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降臨日曆的第一個窗口開啟了,哇,漫天大大小小的雪花飄啊飄,像做夢的孩子,甜蜜,柔和,悠悠的,靜靜的,二千多年前,東方的三位聖賢,循著那顆明亮的星,帶著禮物來恭賀耶穌的誕生。我雖然沒有信仰,但回國時正趕上聖誕時期,都要買幾樣基督降臨日曆帶回去,送給有小孩子的人家,孩子們都覺得新鮮有趣,一天開啟一個窗口,總有驚喜。後來聖誕節全世界泛濫,跟信仰沒有半毛關係,隻是多了一條生意賺錢路而已,但我仍舊喜歡基督降臨日曆,它給我一種寧靜下的驚喜。
說到三位聖賢,不禁憶起兒時的三個男人,他們都不是什麽偉大的光榮的,卻偏偏在我腦子裏住到至今不肯消失,曾問過兒時的朋友們,無人對他們有絲毫記憶,是我不同尋常,還是那老三位不同尋常?他們的平凡在我的腦袋裏掘了一個深深的坑。
牛 叔
牛叔是街對麵煤廠的工人,我們這個院子燒得煤都是他負責運送,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牛叔英俊,眼睛大,眉毛重,皮膚白,盡管總是被煤抹成花臉,記得他還有兩個酒窩,唯一挑剔的是他的兩條腿,羅圈的利害。牛叔的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隻記得隻要牛叔一來,立刻茶水伺候,家裏沒人抽煙卻專為他備著,大人們都對他客氣有佳噓寒問暖,大人們說,牛叔不可得罪,得罪了家裏就有斷炊的危險,他說聲音有些沙啞,很可能到誰家都給煙抽,抽成了煙嗓?牛叔送煤來時,各戶的保姆看見後,都急著從涼台上探出身高喊:“老牛啊!”牛叔則笑嘻嘻地“哞”一聲回答,他是所有保姆的意中人。
我家住的樓蓋在高處,送煤要上一個坡,他每次來要在樓下喊,XX 單元XX號,下來推車啦。有一次我家不知沒人還是沒聽見,牛叔隻好自己推,力氣不夠一車煤球統統滑了下來,許多都碎成了煤沫,我們必須把沫子做成煤餅後再燒。我家一個月需要600斤煤球,一筐50斤,一車12筐,牛叔一次背兩筐還要上三層樓,他的腿一定是被重量壓彎的,他對孩子很和藹,和各家的爸爸說話都稱官銜,難得他記得那麽多頭銜,他自己或許從前也是個官,可惜我一無所知。
文革來了,大家都起來造反,煤廠的工人也不例外,第一個被打破的就是不再送煤,要煤自己來拉,後來平靜些改為隻送到樓門口,要煤的人家自己往上搬。燒蜂窩煤的人家搬煤容易些,找塊板慢慢運,我家燒煤球,50斤一人搬沒有那麽大的力氣,兩人抬樓道裏不好走,倒出一半又容易把煤搞碎,總之是個頭疼的事。那時我十來歲,索性一個人搬,上一段歇一段,累是真累,但很有成就感,如果注意到我的腿也不直,肯定就是那時壓的。
長大後打聽牛叔的事,說是還當過造反派的頭頭,鬧活得厲害,隻是挺早就走了,好像得了癌症。可惜了那麽一個俊美的男子,和那麽喜興的一聲“哞”,他的眼睛亮亮的目光靈活,很可能是屬猴的,那時的他已經是中年人,就算不患病今天也該歸西了,趁我還在,把他記下來。
爐匠
我家住的公寓是當年為蘇聯專家設計的,歐式風格,廚房的灶不小,灶裏盤著水管,和架在高處的一個小鍋爐相連,一直通到衛生間,衛生間裏有浴缸和淋浴,隻要爐子不滅就有熱水可用,很方便,煩人的是爐壁的泥很容易破損,總要請人來重新抹砌。院裏有位老師傅是專門的砌爐匠,在我眼裏他是個很獨特的人物。因為就他一人管此事,因而他是“大爺”(2聲)我媽去請他時畢恭畢敬,他來時先上一瓶酒,他是個貪杯的。他推著個小車,車裏是砌爐子的專用土,卸在樓前的土地上便開始和泥。
我那時是小學生,在我眼裏他原本就是個大爺,一個老大爺,他戴著頂工帽,幹活時打赤膊,穿的是老式免襠褲,用根布帶子係在腰間,肚子掛在腰帶上特別的突出,我第一次看見他非常吃驚,人的肚子怎麽會長這麽大?!他懶懶的抬起眼皮撇我一眼,什麽表情都沒有繼續和他的泥,還不時泯上一口白酒,他不用杯,直接對著瓶嘴喝。和好了泥拎到樓上,先嘁哩哢嚓把爐子裏的舊泥巴除掉,一陣灰土煙彌漫,他的臉上也和了泥。
我站在廚房門口觀看,他一把泥一把水的膛著爐子,其他的都視而不見,我有一種感覺,他蔑視一切。他說活很簡潔,兩字,回答你也如此,兩字,臉上自始至終沒有笑容。完畢,我媽唱著讚美詞兒,竭盡恭維之能事,倒也不是虛情假意,都知道他手藝高超,他膛過的爐子省煤火還大,難怪他傲慢。文革時,什麽服務都沒有了,但爐子需要服務,沒有爐子一家人沒法子活,我便開始學著他的樣兒自己膛,他用什麽泥我不清楚,反正攪和到一起就是泥。我在外麵挖些土再摻上燒過的煤灰,滿滿當當和了一大盆,再把一盆清水往灶上一擺,先嘁哩哢嚓敲掉舊泥,也跟他一樣,滿頭滿臉都是灰,然後一把泥一把水,居然也光溜溜的膛好了,除了沒打赤膊喝老酒,所有的都跟他做的一模一樣,把我媽看得目瞪口呆。
我,得意得麵呈傲色,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老大爺是叫人恭候的“大爺”啦,那時的他大約已年過五十,定是早就去了該去的地方,那裏肯定沒有灶,但是不是也沒有酒呢?
拾荒
他,不知姓甚名誰,孩子們都叫他掏垃圾老頭兒,按說這很不禮貌,在傳達室工作的老頭兒我們都稱大爺,為什麽不把他也叫大爺呢?是因為他掏垃圾低賤嗎?我無法解釋,8歲那年搬到院子裏,別人怎麽叫我也跟著怎麽叫。他負責院子裏若幹個樓的垃圾,每天早上來一次,推著個車,車裏一個耙子一把鍬。他人清瘦,戴著副深度眼鏡,鏡片如瓶底厚,像一位老學究,他有文化,歇息時坐在車把子上讀報,有時還讀書,我老覺得他的外貌像電影裏的國民黨參謀長。但他肯定不是國民黨,我父親工作的單位保密度很高,無論如何不會派曾經的國軍來工作,再說錢學森家的垃圾也是他負責,那豈不更危險嘛。那時候家家戶戶沒什麽了不起的垃圾,所有的東西都物盡其用,哪裏像今天,挺好的東西隨意丟掉眼睛都不眨,更有甚者,拾荒人的口味都是九品以上,以前打破頭搶著要的,現在都成了狗屎般的累贅。掏垃圾老頭在那些垃圾裏扒拉來扒拉去,還是扒拉出些值得留下的,他收攢起來賣廢品。
對他印象深刻和他女兒有關,他幹的事情雖然有固定收入,但肯定不是財大氣粗,社會地位也不會被人看好,盡管總是宣傳什麽革命工作人人平等,不過哄小孩罷了,你見過迄今為止哪個社會是平等的呢?!他家老婆何人我不認識,他女兒我倒是常見,一個嬌小玲瓏五官秀麗的女兒,在院圖書館工作,有一副挺和善的麵孔,我卻不喜歡她,對大人,尤其是那些年輕的軍官,她笑意嫣然甜甜的,對小孩子卻愛搭不理的板著臉。她的桌上擺著本打開的書,旁邊還有個宜興小泥壺,沒人來借書時,她一邊看書一邊對著壺嘴喝水,怡然自得十分享受,令人羨慕的心癢,我作圖書管理員的理想很可能就是從那時萌芽的。那時我第一次進圖書館,什麽都新鮮,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圖書館設在集體大樓的一廳,大樓裏住的都是些年輕的單身軍官,個個都是名牌大學畢業,換作我也肯定笑得花枝燦爛,隻是我還太小不諳風情,她的模樣秀麗柔和細致,我總覺得和她爸爸不合音律。她和她的爸爸,在我眼裏都是人物,尤其是她的爸爸,很有些神秘感,六十多年了過去了,掏垃圾老頭肯定不在了,他那個秀氣的女兒或許也去啦,還在逗留的我為他們留個念想吧。
我總喜歡普通人平常事,有地位有頭臉的大人物在我眼裏難免不自然甚至很虛偽, 我沒有下過鄉,沒吃過什麽苦,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周圍的人很多都是有個一官半職的,可我卻很不耐煩那些顯赫,尤其大家聚在一起胡侃時,聽到那些什麽“就是那個呀,她(他)爸(媽)以前是哪個部委的某某某啊。”盡管那個某某早撒手人世,人們還總要不斷地把那些官職曬一曬,生怕長了黴。沈從文先生曾經在日記中說自己“始終還是個鄉下人,但與鄉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我讀過之後好有共鳴,盡管我不曾認識鄉下,我以為,三百年前的我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
0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