麵臨江, 悠然麵對遠處玉簪般聳立的青峰. 營房由桂北的青石壘成, 屋前種有夾竹桃丁香等南國花木, 屋後臨江的山坡上 辟有菜園. 眺望江麵, 可見點點竹筏上佇立的鷺絲鳥和漁夫. 山水甲天下的桂林, 有無數神功鬼斧的自然傑作讓你不得不信人間有仙境. 七星岩, 廬笛岩, 象鼻山, 獨秀峰, 花橋, 榕湖, 被清澈靈秀的漓江串起, 把我的童年記憶點綴得如童話般美麗. 那時的觀光業遠不發達, 一切景致天然渾成, 純樸可愛.
眷村裏的孩子多是南下北方軍人的後代, 身材矯健, 麵廓俊朗.我讀書的小學是軍隊子弟學校, 校園裏遍佈高大的板栗樹. 不知何時, 我忘卻了家鄉武漢話, 普通話成了我的第一語言. 軍人的孩子開朗灑脫, 我們把軍營的操練場作為遊樂場, 生龍活虎似地撒野. 上山探洞, 下江戲水, 玩得精彩紛呈. 儘管外麵世界的文化革命序幕已啟, 我們在桂林軍營內的生活依然像世外桃源.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六十年代後期, 我曾兩度從嶺南回漢口看望父母姐妹. 武漢歷來是革命激情澎湃的城市, 辛亥首義, 二七工潮, 北伐戰爭, 都在這座歷史名城演出一幕幕壯麗的活劇. 原本就強悍的民風, 此時更是羈而不遜. 我父親苦心經營的學校已經停辦. 儒雅的他下放在武昌船廠做工. 母親則因政治傾向保守而遭到非難. 滿外公已發配去山西雁北. 九省通衢的水陸碼頭, 這時變得民生凋敝. 生存在短缺經濟環境下, 我姐姐學得潑辣, 妹妹變得精靈, 總能在蕭條的市場上搶購一些緊缺物品, 能幹得讓我自嘆弗如.
儘管漢口是市民情調濃鬱的城市, 住在洞庭街洞庭村這條民巷裏, 倒有不少文化人毗鄰而居, 像武漢大學的老師, 長江日報的主筆, 都是隨便串門的鄰居, 盛夏之夜一起納涼的街坊. 在俗聲喧囂的鬧市中, 這股清流不失優雅地流著. 每次回武漢都是暑假. 我和姐妹們倒是不畏火爐炎熱之苦, 精神抖擻在武漢三鎮作逍遙遊. 從滿外婆家走過蓮花湖, 爬上龜山, 近望雄偉的長江大橋. 從江漢關乘輪渡過江去東湖遊泳.母親領我排長隊在四季美或老通城打牙祭, 父親則帶我去關山珞珈山走訪故舊遊覽校園. 暑假過後, 生活由熱鬧歸於平靜, 我又返回山青水秀的桂林, 在姨媽家過著恬靜的日子.
就這樣我的童年在兩座城市兩個家庭間演義著. 七十年代初期, 越南戰事漸近尾聲, 中蘇邊境狼煙又起. 姨父所在的野戰軍離開南疆移師北上, 西出潼關, 駐守在驪山腳下. 經過連年隨軍遷徙, 加上文革中教育體製的失序, 我在十四歲那年放棄初中學業, 走上大多數軍隊子女選擇的從軍道路. 童年也就結束在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