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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存在》叁IV. 笛卡爾發現「心靈」

(2025-07-29 15:55:57) 下一個

第三種存在

叁、拈花者誰

IV. 笛卡爾發現「心靈」

笛卡爾出生於一五九六年(明萬曆二十四年)。在數學和哲學上,他都顯示出卓越的天賦。在數學上,笛卡爾創立了解析幾何,將古希臘時期分離的「數」與「形」重新結合在一起。我們在初中學習的平麵直角坐標係,就是他的發明。在哲學上,他締造了近代第一套完整的哲學體係,這是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之後從未有過的事,因此他被譽為「近代哲學的始祖」【8】。

笛卡爾哲學的精髓,就是那句有名的「思故在」【9】。這是一句流傳很廣的格言,人們反複不斷引用它,借它勸勉讀書鼓勵思考,仿佛它是一句宣傳思考的公益廣告。但是這樣的解讀,並不符合哲學家的原意。笛卡爾說這話的重點在「我」不在「思」。而且這個「思」也不是普通意義的「思考」,它是泛指一切精神活動,包括「感覺」與「想象」。

在《第一哲學沉思錄》中,笛卡爾首先肯定「我在(I am),我存在(I exist)」。這是笛卡爾哲學的「支點」,是他「充分考慮一切後最終得出的結論」【10】。然後他接著追問,「這個存在的我究竟是什麽」?這時,奇怪的事兒發生了。笛卡爾發現,那些具體的東西,長袍啊火爐啊,一件件認識的清清楚楚,把它們逐一認清的「我」卻是模糊不清的【11】。認識在這裏出現了盲點。當「認識主體」反過來試圖認清「自己」的時候,它迷失了,好像眼睛找不到眼睛。

哲學家在這裏表達的,是一種對「自我」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誰沒有經曆過呢?當國家元首放下文案,要飯的乞丐放下飯碗,男人放下懷裏的女人,女人放下吃奶的孩子,學生放下一天的作業,家長收拾完廚房。不定什麽時候,在一個人忙碌了奮鬥了成功了照顧了送走了失落了的某個時刻,某個瞬間,天上打了一道閃,人在亮光中照見赤裸的自己。他好奇打量赤裸的「我」,並詢問那到底是誰?怎麽來的?為什麽會在這兒?但這一刻很快就過去,人又很快忙碌奮鬥成功照顧別的去了,誰還記得那一刻的赤誠?那一刻,我與「我」麵麵相覷。

笛卡爾反思的是那一刻的「我」,那個「我」究竟是誰?聰敏如笛卡爾,如何解開這道難題呢?他首先考察了幾種流行的觀點,並把它們逐一排除。笛卡爾說:「我不是器官拚湊的身體,也不是身中彌散的稀薄氣體。不是風,也不是火,不是水汽,不是呼吸,也不是任何想象力虛構的東西」【12】。這裏列舉的風啊火啊呼吸啊,是古希臘關於「靈魂」的猜測。笛卡爾否定「心靈」具有任何形相,包括虛構的形相。(注:在笛卡爾的原著中,「我」「心靈」「靈魂」這三個詞是同義【13】)

可以想象,如果生在古代,笛卡爾不會同意「靈魂」是球形的原子。生在今天,他也不會同意「心靈」是量子、暗物質、或者任何物理學新鮮發明的概念。他更不會附和民間物理學,相信「心靈」是高頻高能的靈體——那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身體罷了。「心靈」既不是實在的身體,也不是虛構的靈體。那它到底是什麽呢?為什麽我們不能直接說它是什麽?卻總說它不是什麽。它為什麽「不可說」?是什麽妨礙我們直接把它說出來呢?

凡能被語言直接說的,一定是有形的事物。它的形相必須先被感官捕捉(六塵),然後才能生起言說(六識)。哪怕是虛構的鬼魂,也得先有個幻影。這個幻影要被「裏麵的眼睛」看見了,然後才能說出來。至於藏在眼睛背後的「心靈」,它是真正的無形,無形無影無嗅無味,看不見摸不著,從何說起呢?非要勉強說的話,我們隻能借著它的功能談論它。就像我們談論風,但風無形,怎麽說呢?我們隻能說「風是那個吹的花枝亂顫的」「風是那個吹的落葉橫飛的」。

同樣的,當笛卡爾談論「我」的時候,他也隻能借著「我」的功能談論「我」。他說:「我是那個在思考的(a thing which thinks)。具體說,我是那個在懷疑,在領會,在點頭,在搖頭,在接受,在拒絕,也在想象和感覺的」【14】。提到感覺,他補充說:「我是那個用眼看的,也是那個用耳聽的」【15】。不難發現,笛卡爾口中的「我」,正是佛法常常提及的「心」。具體說,就是「眼中能見,耳中能聞,身中能覺,意中能知」。

我們拿笛卡爾與古希臘哲學做個比較。古希臘人對於心靈(靈魂)的觀點大致分兩種。一種是自然哲學,它把「靈魂」想象成具體的東西,風啊水啊火啊,或者是球形的原子【7】。今天的物理主義,就是這種觀點的自然延續。還有一種是形而上學,它看出「心靈」和具體的東西不同質,於是把「心靈」和抽象的「思想」歸為一類【16】。

作為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第一次把「心靈」從「思想」中解放出來,成為「思想」之外的第三種存在。按照笛卡爾的觀點,「思想」就像河水,從生到死奔騰不息,忽而懷疑,忽而讚同,忽而接受,忽而拒絕。「心靈」呢,它是承載思想的河床,河水流動的支撐(Substance),流動下麵的靜止,萬變背後的不變。

在這一點上,笛卡爾與《楞嚴經》不謀而合。因為《楞嚴》卷初的教旨,就是把「真心」同「妄想」分開,這一點佛陀強調了兩遍【18】。笛卡爾憑借一己之聰慧,徒步摸到了佛法的山門。雖然他剛到山門,立刻原路折返【9】,但他的思路無疑是開創性的,是在經院哲學沉悶的牆上鑿開的一個洞。後人沿著他的思路繼續向前,到了休謨又有新的進展【17】,相關內容就不在這裏展開了。

【7】亞裏士多德《論靈魂》:「有人說,靈魂推動著肉體正如它自身被推動一樣,例如德謨克裏特。」「德謨克裏特也說過相同口氣的話,他說,球形的原子拖拽著整個物體運動,原子運動是因為它們的本性即是永無靜止。」
【8】羅素《西方哲學史》:「勒內.笛卡爾(Rene Descartes, 1596-1650),通常都把它看作是近代哲學的始祖,我認為這是對的。他是第一個秉有高超哲學能力,在見解方麵受新物理學和新天文學深刻影響的人。固然,他也保留了經院哲學的許多東西,但是它並不接受前人奠定的基礎,卻另起爐灶,努力締造一個完整的哲學體係。這是亞裏士多德以來未曾有的事,是科學的進展帶來的新自信心的標誌」。「在哲學和數學上,他的工作重要無比」。
【9】《第一哲學沉思錄》是笛卡爾最重要的著作,原著是用法文寫的。中譯本很繞口,我在引用時做了適當加工,以求文字流暢並不失原義。這本書共分六個沉思,「我思故我在」出自第二個沉思。正是這句話奠定了精神世界的實在性,直到今天,它仍是物理主義解決不了的難題。在後麵的四個沉思中,笛卡爾借用經院哲學的方法恢複了上帝,又借著上帝的踏板恢複了物質世界,從而形成物質精神對立的二元論。後四個沉思與前兩個沉思體現的懷疑精神並不一致,所以羅素批評他對懷疑的應用「三心二意」,貝克萊諷刺笛卡爾「裝腔作勢的懷疑」。本文的討論隻限於笛卡爾的第二個沉思。
【10】《第一哲學沉思錄》:「阿基米德曾經隻要求一個穩固而可靠的支點,用來撬動地球。因此,如果我能找到僅僅有一個東西——不管是多麽輕微的東西——是確定和可靠的話,那麽我同樣也能期望得到很多偉大的東西」「因此,在充分考慮了這一切後,我最終必須得出這個結論:我是,我存在。」「當有人說我思故我在時,他不是通過三段論來從思想推導出存在,而是通過單純的心靈直覺能力把它看做是自明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11】《第一哲學沉思錄》:「但是這個必然存在的我究竟是什麽,我還沒有充分的了解。」「那些我認為可疑的、不知道的和相異於我的東西,比起那些真實的和我所知道的東西,即我自己,反而被我更清楚地認識到,這確實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12】《第一哲學沉思錄》:「我不是那種被稱為人體的肢體結構;我甚至也不是一些彌散於這些肢體中的稀薄氣體——風、火、空氣、呼吸或任何我用想象力虛構出來的東西。」(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13】《第一哲學沉思錄》:「To speak accuratelly, I am not more than a thing which thinks, that is to say a mind, or a soul, or an understanding, or a reason, which are terms whose significance was formerly unknown to me.」。笛卡爾把「心靈(mind)」和「靈魂(soul)」當作同義詞使用,但他更傾向於使用「心靈(mind)」。
【14】《第一哲學沉思錄》:「那麽我究竟是什麽呢?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什麽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呢?那就是說,一個在懷疑,在領會,在肯定,在否定,在願意,在不願意,也在想象在感覺的東西。如果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屬於我的,那就已經相當多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15】《第一哲學沉思錄》:「總之,我就是那個在感覺的東西,也就是說,好像是通過感覺器官接受和認識事物的東西,因為事實上我看見了光,聽到了聲音,感到了熱。但是有人將對我說:這些現象是假的,我是在睡覺。就算是這樣吧。可是至少我似乎覺得就看見了,聽見了,熱了,這總是千真萬確的吧?真正來說,這就是我心裏叫做在感覺的東西,而在正確的意義上,這就是在思維。從這裏我開始比以前稍微更清楚明白地認識了我是什麽」(龐景仁譯本)
【16】《斐多》:「我們且假定世界上存在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看得見的,一種是看不見的。」「我們對於靈魂怎麽說呢?靈魂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呀?看不見。」「那麽,靈魂和看不見的東西更相像,肉體和看得見的東西更相像。這是必然的道理啊,蘇格拉底。」
【17】康德把「心靈」稱為「先驗自我」,他至少承認「心靈」存在。休謨則認為我們對「心靈」沒有任何概念,甚至於不知道它「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以為休謨的看法更高一籌,因為像「存在」「不存在」這樣的概念也是針對經驗範圍之內的事物才有效。「心靈」是先驗的,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任何概念對它都是無效的,包括「存在」和「不存在」。以下文字摘錄於休謨的《人性論》,供參考:「但是,撇開這一類某些形而上學家不談,我可以大膽地斷言,其餘的人都隻是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接續出現並且處於永恒流動和運動中的一束不同的知覺或不同知覺的集合體。我們的眼睛每在眼窩裏轉動一次,就不能不使我們的知覺有所改變。我們的思想比我們的視覺更容易發生變化,而且我們其他的感官和感官能力都促進了這種變化。靈魂中沒有任何一種能力能保持同一不變,哪怕隻是瞬間的同一。心靈是一個舞台。在這個舞台上,一些知覺接續出現,來回穿梭,悄然而去,混雜於無限多的狀態和情景之中。嚴格地說,心靈在同一時間裏並沒有單一性,而在不同時間裏,心靈也沒有同一性;不管我們有什麽樣的想象那種單一性和同一性的自然傾向。我們切不能因為將心靈與舞台加以比較而誤入歧途。僅僅那些接續出現的知覺才構成心靈;而對於這些布景被呈現的地方,或者對構成這個地方的材料,我們連最為模糊的概念都沒有。」
【18】《楞嚴經》卷一:「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佛告阿難。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業種自然,如惡叉聚。諸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錯亂修習。猶如煮沙,欲成嘉饌,縱經塵劫,終不能得。雲何二種。阿難,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者。二者,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由諸眾生,遺此本明,雖終日行,而不自覺,枉入諸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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