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聽罷掉下了眼淚, 她知道兒子在家是受罪, 但畢竟是在自己身邊,要是當了兵,不知會被派到何處不說,連性命都是問題, 常言說: 好男不當兵, 好鐵不打釘,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願讓兒子離開自己。看奶奶哭得傷心老爸也就不再堅持了, 第二天一早, 他像往常一樣出去幹活,一走就是二十年。奶奶見兒子當天沒有回家,心裏就開始打鼓,一股子不祥之雲在腦仁裏盤轉,她在屋裏唯一可藏得住東西的地方——炕席下翻尋,撩開席子一眼就看到了一塊多大洋和一張小相片,原來老爸預先就估計到奶奶不會放他走, 所以來了個先斬後奏, 自作主張報了名, 然後才回家和奶奶演了這出戲, 他給自己買了一雙鞋,把剩下的錢和照片偷偷放在炕席下就溜之大吉了。那張小相片現在還在家中的像冊裏,老爸看上去就是一副受盡苦難的樣子,他那時隻有13歲。老爸當兵時不是一個人單獨走的, 村裏的一個小夥子和他搭伴一塊兒報了名, 奶奶找上那個小夥子的娘, 兩人結伴急著往縣裏趕, 想把兒子勸回家, 可憐兩位小腳農家婦人, 頭上包著黑頭巾,胳膊上挎著個小包袱,裏麵放著剛蒸好的黑麵饃, 冒著黃土高原的北風, 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 心急火燎朝縣城的方向顫顫微微地挪著步, 就怕萬一去晚了隊伍已經開拔, 兒子們就一去不返了。到了縣裏,找到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苦苦哀求著, 希望老爸能回心轉意, 不知是奶奶哭得不到家,還是老爸鐵了心與杜老四勢不兩立,那家的兒子被勸回去了,老爸卻立誌要走,隊伍裏官兵平等,上上下下氣氛和睦,讓他感受到一種在家享受不到的親情。奶奶萬般無奈, 隻好把帶來的幾個黑麵饃留給兒子, 千叮嚀萬囑咐,最後才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踏上了回歸的路。幸虧老爸挺住了沒跟奶奶回去, 否則家裏的曆史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們幾個到現在肯定也還是兩臉蛋兒通紅、一口秦腔的耀縣婆姨,不過真是那樣的話興許比現在還好?年輕時跟奶奶一樣, 個個都是亮子娃, 身邊圍聚著一堆粗曠豪爽,包著羊肚肚手巾的陝北青年們,情深意切地和我們對山歌:
妹妹喲你停下腳, 聽哥哥跟你說, 綾羅綢緞哥沒有, 哥做個紡車送妹, 妹給哥織條粗布布喲, 暖了哥哥的身,熱了哥哥的心……聽聽,多淳樸無華的自然之聲呀!那親切動人的鄉音,唱出了黃土高原上,淳淳古風中,世世代代刀耕火種的原始之聲。我們一輩子隻能洗三次澡,出生、嫁人、離世,什麽香皂、浴液之類的化學產品, 都沾不上我們的身, 皮膚細嫩得像剛屙出來的驢糞蛋子, 光滑豐潤,我們一個個能生能養,背著孩子忙前忙後,孩子饑了啼哭,麵袋奶子往後一甩,既喂飽了娃兒又不耽擱工作,等下地幹活的農哥哥扛著鋤,拉著車, 一身汗水, 兩手泥巴, 拖著夕陽, 疲憊不堪地進了家門,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辣椒麵片已等在小桌上,全家一人一碗窸窸窣窣吃得盆光碗淨。喂飽了肚子,娃兒們先困了, 爬上炕倒頭睡去了, 男人蹲在地上, 拿出煙包, 用粗大的手指撚著熔繩, 兩塊火鐮輕輕地碰撞, 一袋老汗煙就吧噠上了。油燈放在炕桌上,從炕席下抽出一個未做完的鞋底, 緊針密線地納著, 時不時在頭皮上蹭一下,給錐子上點天然油,嘴上有一搭無一搭的和農哥哥閑扯,等農哥哥吸完了那袋煙, 立起身, 在鞋底上啪啪兩下磕盡煙灰,天晚了, 人乏了, 他摘下頭上的羊肚手巾揩了一把臉上的灰,就拉著婆姨上炕了。夜深人靜,連風都停了,張家坡的一孔土窯裏,睡著漢子和他的婆姨,身上蓋的粗布被,暖著他的婆姨,也暖著他的心,那樣會不會是更好呢?!
老爸走了以後, 奶奶是怎麽熬過來的, 還沒等我調查明白, 奶奶就作了古, 所以這段曆史是空白, 隻能由自己去想象了, 反正不會是什麽幸福生活,一直到解放以後,老爸在沈陽安了家,奶奶才被接了出來。老爸當時去村裏接她時, 把整個莊子都轟動了, 那恐怕是奶奶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們傾巢出動, 擁擠在奶奶的破窯前, 都想看一看那2 0年前離家出走的娃兒。老爸一身戎裝,皮帶上掛著盒子槍,言談舉止已然是一個身經百戰、閱曆豐富的軍官,連身後的警衛員也是威風凜凜的,錚亮的光頭上斜扣著一頂船帽,操著一口東北腔和村裏的青年們熱鬧成一片。奶奶拎著大鐵壺,邁著小碎步,在鄉親們之間穿行,熱情地往鄉親們的大碗裏續著開水, 撐不住的歡笑在臉上飛舞著, 就像村口坡上那一叢叢在春風中綻開的梔子花,那股子喜性勁就像地下的泉水湧出了地麵,一串串發自心底的快樂, 你追我趕地噴了出來, 水花四濺, 擲地有聲。當年和老爸一塊兒偷著報名參軍, 後來又讓他媽給哭回來的那個青年, 站在一旁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老爸,心裏充滿了悔恨。老爸走後,他一個月都不和他媽講話, 直到他媽想出了一個最有說服力的理由, 才使他心平氣和,她媽說:“你若是也當了兵,興許剛一上陣就陣亡,格屁著涼大海棠了捏! ”(我覺得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