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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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存在》叁II. 拈花者誰

(2025-07-29 10:14:20) 下一個

第三種存在

叁、拈花者誰

II. 拈花者誰

要談「第三種存在」,必須先從「存在」說起。當我說一件事「存在」或者「不存在」,那是什麽意思?就具體的事物而言,它的存在需要感官給出充分的依據。當我遠望一棵樹,我說「這棵樹存在」;拾起一朵花,我說「這朵花存在」。又因為看不到月亮上抱著玉兔的嫦娥,所以我說「嫦娥不存在」,或者「不知道嫦娥是否存在」。簡而言之,「存在」的意思就是「被看到」,或者「被聽到」「被聞到」「被嚐到」「被摸到」。我們且保持這種單純的想法,就把信心安放在感官上。看到什麽就信什麽,看不到的一概懸置不談。

但在這裏暗含著一個問題,是「誰」在看?當我遠望一棵樹,手拈一朵花,被看的事物曆曆在目,這個能看的是「誰」?在三千年前的楞嚴法會上,這個問題被佛陀兩次提出【3】。假如你的回答是「我在看」,這個能看的「我」又是什麽呢?麵對這個問題,法國哲學家笛卡爾【8】陷入沉思。

一六一九年,笛卡爾在德國南部隱居。那年冬天,天氣苦寒,笛卡爾坐在爐火旁沉思。他反複追問「我是什麽」?「為什麽我看到的事物清清楚楚,看到事物的我卻是模糊不清的【11】」?就在那個冬天,笛卡爾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第一哲學沉思錄》【9】。這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我買的英文版隻有六十頁。但就是這麽一本薄薄的書,啟發了後來無數的哲學家,從洛克、康德、叔本華、尼采,到邏輯原子論的創始人羅素,現象學大師胡塞爾。有趣的是,這本書的核心問題,與《楞嚴》開篇佛陀的兩次提問異曲同工。

我們且把笛卡爾的問題放一放,轉而思考一個相反的問題:「我不是什麽」?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要輕鬆容易得多。顯而易見,當我遠望一棵樹,我不是樹。當我拾起一朵花,我不是花。當我看山,我不是山。當我望月,我不是月。若我停步街頭,凝視車輛往來人行穿梭,匆忙的腳步裏找不到「我」。我又駐足平地,仰望雲襯鳥飛風托塵起,目光所及之處全不是「我」【4】。因為這個「我」,不是落於眼中的「被看」,而是藏於目後的「能看」。

更進一步說,這個「我」,它不是眼中的外境,也不是眼中的自身。譬如此刻,我看著鍵盤上飛舞著打字的手,這雙手不是「我」。我看著屋子裏悠閑踱步的腳,這隻腳不是「我」。我又想象把身體打開,看著血液在管道流淌,空氣從兩肺吸入,食物被腸胃吞噬,又有廢料從孔竅排出。這裏麵的心肝脾胃,哪一個器官是「我」?外麵的每一寸皮每一根發,又有哪一個是「我」呢?於是我點頭認同笛卡爾的觀點,他在書中斷然寫道「我不是器官拚湊起來的身體」【12】。

這個隱秘的「我」,不是樹不是花,不是山不是月,不是手不是腳,不是心肝脾胃,也非眼耳鼻舌。那它到底是什麽呢?簡言之,它就是佛典中處處不離的「心」。這個「心」,非指體內鼓動血液遊走全身的心髒。它是人的精神主體,隱藏在感官的背後,支撐著身體的功能【5】。

我們的身體,在佛法中稱為「六根」,包括五種感官以及頭腦。之所以稱為「六根」,是因為它深深紮根在塵世之中,被「六塵」緊緊包圍。於是,在我眼中布滿色彩,耳中填滿音聲,頭腦充斥著回憶和感受。若是無「心」,我的眼不能看,耳不能聽,皮膚僅是光滑的布料,頭腦不過軟嫩的白漿。我的身體,就仿佛田野上空心的稻草人,隨風揮舞著空蕩的衣袖。因為有「心」,我的眼能看明,耳能聽輕,鼻能聞香,舌能嚐淡,皮膚能覺冷暖,頭腦能知苦樂。因為有「心」,我不再僅僅是肉體。


藏於六根的心,在眼為見、在耳為聞

「心」是什麽?它是「當下在看,此時在聽」,是生命當下的自覺。因為「心」,鮮活的我們不僅是肉體,有情的生命區別於機器。生命的本質是心,心是生命,它為無情的世界賦予色彩,又給冰冷的土石增添溫度。世界需要「心」的支撐。沒有心靈的世界,就像一台沒人看的戲,沒人聽的劇,直覺告訴我們必是如此。但是物理主義並不滿足這樣的回答,以下是他們的質疑。

【3】《楞嚴經》卷一:「我今問汝。當汝發心,緣於如來,三十二相,將何所見,誰為愛樂。阿難白佛言:世尊,如是愛樂,用我心目。由目觀見如來勝相,心生愛樂。」「佛言:汝將誰見。阿難言:我與大眾,同將眼見。」
【4】這一段模仿《楞嚴經》卷二:「阿難。極汝見源。從日月宮。是物非汝。至七金山。周遍諦觀。雖種種光。亦物非汝。漸漸更觀。雲騰鳥飛。風動塵起。樹木山川。草芥人畜。鹹物非汝。」
【5】心,梵文citta。《楞嚴經》卷一:「是故當知,燈能顯色,如是見者,是眼非燈。眼能顯色,如是見性,是心非眼」。卷四:「阿難。是人夢中,豈憶靜搖開閉通塞。其形雖寐,聞性不昏。縱汝形銷,命光遷謝,此性雲何為汝銷滅」。這兩段經文說明「心」是「眼中見性」,也是「耳中聞性」。
【8】羅素《西方哲學史》:「勒內.笛卡爾(Rene Descartes, 1596-1650),通常都把它看作是近代哲學的始祖,我認為這是對的。他是第一個秉有高超哲學能力,在見解方麵受新物理學和新天文學深刻影響的人。固然,他也保留了經院哲學的許多東西,但是它並不接受前人奠定的基礎,卻另起爐灶,努力締造一個完整的哲學體係。這是亞裏士多德以來未曾有的事,是科學的進展帶來的新自信心的標誌」。「在哲學和數學上,他的工作重要無比」。
【9】《第一哲學沉思錄》是笛卡爾最重要的著作,原著是用法文寫的。中譯本很繞口,我在引用時做了適當加工,以求文字流暢並不失原義。這本書共分六個沉思,「我思故我在」出自第二個沉思。正是這句話奠定了精神世界的實在性,直到今天,它仍是物理主義解決不了的難題。在後麵的四個沉思中,笛卡爾借用經院哲學的方法恢複了上帝,又借著上帝的踏板恢複了物質世界,從而形成物質精神對立的二元論。後四個沉思與前兩個沉思體現的懷疑精神並不一致,所以羅素批評他對懷疑的應用「三心二意」,貝克萊諷刺笛卡爾「裝腔作勢的懷疑」。本文的討論隻限於笛卡爾的第二個沉思。
【11】《第一哲學沉思錄》:「但是這個必然存在的我究竟是什麽,我還沒有充分的了解。」「那些我認為可疑的、不知道的和相異於我的東西,比起那些真實的和我所知道的東西,即我自己,反而被我更清楚地認識到,這確實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12】《第一哲學沉思錄》:「我不是那種被稱為人體的肢體結構;我甚至也不是一些彌散於這些肢體中的稀薄氣體——風、火、空氣、呼吸或任何我用想象力虛構出來的東西。」(中國社會科學院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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