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柏林牆坍塌的第三十六個年頭,也是我來德國的三十六個年頭,僅從數字上看,就應該慶一慶。而且,我心裏一直有個想法,德國的統一和我的到來有著莫名其妙的關連。
起初我住在德國最北部,可以隔海觀望荷蘭,坐在那裏心中直感歎。自己原本井底之蛙,多少年住在一個地方不變,現在猛然一下子來到德國不說,還能遙望到荷蘭,命運這玩意兒,經常是不可思議的。和在柏林的朋友通電話,告訴他們我這裏可以看見荷蘭,不用望遠鏡就行!朋友說,“那沒什麽了不起,聖誕節你來柏林,咱們去東德!”然後我就開始惦記著出(德)國,這一惦記不要緊,東西邊境就開始有情況,電視裏天天都在報道柏林牆的消息,大批的東德人,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開著東德造的小汽車,一個接著一個,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浩浩蕩蕩通過邊境,西邊沒有阻攔,東邊沒有追殺,地球分明在倒轉啊?!那時別說沒有一個人想到是我惦記後的結果,就連我自己也糊裏糊塗的。
1989年聖誕節學校放假,我坐旅遊大巴去柏林,車上認識了一個在大眾汽車廠工作的男人,和一個來自英國的女學生。英國女學生的德文水平和我不相上下,和“大眾汽車”聊天時,與我一樣犯著同一個語病,不知道的德文動詞用英文代替,表示過去時態時,還鄭重其事地給英文動詞加上德文的過去時詞尾,為此我對她很另眼相看。一路與她同行,我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德文水平的高低,而她也的確是個美麗、有禮、讓人生好感的女孩。駛入東德領地時,已經天黑了,我興奮地向外探視,高速公路兩旁除了黑魆魆的林子以外,我什麽也沒看見。到了西柏林,見到來接我的朋友,不過三個多月未見,我卻興奮得一塌糊塗,人走出國門後,因經緯度的變化,友情也隨之變重。“我一個人來接你,媳婦在家給你燉肘子呢。”朋友對我說。 燉肘子!聽得我輕飄飄的像在做夢!出國一個季度了,天天麵包、奶酪、香腸,別說中國飯,連包方便麵也沒吃過,就是想自己做也不行,買不到中國的調料。那時的德國不比今天,到處都是中國飯店,亞洲商店,我住的那個小城裏,連中國人的影兒都見不到,更不要說中國食品了。那天晚上我特別有出息,辣子潑麵,燉肘子,炒黃豆芽,吃得我夜裏就犯了胃病,稀裏糊嘩啦一陣猛吐。一邊兒吐還一邊兒心疼,覺得特對不住朋友,那麽好的飯菜,我卻不能承受,心虛氣短地對朋友們說:
“可惜了那肘子,肯定很貴的!”
“沒事兒,想吃再去買,上東柏林,一點兒都不貴。”媳婦慷慨地說。
說出來真不好意思,那些天我覺得有東柏林真好。
我們先在西邊兒黑市兌換了東馬克,雖然不過一比三、四,可因為東德物價低廉,仍叫人覺得十分值得。中國和東德那會兒還算兄弟黨,兄弟國家,所以持中國護照入境享受親戚待遇,隻扣一章,免費放行,其他國家的人入境,需要排著長隊交五馬克,買一張當天來回的簽證。還未跨入東德的領土,就感受到特殊的享受。從地鐵裏鑽出來,就是東德首府中心,不瞞您說,我覺得真親切。盡管街上老建築不少,但因年久失修,顯得灰暗陳舊,再加上那些眼熟的高層板樓,真有些北京的感覺。當我們在商店買東西時,售貨員一副愛搭不理的嘴臉,看得我眼淚在眼框裏直轉,哪裏是東德,根本就是北京啊!不是故意諷刺,我的確有賓至如歸的感受,不光是我,同去的朋友們都是這個感覺。兒不嫌母醜,連遠方親戚的醜陋也能夠包容。再說無論醜美,看長了,看慣了,都看不出所以然了。朋友們不無驕傲地告訴我,他們經常過來買魚、買肉,比西邊便宜不說,還好吃。剛出來時,我們都覺得西德的肉食簡直沒有味道,認為他們的豬都是在工廠裏養肥的,吃起來一股子工業化流水線味道。我們逛累了,餓了,排隊買一份麵包夾腸外帶一點兒芥末,才1,5東馬克,可惜一人隻準買一份兒。雖然吃得不盡興,反倒覺得格外香,都以為是東德的牲畜飼養得好,誰也沒想到,其實是沒吃飽的原因。超市賣的凍魚也十分便宜,媳婦買了好大一包,說回去就紅燒,嘿,我心裏別提有多振奮啦。
臨去東德前,我們都事先寫好了家信,因為東德的郵費便宜。在郵局寄好信後,發現那裏也有舊郵票出售,五個東馬克可以買一紙袋子分門別類、花花綠綠、蓋著郵戳的舊郵票。我們幾個頭挨著頭擠在櫃台前,嘰嘰喳喳興奮地挑選著,營業窗裏的東德郵政人員冷漠的、不屑的看著我們。等買好郵票準備離去,才發現放在郵局桌上的一大袋子凍魚不見了,被人趁機順手牽了羊,就別提我們有多麽懊惱啦!後來,當我們再回憶當年丟魚時,不但不懊惱,還大大慶幸,說那時東德的凍魚都是蘇聯老大哥提供的,老大哥把那些因原子能核電站泄漏而中毒的魚,凍起來送給東德大兄弟啦。
後來,歐洲的形勢變化得越來越快,最叫人興奮的是,齊奧塞斯庫完蛋啦!齊奧塞斯庫我太認識了,他和他老婆,以前沒事兒就往中國跑,中國政府不得不老組織人去機場“熱烈歡迎!熱烈歡送!”的跳著,你說,他早不完,晚不完,怎麽我一出來他就完啦,要是換作你會怎麽想呢?!那一陣子,我們去東柏林的次數比總理科爾還多,東西兩邊的互動也隨之越來越熱烈,每天每無數人,在柏林牆西麵叮叮當當地鑿著,那厚重堅固的水泥牆,一塊兒塊兒,情願還是不情願地碎裂,人們為每一塊碎裂歡呼。朋友是學藝術的,卻也不乏經濟頭腦,他指點著那一地碎水泥石塊兒說:“應該收藏起來,用不了多久就能賣大價錢!”我當時一點兒經濟頭腦都沒有,哪怕隻收起一塊兒作為紀念也好啊,可我連個水泥渣兒都未留下。
東柏林市內的亞曆山大廣場上,有一座馬、恩的塑像,馬克思扶膝端坐,恩格斯恭敬地立在他的身旁。每一次見到那座雕像,心中都十分別扭,不能理解東德政府想體現什麽?從形象上看,馬克思和恩格斯要是都站著,老馬會顯不出高大?可讓老馬坐著,就不矮小了?從經濟而論,馬克思家人口多,進項少,境況經常窘迫,跟恩格斯借錢是家常便飯,就衝這一點也應該讓恩格斯坐著,沒有他的資助,就沒有馬克思的《資本論》啊!從境界的高度設想,馬克思就更有理由站著,革命導師不計名利,相互尊重,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地感動,那才起到教育人民的作用啊。總之,我看那雕塑橫豎不入眼。一天,我和一位老人遊東柏林,我指著雕塑問他:“你知道恩格斯在說什麽嗎?”
“他在說,嘿,哥們兒,該讓我坐會兒啦!”老頭兒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聽後哈哈大笑,從此再見到那雕塑時,感覺平衡多了。
老頭兒出生在柏林,二戰初期在洪堡大學讀物理,入伍後在波茨坦接受新兵訓練;戰爭結束了,他出生的那幢大樓被夷為平地,幾年之後,柏林牆又割斷了他與生活在東邊兒親友的聯係。所以當德國總理科爾不厭其煩地遊走於東西之間,搖唇鼓舌力爭德國的統一,老頭兒高舉雙手讚同。他對我說,盡管統一的步子邁得快了,可是把親人、朋友粗暴地強行分開是不人道的,不應該再繼續下去。
當年,許多抱著同樣感情的德國老百姓們,天天湧在柏林牆西邊兒,叮叮咚咚,用各種工具改寫“不人道”的曆史;牆的東麵雖然一直還有士兵守衛,卻不再有什麽警戒線,更不會開槍射擊,勃蘭登堡門下,人山人海,與西邊的人們用同一種語言熱情地呼應。有一天我們陪一個從瑞典來的朋友去看熱鬧,興奮地觀看著那激動人心的場麵,瑞典朋友指著勃蘭登堡門胸有成竹地預言:“你們看吧,統一後的德國用不了多久會變得很強大,在歐洲的角色舉足輕重,你們都是見證人!”
東德的哨兵和顏悅色地立在牆下,笑盈盈地注視著簇擁的人群,開槍射擊“叛國者”的命令,隨著柏林牆的坍塌而消弭,牆東牆西沒有了火藥味,隻聞歡呼聲。我們向一個士兵走去,問他可否願意與我們合影,小夥子滿麵笑容一口答應,似乎很受寵若驚。我們身後那堵厚重的水泥,無聲無息,無憂無怨地做我們的背景。建它也罷,拆它也罷,都是人為的結果,與他毫無關聯。作為人類愚蠢的見證,他的碎片被標上價格擺進櫥窗,供世界各地的人們購買,愚蠢的人們把愚蠢的見證請回家中,為人們提供繼續愚蠢的經驗。
那堵牆消失之後,西方的資本迅速占領了整個東德,原東德的經濟基礎一個接一個地癱瘓,倒閉的廠房四處可見,原本在東歐經濟條件屬上乘的東德,很快就被西邊的大佬吞噬了。以我之愚見,本應該另有他路可辟,可當時人們的情感,及對民主與富裕的向往,形成了勢不可擋的潮流。
現在,不僅德國合二為一,整個歐洲都在聯營中,歐盟的邊檢成為史話,以前邊境上的哨卡被用來開店做生意賺錢。全世界人民一個接一個紛紛落進因特網,那網的魅力之大,勢力之闊,再是無可匹敵 。有時我想,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規律,是否會為此而失效?如果不是,那麽有一天,散落在世界各處的柏林牆碎片,會重新魔術般地複原,再一次豎立起來,盡管我已辭世多年?
我從決定出國到簽證在手,不多不少正好一個月,速度之快令我沒有思考的時間。直到最後把兒子送到奶奶家,我隻身一人回京,車廂裏我才不顧一切地大聲哭了起來。周圍的乘客麵麵相窺,無人出聲,待我把水分放盡,才膽敢小心發問。得知緣由後紛紛責備,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時的我,在德國很憔悴,想兒子想碎了心,我寧肯不要那份福氣。幾個月之後,歐洲發生了一連串的變化,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歐洲的作用,沒有我,齊奧塞斯庫今天仍舊健在,柏林牆也不會被人用來賺錢。你若是不信,就讓地球倒轉,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