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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舊事之——沒有虎的虎房

(2025-12-02 01:13:52) 下一個

城南舊事之——沒有虎的虎房

                                                                  寫給那一帶的風、舊人和散盡的炊煙

 

“家住在虎坊橋,這是一條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從早到晚所看見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裏,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現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種種的情緒”。

喂,這些可不是我說的,這些是林海音在《城南舊事》裏開頭寫的。她家就住在虎坊橋。詩人餘光中說,“上海是張愛玲的,而北平是林海音的”。是啊,老舍之外,這是另一種北平的敘事。

虎坊橋。在我小時候,總覺得那名字厲害,有虎,氣勢十足。可後來才知道,這“虎”其實早沒了。明朝時,正德皇帝除了有“豹房”,還有這一帶是養虎的地方,叫“虎房”。圈著猛獸,也圈著威風。怕虎跑出來,就設鐵門一道,於是有了“鐵門胡同”。虎房東頭有條明溝,為進出方便,人們在上麵架了座石橋,稱“虎房橋”。清代人嘴滑,把“房”說成“坊”,便成了如今的“虎坊橋”。

不知啥時候橋就沒了,溝也早填平了,虎蹤不見,唯有名字留著。北平的地名兒常這樣,人去事空,名字還在,像夢醒後衣襟上的一縷香,虎坊橋慢慢地變成了宣南的核心地區。

虎坊橋北邊兒靠著琉璃廠、東邊兒挨著珠市口、西邊兒就是菜市口,往南一直走就是陶然亭,您說能不熱鬧嗎?它像是城南的一顆心眼兒,東西交錯,胡同相連。茶樓、戲台、會館和報館,宣南文化的四大精粹,在虎坊橋都能尋得見,這就是老北平文化的精髓所在。

西北角兒是京華印書局舊址坐落著,其外形酷似航船,俗稱“船樓”。1884年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創辦的“強學會”書局官營印刷機構。 1905年被上海商務印書館買下,改名為京華印書局,現在叫中國書店。

西南角兒有虎坊橋工人俱樂部(注:網友煙鬥狼《老煙記事》裏,老煙在京改稿時,經常去看樣板戲的地方)。對於70、80後的宣武孩子來說,虎坊橋工人俱樂部是看電影,演出和看錄像的好去處;對於老外來說,那是他們逛完故宮、長城後看中國傳統雜技表演的地方,

還有大名鼎鼎的湖廣會館——早年京城著名凶宅之一。最早是明朝首輔張居正的宅子,傳說張居正死後被抄家清算,張家被禁止出入,家眷好幾十人被餓死在裏麵。還有張居正的長子自殺,三子投井都在這裏。之後又住進了奸相嚴嵩,反正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這宅子基本就廢了,常人都不敢靠近,時間一長就成了凶宅。

到了清朝,成為了湖廣會館,就算是湖南,湖北駐京辦了。

1870年,曾國藩在此辦的六十大壽;

1900年,八國聯軍入京,以湖廣會館為司令部。

1912年,孫中山在這裏辦理五團合並,國民黨在此宣告成立;

1913年,國民黨在此召開追悼宋教仁大會;

1916年,康有為,梁啟超在此宣講憲法綱領......

湖廣會館經曆的大事,駐足的名人,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數不過來。

 

當然此處一定少不了唱戲,湖廣會館和安徽會館、陽平會館、正乙祠戲樓並稱為北平“四大戲樓”。譚鑫培、餘叔岩、梅蘭芳、程硯秋等眾多名角都曾在此掛牌唱戲。

噢,對了!現如今德雲社在湖廣會館也有一個劇場,有興趣可以去聽相聲和曲藝。湖廣會館對麵就是著名的百年清華浴池,裏麵修腳師傅手藝冠絕京城!郭德綱在相聲裏也調侃過,說他就是“清華”畢業的,指的就是清華浴池。

東北角,山西菜之冠的晉陽飯莊氣派站著,吃完飯,您從晉陽飯莊的後樓梯出去,直接連著的是古色古香的紀曉嵐故居——閱微草堂,紀大煙袋在此生活了六十多年。前院兒裏的藤蘿,後院的海棠,均為紀曉嵐親手栽種的。白天在翰林院上班編纂《四庫全書》,下了班就在此寫寫《閱微草堂筆記》,寫累了就出門去琉璃廠轉轉看,隔壁戲樓聽聽戲,旁邊的八大胡同風月一下,拓寬一下寫作思路,哈哈!

在紀曉嵐之前這裏是威信公故第;威信公就是清初名將,嶽飛二十一代孫、兵部尚書陝甘總督嶽鍾琪的住宅。解放前,又成了中共河北省委的秘密聯絡點——劉公館。再後來京劇科班富連成紮營於此。

虎坊橋丁字路口東南側,是中央芭蕾舞團。紅色娘子軍和英姿綽綽的女演員們的靚影不時閃過。

還有前門飯店,北京著名的八大飯店之一,也是最早的一批涉外酒店,80年代來北京的外國人有很多都是住在這裏。裏麵有個演戲的劇場,總是演一些《大鬧天宮》之類的打戲,一群人在台上翻跟鬥。這些就是老外能理解的“中國文化”了。旁邊有一家餐廳,我們管它叫“憨大憨”,其實人家的英文名字是“Hand In Hand”。

虎坊路甲15號。這個門牌號貌似稀鬆平常,但是對於寫詩的文學青年而言,這就是聖地了。因為這裏是《詩刊》的編輯部。誰要是能在《詩刊》上發表一篇詩歌,那就坐實了詩人的身份了,自然就脫離了幾近貶義的“文學青年”的稱號,遙想當年朦朧詩流行的時候,北島,顧城,舒婷,艾未未……等等叫得上名的詩壇大咖們總在這裏出沒。

同時這個院兒也是作家協會的幹部宿舍,許多中國赫赫有名的作家和詩人都曾經在此居住生活。

再朝南走,永安路106號,屋頂上有四個巨大的字:光明日報。

往西走,就是菜市口,騾馬市大街,有海南會館(康有為故居),《京報》舊址(邵飄萍故居)……各種名勝,名人故居太多了,數不完,根本數不完,十雙手都數不完!

這就是北平,時間毫不猶豫地流走,給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處建築刻下痕跡,留下故事!

1993年顧城在激流島殺妻並自殺。在他生命最後的一段日子,寫過一組詩。每一首都是以北京的街道做標題,既然寫虎坊橋,那自然有一首詩叫《虎坊橋》:

大地上有這麽多金黃的日子

他們在後邊走在後邊

金黃的花在微風中搖曳

你靠前邊一下子笑了

 

                                                                           ——顧城《虎坊橋》

虎坊橋啊!我青春的齒輪在這裏狠狠地磨了幾年。

心底裏的記憶一下被撕開,歲月洪荒,忽地湧出來,一時間竟不知從何下筆。

那幾年混跡於城南,日子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我們天真的以為時間很多,其實除了青春和身體,我們沒什麽可揮霍的。

如今回頭看,白雲蒼狗,白駒過隙——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成了當初未曾設想的模樣。

虎坊橋還是那個名不副實的名字,我們成了名不副實的大人。

還好,總算還有些記憶,像夾在舊書裏的幹花,雖然褪了色,湊近聞,還能依稀嗅到當年的氣息。那氣息裏有凱琳鹵煮和炒肝的蒜香,有京天紅油炸糕的甜,還有詩稿散發出的油墨味兒和青春特有的澀。

可惜,顧城死了,宣武區也沒了,我腦海裏的胡同和大雜院早就拆了。師爺,師傅,還有兄弟朋友們,姑娘姐們兒,胡同裏的大爺大媽們都散了,變成記憶中,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了。

若誰看見文章還能想起我,來吧!那就和老九一起大聲念:大地上有這麽多金黃的日子……

尾聲

北京的地名兒多半有故事。故事散了,名字卻留著。

“虎坊橋”這仨字兒裏,有野氣,有書香,也有煙火氣。

人說城南無虎,其實,虎還在:

在戲台的鑼鼓聲裏,在印書局的墨香裏,在工人俱樂部舊牆的回音裏。

它應該仍在,隻是不再咆哮,伏在歲月的深處,看著我們這些早已失了野性的後人。

我的青春,也像那虎,

曾經咆哮過,後來睡著了。

隻不過,它不咬人了,就在時間的深處,輕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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