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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5 15: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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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鄂州艨艟營兵變》
時值南宋嘉熙元年秋,鄂州江夏艨艟營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長江水勢浩蕩,本該是千帆競發的雄壯景象,此刻卻隻見宋軍戰船如畫舫般靜泊江麵。晨霧未散,日光透過薄霧映照江麵,泛出粼粼金光,將船身映得半明半暗。兩岸青山如墨染,更襯得這水寨破落蕭條,仿佛一頭垂死的巨獸匍匐在江邊。
細看之下,戰船帆索鬆垮,布帆隨風懶散飄動。水兵三三兩兩倚靠船邊,衣甲歪斜,有的交頭接耳私語,有的捧著酒壇痛飲。旌旗獵獵作響,守兵卻東倒西歪,全無軍容可言。
營中空地上,一幕令人心寒的景象正在上演。
李龍、張虎、馬漢江、王林、吳超等軍官竟露天設席,杯盤狼藉,眾人醉態酣然,喧鬧之聲猶如市井無賴聚會。
哢嚓!張虎一腳踢翻木凳,酒液潑滿衣襟,拍案狂笑道:呂文德?呸!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揪住一旁親兵的衣領,“早年窮得在破窯裏啃炭塊的窮漢——若非俺替他擋下三箭,這廝如今連給賈相爺端夜壺的份都無!”
陶碗碎裂聲響起,酒液淅淅瀝瀝滴落在地,仿佛在為這破敗的水師哀泣。
眾軍官聞言,紛紛掀翻食案,殘羹濺汙了攤在一旁的江防圖。眾人哄鬧附和:“正是!正是!”“他那官轎的杠子——還是俺們肩頭扛斷的哩!”
刀鞘砸地的悶響與銅錢滾落的叮當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荒唐的畫卷。
咣當一聲,又一隻酒壇傾倒。吳超仰首灌酒,酒漿順著胡須滴淌,隨後猛摔碎壇子,踉蹌踩踏著陶片:那廝名裏帶’德’?分明是缺德帶冒煙!他拉扯過一旁的傳令兵,滿口酒氣噴在對方臉上,“去問他——與賈蟲兒分贓時,可還記得江底埋了多少弟兄的白骨?”
陶壇爆裂聲驚飛簷下宿鳥,撲棱棱的振翅聲仿佛是對這沉淪軍紀的最後抗議。
長江水依舊東流,而江夏艨艟營的昔日雄風,卻似那散去的晨霧,再難尋覓。
遠處的青山默默注視著這一切,仿佛在見證一個王朝的緩緩沉淪。秋風掠過江麵,帶起陣陣寒意,而那些醉臥的將士卻渾然不覺。江防圖上漸漸暈開的油漬,恰似這南宋邊防正在潰爛的傷口。
艨艟戰船靜靜地泊在江邊,船身的漆皮已經斑駁脫落,如同這個曾經強大的王朝,外表尚存,內裏卻早已腐朽。船頭雕刻的睚眥麵目猙獰,此刻卻仿佛帶著幾分譏誚,嘲笑著這群自甘墮落的守軍。
夕陽西下,將最後一絲餘暉灑在江麵上,粼粼波光如血般鮮豔。偌大的水寨漸漸籠罩在暮色之中,唯有軍官們的喧鬧聲還在持續,與江風的嗚咽交織在一起,奏響著一曲末世的悲歌。
江水東流,權謀暗湧,一麵是紙醉金迷的臨安,一麵是烽火連天的襄陽;朱輪華轂碾過破碎的山河,也碾碎了忠勇將士最後一絲幻想。
十裏煙波葬忠魂
鄂州城三裏亭的官道上,一輛四匹駿馬拉拽的朱紅色馬車,正沿著江邊疾行。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轔轔的聲響,在這空曠的江岸顯得格外刺耳。金線繡成的車簾被江風吹得忽開忽合,上等的蘇杭綢緞相互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車內別有洞天。呂師????慵懶地斜靠在漆木小桌上,指尖漫不經心地轉動著一隻鎏金酒杯,瓷器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對麵,夏貴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腰間的玉帶鉤隨著馬車顛簸,不時撞在窗框上,叮當作響。
“夏叔何必如此焦心?”呂師????嘴角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卻銳利如刀,“且寬坐,這江風甚急,仔細著了涼。”
夏貴恍若未聞,仍死死盯著窗外浩蕩的江麵,眉頭緊鎖如深秋的枯枝。
忽然,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八名鐵甲騎兵如旋風般追來,馬蹄嘚嘚,踏碎了一江秋色。陽光照在他們手中的長矛上,鋒刃劃破江麵的反光,耀眼奪目。軍旗被江風撕扯,嘩啦啦作響,仿佛要將這最後的太平也一並撕裂。
呂師????猛地一拍車窗,震得茶盞叮當亂響:“夏叔放心!李龍節手下那三千戰船,”他聲音陡然提高,壓過了隱約傳來的船槳劃水聲,“三日之內,必能開赴襄陽解圍!”
夏貴終於縮回身子,指甲無意識地在窗框上劃出吱吱的聲響。他長歎一聲,那歎息裏浸滿了無奈與憂慮:“唉!鹽糧與軍械昨日就已裝船,”麻袋落地的悶響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可水寨裏怨聲載道啊。”他忽然壓低聲音,像是怕被江風聽了去,“昨夜,我還聽見摔軍牌的聲音——啪!”
那一聲“啪”,宛如驚雷,在狹小的車廂裏炸開。
呂師????冷笑一聲,寬大的袖子猛地一甩,帶起一陣冷風:“忘恩負義的東西!”他聲音裏淬著冰,“我爹在世時,”劍鞘重重撞在桌案上,發出哐當巨響,“哪年不賞他們銀魚袋?”
夏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麵通紅。他望著窗外被驚起的江鷗,那些白色的影子在藍天劃過淩亂的弧線:“咳咳……人死如燈滅啊!”他忽然提高聲音,又猛地壓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但願他們還記得——當年呂相公給他們的麵子。”
“駕——!”
車夫一聲吆喝,鞭子在空中抽出叭啦的脆響。馬車突然加速,車輪吱嘎狂轉,驚得路邊的柳絮如雪片般紛飛。馬蹄踏過水坑,濺起劈啪的水聲,在這秋日的江岸上,奏響了一曲倉皇的樂章。
江水依舊東流,不舍晝夜。馬車沿著江岸疾馳,將破碎的山河、將士的怨憤、以及襄陽城頭的烽煙,都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隻有那獵獵江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吹送著這個王朝末路的歎息。
此時此刻,鄂州江夏艨艟營盤上空烏雲密布,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即將來臨……
突然間,一驛丞連滾帶爬衝進營院,靴子踩碎了一地酒壇碎片,汗濕的官服緊貼脊背,顫聲稟報:“將、將軍!呂家車馬已到三裏亭了!”
李龍滿手油光地撕著烤雞,油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響。他乜斜著眼,將雞骨頭摜在地上,骨頭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聲響:“來便來罷!俺們刀頭舐血的漢子,還怵他個繡花枕頭?”
眾將官拍案齊喝,碗筷叮當亂響。忽聞一聲尖利呼哨劃破長空,營門吱呀洞開,一隊馬車直衝而入,驚得地上麻雀撲棱亂飛。
刹那間,但見夏貴拂袖躍下馬車,腰間玉佩相擊叮咚。他抬眼望去,營盤內酒壇橫倒、肉骨遍地,頓時怒目圓睜:蒙古鐵騎都殺到襄陽城下了,我大宋朝的江山社稷危在旦夕!爾等竟在此處飲酒作樂,渾忘生死……話音未落,腳底一滑,竟踩中醉漢吐出的穢物,勃然變色振袖指天:“三日之內若少一艘戰船,必按軍法斬首示眾!”
“呼嚕呼嚕……”幾個醉漢摟著酒壇鼾聲如雷,還有人囈語:“再篩一碗…”
呂師????見此情景,頓時火冒三丈,唰啦啦”好聲刺耳的聲音,長劍出鞘如龍吟,劍尖挑翻酒桌,杯盤碎裂聲四起:“這……這反了天了!都給俺列隊站直!”
醉醺醺的兵卒卻齊舉酒碗,浪聲唱道:“鄂州行首趙桃花,胸前兩團白棉花,哥哥若得摸一把,明日戰死也值啦…”
張虎踉蹌起身,腰帶鬆脫,突地轉身對呂師????撅臀——噗的一聲悠長響屁帶著酒臭,滿場爆笑。他打著酒嗝道:呂公子你這嗓門,還不及俺放屁響哩!言罷又迸出一串連環屁。
呂師????麵皮漲紫,牙關咬得咯咯響。呂師龍拍案厲喝:“爾等目無統帥,莫非要造反?”
忽然劍光如寒潭蛟龍破空,青鋒劍直透張虎胸前鐵甲!張虎雙目圓凸,喉頭咯地噴出朱紅血沫,魁梧身軀仰麵砸進烤肉鐵盆,炭火劈啪爆起三尺猩紅火星。
參軍手中酒碗哐當滾落,濁酒潑濕征衣;副將踉蹌退步撞翻案幾,佩玉與甲胄相擊錚然;老監軍胡須劇顫,紫檀念珠啪地崩斷,佛珠滾進血泊;帳外哨兵火把映出煞白麵孔,銅鑼咣當墜地。
李龍掄起酒壇砸地,陶片四濺:姓呂的!這老兄弟昔年替你爹擋過十二箭!躍上桌案踏碎烤羊,骨裂聲刺耳:“弟兄們亮家夥!”
瞬時兵刃出鞘嗡鳴,將呂家車馬圍得鐵桶相似。吳超眼眶盡赤:“宰了這忘恩負義的,與張大哥報仇!”
夏貴猛扯呂師????玉佩絛帶,貼耳急聲道:“少帥!這起子人都是跟著老帥啃過死人骨頭、飲過馬血掙命的狠貨!您怎地就下得這般絕手?”
呂師????魂靈兒都似飛出了竅,直愣愣戳在原地,渾似個掉了線的傀儡人兒。
李龍以刀背擊案如驚堂木震響:“弟弟兄們,今日不是魚死便是網破!”
兵卒齊聲怒吼,聲浪震得梁灰簌落:“血債血償!”
呂師????兩股戰戰,縮在夏貴背後如驚雀:夏叔救俺!八名護衛瞬息環立,盾牌合攏聲如鐵壁。
夏貴忽地跪倒,扯開衣襟露出箭瘢:李龍兄弟!可記得采石磯當年,俺們隨呂帥血戰——這疤瘌猶在,是為誰挨的?突以笏板擊地,這廝擅殺功臣,合當抵命!然王法須得明正典刑,求諸位押他赴京,由聖裁斷!額角磕出血痕。
兵卒刀鋒稍垂,有人偷拭淚。夏貴袖中暗打手勢,驟喝道:來人!將這殺人重犯與俺捆了!一把扯落呂師????襆頭。
呂文信恍然頓悟:快綁了這逆子!護衛假意推搡,繩縛鬆鬆垮垮。
夏貴振袖厲聲道:即刻押送大牢!忽壓低嗓門,“若教走脫了…哼!”
八護衛連推帶搡將呂師????塞進馬車。夏貴騰身躍上車轅,假意正色道:列位寬心,聖上必從嚴發落,速行!車簾唰地垂落。
車輪碾過泥淖,呂字旗在風裏獵獵作響。兵卒怔立原地,吳超鋼刀當啷墜地:“大哥,這夏貴老狐狸莫不是在唱戲?”
李龍指節捏得慘白,刀鞘深陷泥中:“他夏貴若敢耍花槍——便將張虎的棺槨擺上衙門階前!”
秋雨瀟瀟,鄂州城南市大街青石板濕漉漉反著冷光。
呂府車馬疾馳而過,馬蹄濺起水花,道旁挑擔賣果的慌慌張張躲避,籮筐翻倒,梨子柿餅滾了一地。
車廂內,侍衛剛解開呂師????腕上麻繩,他便砰地拍案,震得茶盞亂跳:“夏將軍!李龍、吳超那起子豺狼——若不立時摘了他們的烏紗帽,隻怕明日便要掀了你我的天靈蓋!”
夏貴枯指搓著腰間魚袋,皮子窸窣作響。窗外雨點劈啪砸在芭蕉葉上,老將軍喉結滾動,指節輕敲車板:少將軍啊…你這一刀砍得忒急了些!掌中銅錢叮當轉著,忽地攥緊,“張虎的血濺在
轅門上,鄂州官場怕是要地龍翻身!這盤棋…得等臨安的相爺來執秤杆子啊!”
呂師????臉色煞白,嗓子發緊:“夏老將軍,俺也是被逼得沒奈何…難道真要將俺下大獄不成?”
呂文信急忙護住侄兒,袍角擦著車板:“夏老將軍,你可要穩住了陣腳!俺兄長屍骨未寒,師????全仗你扶持…死十個八個張虎算什麽?師????剛掌帥印,你總不能眼睜睜看他栽跟頭!”
夏貴閉緊嘴唇,皺紋深深的額頭上沁出油汗,手指把魚袋揉得咯吱作響。車外雨勢漸急,更夫倉皇避車的銅鑼聲當啷傳來,馬車顛簸著軋過碎陶片,聲聲刺耳。
雨幕中,呂字旌旗漸行漸遠,消失在鄂州城蜿蜒街巷深處,隻餘滿地狼藉和一腔未冷的血仇,在秋雨裏默默發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