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追一部年代劇《足跡》。根據海報的宣傳,這部劇追蹤了上海一個豪宅三代女性半個多世紀的生活軌跡。我已經看了二十集,總體感覺還是挺新鮮,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前十幾集主要講女主易弋口中“姑姑”的故事。她是年輕漂亮的林斯允,剛從德國學醫歸來,正值抗日戰爭爆發前夕。她創辦婦產醫院,並與上海大幫會曾家的律師程敖相識相戀,故事圍繞他們及親友展開。背景幾乎全是上流社會的生活:豪宅、汽車、紅酒、咖啡、留聲機、女人,處處燈紅酒綠,頗有現代氣息。即便把當時的上海放到今天,生活水準也毫不遜色,可能唯一缺少的隻是手機和電腦。
這一時期的演員大多俊男美女,很養眼:林斯允、她的嫂子、沈家小姐沈瑩瑩、沈家楠姨都是美女,男主程敖、沈處長、曾大倫也都是英俊青年。劇情的主題是抗日,複興會頭領曾培德親手打死了親日的獨生子曾大倫,算是高潮。雖然共產黨的身影也出現過,但顯得有些虛假。比如顧先生在貧民窟有大量藏書,包括英文書,還近似命令的方式讓結識不久的曾家律師程敖去采購大量禁運醫療用品並安排運往蘇區,這在白色恐怖年代幾乎不可思議。
相比之下,我更感興趣的是進入新中國的這一段。人物突然活了起來,呈現出某種滑稽甚至荒誕色彩。或許是因為這個時代與我們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更為接近吧,劇中的情境勾起了很多具體的曆史記憶,也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然而和前一段的熱劇《生萬物》一樣,這部劇也略過了解放戰爭四年,劇情從抗戰忽然跳到上海解放初期。按照劇中文樸部長的說法,新中國已經成立五年多,即背景應在1954年前後,也就是“三反五反”剛剛過去的年代。三反針對黨內幹部,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五反則針對工商業者,指控他們行賄、偷稅漏稅、盜騙國家財產、偷工減料和盜竊國家經濟情報。
這些運動的痕跡在劇中表現得很有點戲劇化。比如趙書記的生活腐化,接受賄賂,找小三。比如資本家付老板的行賄。最荒唐的人物應該是政府幹部楊學安組長。他隸屬某個管理工商業公私合營的部門,可能類似商務部。因曾救過老首長嚴政委的命,便仗著後台,對人態度蠻橫,口口聲聲階級鬥爭,處處敵視資本家、企業主和知識分子。開始我以為他隻是出身貧苦,表麵粗魯,本性應該是好的。但後來越來越發現他其實心機深沉。在報社,寫文章攻擊領導以謀私利。我覺得,這種人物若進入反右或文革,必定惡劣百倍。但這個演員演的還是相當出色,讓這個人物非常招人恨。
另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人物是周雲青。她是女主易弋的小姨子,二十出頭的樣子,在新中國成立後積極表現自己,與“階級敵人”的哥嫂劃清界限。雖然心裏知道參加國軍的哥哥是抗日英雄、嫂子易弋也是好人,但在階級鬥爭年代,她不得不表現得鐵麵無情,像後來的紅衛兵一樣高喊革命口號。她性格直率,有點壞心眼,卻在盲目的激情中成了悲喜劇角色。她與楊組長最初看似絕配,但後來發現她跟楊組長完全是兩路人,因而而分道揚鑣。這好像是個新演員,雖然顏值一般,但是演出了這個人物的特色。她的說話和動作極具喜劇誇張特征,很熱鬧。
易弋的遭遇更顯典型。抗戰時期,她和丈夫周肇遠是熱血青年,但丈夫的國民黨身份在新中國成了致命負擔。她因此被視作敵人,受到監管,失去住所,生活處處受限。後來,在文部長的主持下調查發現,周肇遠其實曾是中共地下黨員,為解放上海而被殺害,易弋才徹底“翻身”。離開周圍的人的態度也都變了,她又搬回到原來的洋房,街道、工廠也請她去做有關英雄丈夫事跡的報告。易弋身份和待遇的反轉顯得很荒誕。劇情顯示,一個人的好壞並不取決於其人格、人品,而取決於出身與政治身份。在階級鬥爭的話語裏,人可以隨時被定性為好人或壞人。文部長在會上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聽來頗具諷刺意味,因為觀眾會忽然發現,是新中國的這套新的整人話術把人整成了鬼,當然它也會把鬼變成人。
文樸部長本人是正麵角色:北大畢業,有文化,有戰鬥經驗,懂得西方藝術與文學,既有原則,也熟諳人情世故。他與易弋因才情人格相吸而結合。然而像他這樣帶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幹部,我相信,在後來的反右和文革中肯定會成為犧牲品,被打成走資派,或者資產階級的保護傘。
劇中另一位滑稽人物是方主任,她是嚴政委的妻子,也是楊組長的後台。這個角色的盛氣淩人的教條主義做派讓人想起江青。她仗勢施壓,想替楊組長謀取職位,還試圖給文部長安排政治背景良好的年輕護士為妻,以迎合當時老幹部進城後找年輕太太的風氣。但文部長拒絕了這種安排,堅持與易弋結合,但隻是經曆了嚴格的政審才最終結婚。
延安時期婚姻自由的政策確實讓不少中共領導人拋棄舊配偶另娶新妻。延安當時吸引了很多有理想的男女青年。也為領導人再婚提供了條件。江青便是一例。據說當時政治局專門開會討論,同意毛澤東與江青結婚,但是明確限製江青參政。隻是到了文革,江青才衝破這個限製,權力急速上升,上躥下跳,成為毛最得力的打手,對中國造成嚴重災難。電視劇中的方主任,其搖頭晃腦、裝腔作勢的樣子,簡直就是江青的翻版。她的每次出場,尤其是帶著帽子的嚴肅狀態,都帶有滑稽色調,令人忍俊不禁。
我對解放初期這一段格外有共鳴,因為它讓我看到了文革生活的雛形。看來階級鬥爭的理論早在1950年代就已成型。領導們鼓勵資本家和知識分子大膽發言,其實就是陷阱;一旦言辭不合時宜,就可能釀成大禍。正如1957年毛澤東鼓勵知識分子大鳴大放,暢所欲言,結果凡是直言的人幾乎全被打成右派,他們及其子女長期遭受迫害。文革更是把這種邏輯推向極致:凡出身不好的人,不論個人品質如何,均被打成“地富反壞右”,被剝奪基本權利。
總體來看,《足跡》是一部頗有洞察力的年代劇。它跨越的年代久遠,但所選的片段極具典型性。尤其是1950年代的故事,讓人清晰地看到後續政治運動的影子。階級鬥爭的邏輯一再翻新,不斷撕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把文明推向黑暗與動蕩。或許,這正是該劇最發人深省之處:在半個世紀的家庭史和個人命運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幽影和暗流。
2025.9.14 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