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得知後,氣得魂都要出竅了,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家裏虐待奶奶呢。她回老家後立刻思念北京的親人,尤其她孫子,窯還未暖熱,就又鬧著回京,回到北京沒兩天又開始老戲重演,老太太總不安生。其實設身處地地為奶奶想一想,也不難理解她的感情。她好比一棵大樹,年邁時被連根挖出硬栽到它鄉,雖說油燈換了電燈,自來水取代了水缸,電視電話,看上去似乎沒有不滿意的理由,可那塊生她養她的土地,朝夕相處的鄉親卻看不見摸不著了,這棵老樹自然要鬧著回家了。就說我媽,在加拿大妹妹處才住了兩月不也是抓耳撓腮的不踏實,那兒要是有軍官食堂的話,她一準也會坐在門口哭訴呢。我們家後來搬到部裏,樓前樓後盡是些姥姥奶奶們,雖然來自不同的省份,但基本上都是農家老太,彼此之間共同語言多了,天天跟上班似的,一人帶著把小板凳在樓下團團坐,吃果果,侃大山,奶奶才算是安靜了不少,也不再打算到軍官食堂去訴苦了。
男人自打從猴子那會兒就比女人命短,我家這兩個樓,除了一樓蛋蛋家的爺爺當時還健在以外,其他都隻剩下奶奶了。蛋蛋的爺爺奶奶很少和寡婦奶奶們紮堆兒湊熱鬧,像一對老戀人一樣,形影不離,出入成雙,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著他們的尿盆子上後涼台,他爺爺小心謹慎地翻過欄杆跳到外麵,他奶奶小心謹慎地遞過臊盆子,他爺爺接過盆子後,把他們一晚上製造的肥料均勻合理,一視同仁地澆在他們家的地裏。為這事兒多少人提過意見,包括他們自己家人,因為這既影響衛生又招蚊蠅,他們家本身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一盆子尿等於就澆在自家的窗前,可老人就是頑固不化,仍是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的天然職責,直到他們重又回到河北老家,我們樓前的環境衛生才漸漸轉良。
當時的老太太隊伍裏有:我的奶奶、中朝的奶奶、永鮮的奶奶、魏魏的奶奶、高蛋兒的奶奶……我已不能一一記憶,但這幾個也就能夠添補奶奶心裏頭的空缺了,大家夥冬天橫排坐在樓後朝陽的牆根下,夏日圍圈兒坐在樓前那幾棵鬆樹蔭裏,隻要天氣不是太惡劣,她們肯定是確到無疑,清一色的黑褲褂,清一色的發髻,清一色的纏足,這樣的畫麵今天是再也看不到了。大家夥聚在一起,短話長說,今天聽高蛋的奶奶講保定府鬼出殯的故事,明兒是永鮮的奶奶講膠東煙台地區鬧義和團的事,後兒就輪到奶奶掛牌兒門診,給有毛病的奶奶們鼓搗兩下,她一般是輕易不露,隻要一露就是手到病除。這些老人都是在有皇帝的年代出生,大半輩子在農村度過,兒子當官兒後被接來享福的,共同的生活經曆與文化背景使她們產生了共同的語言,尤其是在婆媳和孫子孫女問題上,大家觀點一致,最不謀而合的是對保姆的不滿與排斥,正如保姆們對奶奶們的難以容忍一樣,雙方勢不兩立!奶奶對老媽的不滿無非是嫌她不會講話,不夠精明而已,至於臉蛋子不紅這一事實她不再追究了,因為在北京多年後,她自己的臉蛋子也褪了色,總的來說對我媽還算講仁義,沒把她編排得母夜叉似的。但是孫女們在她眼裏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我六歲那年和她吵架,非拉著她上家屬委員會去評理一事,讓她丟了麵子。對大姐,奶奶是敢怒不敢言。姐姐那時已是大姑娘了,在師院附中就讀,個子高高的,辮子長長的,眼睛大大的,出入蹬一輛永久牌26輕便自行車,電閃一般,唰,下了坡,一蹁腿飛身上車就沒影了,渾身上下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青春朝氣,奶奶隻能和顏悅色地跟她用商量的口氣說話,生怕把她得罪了,姐姐要是瞪起眼一吼,奶奶也得讓她幾分。弟弟是家中唯一的孫子,是唯一能從奶奶嘴裏要得出點心的人,她愛都愛不過來,自然是不會去喝斥他了。同學永鮮的奶奶是個明白人,她從不在外麵說媳婦一句壞話,永鮮她也不敢數落,永鮮伶牙俐齒的,說上一句就有十句頂回來,她奶奶招架不起;永鮮的弟弟小雨是唯一的孫子,永鮮爸爸因為崇拜魯迅,自己做主改姓魯,這讓他媽非常不爽,兒子她說不動,隻好一天到晚跟小雨嘚嘚,竭盡討好之能事。隻有永鮮的妹妹夏冰口齒不清最好欺負,動不動她就訓夏冰兩句,夏冰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孩,就是一著急說不出話來,等她把話湊完整了,事都過去了,讓她幹著急沒脾氣,所以夏冰最忍受不了她奶奶。有一天,她奶奶睡午覺,到了該起身的鍾點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臉衝著牆無聲息臥在床上。夏冰見狀激動得說話都哆嗦了:“看,奶奶好像死了!”她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奶奶鼻下探試,“呀,她沒有呼吸了!奶奶真的死了!噢!奶奶死嘍,奶奶死嘍!”夏冰高興得跳著腳蹦著,一副天真浪漫的小女孩神態。就在這時,她奶奶從床上慢慢起身,像幽靈似的一言不發從背後盯著夏冰,等夏冰歡跳著轉過身來時,正和剛剛複活了的奶奶臉對臉,差點沒把夏冰的魂驚飛了,她奶奶則用充滿惡作劇的眼光陰陽怪氣地盯著夏冰。永鮮第二天上學路上講給我聽,我笑得肚子都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