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晴沿著多倫多downtown 的 Rosedale Valley的山路緩緩駛下,這是廖晴認為多倫多最有意思的公路,簡直象征了三界。山頂是豪宅區,複雜的私家建築在樹林中若隱若現,安靜地俯瞰著城市,這是第一界——那些生活在繁華巔峰之上、不知人間疾苦的'仙界';
山腰間的墓園,寂靜而肅穆,靜靜地掩映在樹影之中。這裏是一界過渡,象征著生與死的交界,拋開了豪宅的浮華卻又未曾步入穀底,是一個無聲的平等之地。墓碑在夜色中泛著冷光,仿佛在無言地見證這座城市日夜變遷,無數浮華沉浮。
再往下,便是第三界,山穀間的高速路旁,散布著一頂頂帳篷——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這裏搭起了短暫的庇護所,生活的煙火氣混雜著都市的寒意,將現實的冰冷展露無遺。這是底層人的世界,他們活在社會的邊緣,如幽魂般在城市間遊走。
帳篷邊緣積雪未化,顏色早已褪去,透著沉重的濕意。昔日繁忙的穀底公路上,不斷有帶著引擎轟鳴的,越來越多的奔馳大G從她身旁疾馳而過,刺眼的車尾燈在晨光中像是冷冽的閃爍。穀底的道路旁,帳篷和豪車的對比愈加刺眼,像是一麵映照出現實的鏡子,模糊了所謂的經濟增長與衰退。多倫多到底在變好,還是變壞呢?
忽然,眼前一麵刺眼的標語旗幟讓她的思緒停頓了下來——路邊兩個人正舉著寫有“F*** Trudeau”的大旗。她一愣,隨即心底微微一鬆,竟在這一刻感到一絲慰藉。盡管現實中的矛盾與不公越來越清晰,而人為造成這一切的,往往是討伐資本主義聲音最大的那夥人,社會墮落肉眼可見,但至少,這裏的人依然可以表達心中不滿——哪怕是如此直接的抗議。
手機突然響起,是老公的電話。
“老婆,忙嗎?”
“不忙,還沒到,堵在路上呢。”廖晴放鬆地靠在座椅上,“有什麽事嗎?”
“Mike的一個工人,昨晚有點事故,情況不算太嚴重,但還是得讓你看看,”
“Mike的工人?”廖晴輕聲問道,語氣平靜,早已對這些情況見怪不怪了。“他沒有醫保吧?”
“對啊,就是那個阿斌,你見過的那位。”覃蕭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就是那個哲學家,總喜歡教育男人,人生苦短要及時享樂那位。他沒有身份,當然也沒有醫保。受了傷也不敢去醫院,怕被查出來。”
廖晴忍不住笑了出來,似乎眼前已經浮現出阿斌那張滿臉自信的樣子。“哈哈,是他啊!你放心讓他來吧,我要教育教育他,省得他把你們這些有婦之夫教壞。”她故意語氣誇張地說道,透著一絲戲謔。
電話那頭,覃蕭趕緊討饒:“老婆,手下留情點。他就是嘴賤,對別的女的放蕩,其他方麵還可以的。”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放心,他要敢找我出去,我就告訴他,我老婆不讓我跟流氓玩”。
“哈哈,行啊,我爭取把他治成賢者!”廖晴輕輕調侃,隨即笑著說道,“讓他到之前聯係我。”
“老婆,辛苦了。”丈夫帶著真摯的感激說,“照顧一下。”
廖晴微微一笑,放下電話,已然習慣了接手這些因為種種原因無法享有正規醫療的求助者,而阿斌這種獨自一人在北美漂泊的偷渡者,據說多倫多有幾十萬個。
廖晴抬頭見到阿斌,他個頭不高,皮膚黝黑,臉上滿是歲月的風霜。走進診室時,他帶著一絲不耐煩,右腳踮著步子,明顯的腫脹讓腳踝鼓得像個大饅頭。他操著濃重的福建口音,嘴裏還在小聲嘟囔著。
“哎喲,小妹,我這條腿啊,疼得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他皺著眉頭,一邊捂著腳一邊嘀咕,“在工地幹活沒事兒,結果下班滑倒了,倒黴!媽的,人生苦短!”
廖晴忍不住笑了出來,盡量控製著自己沒露出太多表情:“阿斌,你這‘人生苦短’理論到處都挺適用啊”
阿斌瞪了她一眼,帶著點狡黠的笑容:“哎呀,廖醫生,你別笑我了。我這苦命,還不就指望說點大道理‘安慰安慰’嘛!”
廖晴一邊處理阿斌的腳傷,一邊忍不住好奇地問:“阿斌,聽說你這幾乎是繞地球一圈了啊!還在美國住過幾年?”
“是啊,我最早從福清飛到法蘭克福,然後轉機到美國,待了幾年,美國那地方好,容易賺錢。”
廖晴聽得有些意外:“那你這來回折騰,做了幾次滾裝船?”
阿斌聞言,忽然嚴肅起來,挺了挺胸膛,帶著幾分不服氣:“小妹,我跟你說,我阿斌是偷渡沒錯,可從來沒做過什麽集裝箱。一路坐的是飛機,大搖大擺入境的,商務簽證走起!”
廖晴忍不住笑了:“斌哥是見過大世麵的。”
阿斌歎了口氣,似乎帶著點自嘲:“在美國待得好好的,結果因為和老板吵架,沒忍住,打了一架,報警一出,不就被遣送回去了麽。回去之後,又想辦法跑來加拿大了。”
“看來你也真是吃了不少苦啊。”
阿斌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擺擺手道:“人嘛,總得搏一搏,不然怎麽活?反正現在在你這兒安心治傷,算是福氣了。”
廖晴偷偷給老公發消息八卦:”阿斌是滑倒的?”
“別聽他胡扯,多半是泡妞沒泡成,被人家推到的”
阿斌反問道,”你和覃老板怎麽想起來加拿大的”,廖晴一邊收拾醫療器材,一邊微微一笑:“其實和你一樣,最早是想著去美國的。對我們來說美國隻能先留學,可家裏那時候正好突發了一些事情,隻好停了申請,後來加拿大移民卻下來了。”
阿斌嘿嘿一笑,露出一個有些調侃的神情:“喲,這還真是一步一個腳印兒,比我這亂跑瞎闖的靠譜多了。”
“不過這個破爛加拿大就是賺的沒有美國多,以後我還得殺回美國,就不信了,這個世界能有地方攔得住我!”阿斌非常自信。
阿斌的疑問讓廖晴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到那個喧囂熱鬧的北京,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彼時,她在王府井的東方新天地上班,午休時間,一定要在購物中心穿梭,周圍是琳琅滿目的名品和繁忙的都市人群。覃蕭總是開玩笑說她“整天在花花世界裏遊蕩”,還開玩笑地囑咐她別被外麵的世界“迷花了眼”。而最讓廖晴大開眼界的是公司的VPN。外網是個新世界,太多反洗腦的文章和視頻,讓人有了一種, 你離開了祖國,才能算真正開始了解祖國的錯覺。
隨著廖晴不斷深入地翻閱那些屏蔽的資料和文章,她的認知漸漸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曾經被視為絕對正確的曆史知識,如今在她眼裏竟顯得蒼白甚至扭曲。她驚訝地發現,那些從小被灌輸的“鐵一般的事實”竟然被不露痕跡地加工過、刪減過,甚至有些事件在她的課本中根本不曾出現。她當時的心情很複雜,既有對知識鴻溝的憤怒,也有一種被欺騙的無力感。廖晴開始思考,如果這些所謂的曆史都被這樣精心地修飾過,那麽還有多少未知的真相?對外界的好奇讓她忍不住想知道,這是她和覃蕭移民的重要原因。
這也是為什麽,周圍人說起移民原因,是為了孩子,為了教育,為了空氣,而廖晴總是覺得無法跟別人溝通清楚自己的真實原因。政治話題一向很神奇,兩個背景完全不同的人,突然會因為政治觀點的一致性,而心心相印起來;但相反,就算兩個背景完全相同的好基友,會因為政治意見不同而分道揚鑣。
晚上廖晴打開手機,看到閨蜜梅子發來的語音消息,耳邊傳來正在上班的梅子略帶壓低、又不可思議的聲音:
“驚天大瓜!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個,我們大學的帥哥,債圈大佬,金融才俊?掛了!”
“哎呀,上班的心情比上刑還戰戰兢兢,我要轉做中後台!,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