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一個鄉下的大學讀研究生時,每年秋天開著破車,幫著學生會接中國大陸來的新生。我專門負責接北大來的男同學。一次接了一個原來就認識的同屆北大同學丁大明。他很瘦,比在北大時瘦很多。帶著深度眼鏡,就顯得更瘦。丁大明說他得到獎學金後在國內僑屬證辦得太坎坷,把人折騰瘦了一圈。
接來丁大明先在我那打地鋪,我還要教他做飯。他從來沒有做過飯,而且馬上要考資格考試,沒有時間,如何炒菜是不能教了。煮雞蛋和涼拌西紅柿和拍黃瓜之外,我買了一板兩打的便宜雞腿,用刀劃過,用醬拌上,在冰箱冷藏室裏醃一夜,然後用錫紙兩個兩個地包好,再冷凍。這樣要吃時從冰箱冷凍室裏拎出兩個來,直接烤就成了。我全程示範了一下,他一口氣吃了四個,讚不絕口。下次與我去購物,看到19c一磅的降價雞腿,他一下要買五板,每板就是24個!我怎麽勸阻都不成。那天丁大明的宿舍等到了,120個包好錫紙的雞腿把幾乎把整個冷藏室都塞滿了。
那一段時間我想當書呆子,天天早起晚歸,幾乎不和大家接觸。和丁大明,也隻是在黑燈瞎火的路上遇見兩次。他更瘦了,說雞腿還沒有吃完,不過已經到了看到大雁就聞到雞屎的地步。
留學的生活是忙碌和寂寞的。我那時在宿舍裏往北京的家裏打電話,要一美元多一分鍾。每次往北京家裏打電話兩邊先打好草稿,掐住時間盡快說完;打電話主要是為了聽聽對方的聲音。第一次我從旁人那聽見我媽有了北大的電子郵件,趕快發了個問候,沒有等到下次打電話事先約好。結果我媽用她那時在北大教書的兩個月的工資拿到一個Hello。原因是電子郵件這個新鮮事物太新鮮,讓在北大勺園的郵局截住了,並告訴我家有美國來的急電,讓我媽以為我在這邊出了什麽大事。那時還沒有互聯網,國內郵局仍按國際電報的方法數單詞收錢,原始電子郵件抬頭可是有一大堆路由地址啊。我每天半夜回宿舍,隻能在熱飯菜時,和總趴在那做作業的印度寓友聊兩句,還不敢大聲。周末大家忙著補覺,做作業,鍛煉,或者去打工,我和別人說話最多的時候一般是在洗衣房裏等衣服洗好的那十幾分鍾。
這樣的生活裏最寂寞的其實是精神。那時電腦還不能輸入和顯示中文,沒有任何中文環境,除了那個我仍然不敢看的紅字題頭的《人民日報》。同學從國內帶來的幾本閑書和古典文學,讓大家都快翻爛了。我來美國太決斷,一本閑書都沒帶。丁大明帶的幾本文藝書,都讓我當接人的辛苦費收走先看。我那時還不知道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有個東亞圖書館,和紐約中國城的正經中文書店“世界書局”並不在中國城裏,而是自己去紐約中國城瞎找書店。其實紐約中國城裏沒有什麽真的書店,都是狹小的黑鋪子,門口坐著老板,用猥褻的目光打量著每一個進去的人。鋪子一半賣給死人燒的黃紙煙花冥錢,另一半就是色情雜誌和武俠。這兩個方麵的文字合起來在同一個陰暗狹小的空間裏一塊賣,給人一種不生不死的奇怪感覺。第一次我隻在角落裏找到一本《老殘遊記》,高興壞了,趕快買下來,一麵奇怪這本書為什麽會流落到此。揣著這本書,走在異國的街上—-那時紐約很破敗肮髒,街上好多垃圾,也不安全—-心裏很感到很陌生,也有些害怕,一下想到我不就是手裏這本書嗎!
丁大明大概也是同樣寂寞,一次在路上聽我說長周末要去紐約,馬上就要跟我一塊去。這是他第一次在國外出門,他拿個小本子,記了一路的注意事項。我帶著他在紐約中國城的一個小館子吃飯,終於不吃烤雞腿了,丁大明摘下眼鏡,放下小本本,閉起眼睛,細嚼慢咽,很享受的樣子。那天我們在紐約街頭東看西看,一邊開著玩笑,很像時光回溯,讓我們變回了那兩個在北大校園裏的無拘無束的少年。因為那天晚上我還要去新澤西和幾個遠道來的中學同學打地鋪,我把丁大明帶到火車站門口,自己去坐長途車。可沒有想到因為火車站太大,他還是在紀念馬丁路德金的周末,被一個黑人騙到僻靜處搶了,包括他的外套,和那個小本本;也不知那個搶劫者要那個寫滿中文的小本本去幹什麽。幸虧丁大明的來回車票放在內衣兜裏了,他還能恓恓遑遑地坐車回到在鄉下的大學。
這次出遊一個月後,我事後才在學生宿舍聽到一個舊的大新聞:我接來的那位仁兄丁大明,進課題組的第一天,就和組裏一個年齡比他還小的來自科大的師姐好了,一個星期就領證結婚。我那時沒有見過他的新婚妻子,別的同學說很不錯。但我老是無端地覺得丁大明這麽快就結婚,是想找個做飯的。
那時在美國的留學生各個都很用功,真的是心無旁貸。學生間很少打牌什麽的。一方麵,大家都窮,沒有誰有信用卡,有時間好多人要去打工。另一方麵,那時天安門廣場的硝煙剛散不久,祖國是回不去的,大家都要安身立命。我剛到學校時,住的宿舍不能做飯,有幾次因為學業而回去晚了,包夥的食堂關了,就到旁邊的機器上買一包75c的零食熬一夜。因為大家每個人都很忙碌和孤獨,而一個人不再覺得忙碌和孤獨吧。若幹年後,當我一個人站在深夜的大海邊,突然覺得我剛到美國時求學所體驗過的孤獨回來了。身邊一無所有,抬頭卻是滿天星鬥;在饑渴中,有時人真的是會享受和堅持孤獨的。
半年以後,我才在路上再一次遇到丁大明,又是在黑燈瞎火的路上。借著冬天的月光,丁大明更瘦了,臉色蒼白,說他剛考過資格考試,同時要做科研,還要按照夫人的經驗,開始自費選學計算機課—-他夫人已經在學計算機的幾大重頭課。所以他現在睡眠嚴重不足,很累。我們一路聊了聊,各道辛苦。分手時,我恭維他一下:“至少現在,你小子有人給你做飯了。”
丁大明長長地歎了口氣,才說:“唉,不是,我現在要給兩個人做飯了。”
成樸,2016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