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漸漸地老了,腿腳變得僵硬不靈活,渾身的關節也常常酸痛,不去求醫吃藥,她自己就是半仙,從家中翻出一口壇子,叫來單元裏的三個曬圖公司 (尿床學名曰畫圖,曬圖是畫圖的延伸),一聲令下:尿!樓下的鄰居男孩小胖子年紀稍長,一臉的不好意思,握著小把子當著奶奶的麵半天尿不出來,而且也隻尿了一次就再也不幹了。弟弟是自家的孫子,愛搭不理地拿著勁兒,奶奶老得拿好話填活著。就是樓下蛋蛋最積極踴躍,一有尿就心急火燎地往樓上跑,對準奶奶的壇子一陣猛澆,沒多半天一壇子就尿滿了,他還餘興未盡地問奶奶還要不要了,熱心得不得了。奶奶把這壇子寶貴的童子尿先用油紙蓋住,用繩子係緊,再用和好的泥巴把口封死,然後抱到樓後,先閉眼伸手一掐算,問了四方的過路神仙,最後在靠近一棵楊樹附近的地方畫了個圈,讓我們挖了個坑把那壇子神水給埋了進去。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起壇的日子到了。奶奶站在涼台上指揮,表兄毛毛拿著把鐵鍬在楊樹下探雷。奶奶上了歲數記性不好了,指了幾處都沒挖出來,把毛毛煩得撂下鍬不幹了,奶奶在涼台上急得慌忙許願:“小毛,你給餓刨,你給餓刨!刨出來餓給你點心吃!”
點心在當時是稀罕玩藝,憑票才可以買到,老媽常常在星期天拎著大姨從廣西捎來的手編精致小竹筐,到服務社買回幾塊鬆軟油潤的黃蛋糕,或者酥皮兒加餡的小甜餅,我們家孩子多,每人連一塊都分不到,剛剛把個饞蟲勾出來,點心就沒了,大家用手指把掉在小筐裏的點心渣沾著口水吃得幹幹淨淨,那股子餘意未盡的遺憾像小蟲子似的搔癢著你的心,所以我們小時候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長大以後,可以工作掙錢了,一定讓家裏的點心筐永遠滿著,什麽時候想吃都可以吃個痛快!奶奶當然知道點心在孩子們心中的分量,雖然她自己也是嗜甜食如命,但為了那壇子寶貴的童子尿,不得不忍痛割愛。重賞之下,毛毛終於把那壇子“神水”給刨了出來,單元裏的孩子們當時圍站在一旁開心地起著哄,學著奶奶的陝西口音笑叫著:“小毛,你給餓刨,你給餓刨!”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都是好幾十歲的人了,但隻要一說起“小毛,你給餓刨”時,仍然會笑得前仰後合,不亦樂乎。
毛毛把壇子刨了出來,當然不是為了一塊蛋糕,奶奶經心釀製的神藥,怎能讓它爛在地裏呢?再說大家都好奇得要命,比奶奶還著急地想知道這壇子童子尿的下落。毛毛奉命把壇子放在樓後蛋蛋家的窗台下,大家就耐著性子等著奶奶下樓來舉行開壇儀式。她老人家不隻精通按摩之道,還懂兒童心理,你不是想知道這壇子尿的情況嗎?她就越發從容鎮定,不慌不忙地吊著你。她先從家裏找出一團棉花,又在涼台上翻出一根木棍,然後把棉花細心裹在棍頭上,再用布條束牢,整個製作過程進行得一絲不苟,表情居然也是極其嚴肅。我們好不容易熬到她煞有介事地做完這件工具,催促她快點兒下樓開罐去,怎料想這簡單的開壇一事竟比廟裏做道場還繁瑣。奶奶放下寶棍,回身緩緩地坐到床上,不緊不慢地卸掉頭上一支支發卡,抽出束住頭發的簪子,腦後的發髻渾然散開,一頭灰白的長發軟軟地臥在她的肩上,那長發飄逸的樣子看上去居然有股子幽深的老俠女之風呢。你不要以為她的發卷打開後就可以下樓了,那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二步,樓下守尿罐的孩子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在下麵不停地尖聲催喊著,奶奶才不去理會我們心情,她臉上帶著笑,緩緩地蹺起了腿,開始了一項最使人難以忍受的事情——鬆裹腿!中國有一句眾所周知的歇後語叫作: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以此不難想象舊式老太太們的每天裹放腳一事有多麽冗長費時。我們小時候經常笑話各自的奶奶在裹腳上所下的工夫,有誰曾體諒過老太太們的苦衷呢,要把那麽長的布條,連腳帶小腿細細的纏裹,纏鬆了,會脫落,纏緊了,會影響血液的流通帶來疼痛,要纏得恰到好處又美觀大方,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纏足,這一封建社會臭名昭彰的惡習,千年來給中國婦女帶來了多少肉體與精神上的痛苦,實在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
奶奶在我們焦急的等待中獲得了滿足,終於進入了準備工作的最後階段。她脫下內衣,隻身披上一件長衫,舉著那根像特大號火柴的棉花棍子,在一群孩子們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下了樓。人老了,會變得很孩子氣,奶奶經常故意耍花招與人鬥氣,你若是中了圈套,被她氣得半死,她卻背過身去暗中偷偷地壞笑著,她偷笑的樣子十分可愛,兩隻瞳仁賊亮,一對酒靨上下翻滾,按捺不住的得意神色滿臉流溢,但瞬間即逝,一回身,她又擺出一副古怪刁鑽的樣子。老媽那時不了解奶奶的搗亂藝術,經常被奶奶氣得走投無路,相比之下,奶奶的道行占了上風。
奶奶坐在小凳上,腳前擺著尿壇子,周圍立著我們一群孩子,好奇地睜大了雙眼等待著。奶奶用木棍去掉封口的泥巴,解開係住壇口油布的繩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在地下埋藏了幾個月的童子尿,帶著一股子說不出道不明的酸、鹼、餿、酵的陰陽怪氣,興高采烈地湧了出來,熏得大家連連倒退十幾步,先前的好奇之心一下子就被熏跑了。奶奶則正襟危坐,一臉坦然,想必那正宗釀製的童子尿就該是此種味道吧。她老人家卷起褲腿,袒胸露懷,手持棉花棍,在壇子裏小心地攪動著,然後就在全身上下的關節處一絲不苟地塗抹起來。老太太披頭散發地沐浴在陽光下,手中的棉錘翩翩飛舞,遠遠望去就如同武林女壇主擺陣做法一般。
法畢,奶奶收拾好道具,竟蠻不講理地硬要把家什寄存在蛋蛋家的涼台上,蛋蛋家居然也就同意了,想必因為壇子裏的大部分尿都是蛋蛋的,所以他們在感情上還是可以接受,再說,讓奶奶天天抱著尿壇子上下三樓,似乎也不太人道。就這樣,奶奶天天都坐在蛋蛋家的窗台下,認真地做一遍自我治療,直到蛋蛋家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子奇味以後,奶奶才抱著壇子,改在自家的涼台上行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