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看到鏡子中自己的形象就排卵”,這是陽城大俠在宿舍裏讀的一句話,他說是《生理學》最後一章《生殖》裏的一句話。內分泌生理和生殖生理這兩章我記得是哈爾濱醫科大學程治平教授編寫的,但我們就沒有安排這兩章的教學。其實我們對這兩章非常感興趣,尤其是生殖。解剖組胚課已經學習了生殖係統的形態結構,輪到學習生殖功能了,卻沒有安排,所以才會有我們在宿舍裏秉燈夜讀。女性生殖係統還有《婦產科學》兜著,可男性生殖係統卻再也沒有機會了。記得我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不久,我們單位的計劃生育委員會辦公室就在我們防疫站隔壁,聽說分來了個大學生,就想請我給輔導一下有關男性生育的基本知識,關於女性生殖,人家可以找婦產科大夫。我借口“我還沒有結婚”給搪塞過去了,當時想現學都找不到書。
解剖組胚和“三理一化”都論述人體的結構和功能,不管是正常的還是病態的。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兩門病原生物學課程:醫學寄生蟲學和醫學微生物學。醫學寄生蟲學除了論述直接致病的寄生蟲象蛔蟲、鉤蟲、蟯蟲、絛蟲、血吸蟲等等之外,還討論醫學昆蟲學象蚊子、蒼蠅、虱子、跳蚤、蜱蟲,等等。了解它們的生活史和作息規律是防治的基礎,我印象最深的是兒童蟯蟲病的防治。蟯蟲很小,大約隻有一公分長,我小時候經常在剛排出來的糞便表麵見到活蟲在爬行。蟯蟲死前會從兒童肛門爬出來在肛周排卵,造成肛-口循環傳播,根治的關鍵是肛周清洗。講課的一位女老師,名字不記得了,她朋友的孩子蟯蟲總也根治不了,盡管也是每天晚上給孩子洗屁股。她建議把清洗肛周從晚上改為早晨,結果朋友孩子很快就根除了蟯蟲病,因為蟯蟲是半夜爬出來排卵,所以早晨洗的效果比晚上洗更有效。
另外一個有趣的是絛蟲。絛蟲病可分別由豬肉絛蟲和牛肉絛蟲引起, 我印象深的是豬肉絛蟲,因為我們老家就有豬肉絛蟲。絛蟲寄生在腸道,糞便中含有絛蟲卵,被豬吃下去了,蟲卵會在豬肉裏發育成囊蚴,這樣的豬叫米粒豬,也有的叫米芯豬,豬肉裏的囊蚴很難煮死,囊蚴就會在腸道裏發育成絛蟲,形成人-豬循環,有時一個村子幾乎人人患病,這樣的村子被叫做米芯村。給我們上課的路應連教授介紹說,他們當年下鄉進行寄生蟲病防治,就曾駐紮在一個米芯村,村裏的小夥子要找對象,一聽說是米芯村,姑娘們都不願意嫁過來;米芯村的姑娘要嫁人,男方一聽說是米芯村的,都不要。寄生蟲教研室張文忠教授,頭發純白,可能已經是退休年齡的人了,但經常看到他西裝革履手提皮包上下班。高年級同學謠傳張教授的名氣是因為他曾在跳蚤身上發現了一根毛。實驗課時我在解剖鏡下仔仔細細地觀察跳蚤標本,想看看到底哪根毛有可能是張教授發現的,無果,最後問帶課老師,老師說沒聽說過此事,顯見是謠傳。給我們班帶實驗課的是王善青老師,有一次實驗課是觀察血吸蟲卵,從一小瓶液體吸出一滴塗在載玻片上,然後在顯微鏡下找蟲卵,我非常幸運,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就可以提前離開了。王老師覺得奇怪,蟲卵在液體裏的密度不高,我怎麽這麽快就找到了,他又讓我看另一名同學的標本塗片,我又找到了,這下我可以功成名就地早走了。後來學潮時在天安門廣場遇到原寄生蟲教研室的一位年輕老師,他說王善青離開山西讀博去了。
跳蚤是傳播鼠疫的,殷潤華老師非常風趣地講這一段。跳蚤吸血,如果血裏有鼠疫杆菌,鼠疫杆菌就會在跳蚤的胃裏繁殖,多到會影響跳蚤吸血,不能把血吸進胃裏,跳蚤就會反複吸和吐,跳蚤胃裏的鼠疫杆菌就會被吐出來傳給被吸血的人。老鼠得鼠疫會在老鼠群裏傳播,叫鼠間鼠疫,跳蚤吸了老鼠的血再咬人,就會把鼠疫傳給人,鼠疫在人與人之間傳播,叫人間鼠疫。人間鼠疫最可怕的是用不著跳蚤傳播了,直接通過呼吸道傳播,叫肺鼠疫,也叫黑死病。
寄生蟲裏還講原蟲傳染病,常見感染人體的有阿米巴、瘧原蟲、弓形體、利什曼原蟲等,都是些肉眼看不見必須借助顯微鏡才能看到的原蟲,不把它們歸為微生物學可能是因為它們都是真核生物?傳染病學解中堅教授的研究生李君是遼寧人,他們在研究剛地弓形體感染如何誘導胎兒畸形。盡管從來沒有見過瘧疾病人,北方瘧疾也少見,但我對瘧原蟲還是很感興趣的,我們在顯微鏡下觀察紅細胞裏麵的瘧原蟲,當時也沒有問老師教研室是怎麽保存瘧原蟲的,也不知道我們看的感染了瘧原蟲的紅細胞是什麽動物的。不記得當時老師是否介紹過青蒿素,也不記得第一次聽說青蒿素是什麽時候,在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時,我也注意到介紹青蒿素的發現過程。說來奇怪,乙醇提純效果應該比水煎要好,但乙醇提取物效果不理想,查中醫古籍是用水煎,就如法炮製,結果成了。這就跟挖煤一樣,兩個人一把鎬頭一把鍬就挖出煤了,而另外的一個高技術團隊,有先進的挖掘技術手段,轟轟烈烈地花了納稅人大量資金,結果一事無成,還瞧不起人家隻用一鎬一鍬就挖出煤的人,說人家水平不高,沒有理論,沒有先進技術,沒有資格蹬入大雅之堂。
《醫學微生物學》教科書中,將微生物劃分為以下8大類:細菌、病毒、真菌、放線菌、立克次體、支原體、衣原體、螺旋體。寄生蟲裏講虱子能傳播斑疹傷寒,病原體就是立克次體,這樣寄生蟲與微生物協同起來就了解了疾病傳播與發病的全貌。支原體肺炎臨床上常見,實習時還見過病人。記住衣原體是因為沙眼,由沙眼衣原體引起的。講這一段的是陳向偉老師,他特別介紹湯飛凡,研究沙眼衣原體的,文革受迫害,說他是坐著上吊死的,說明他死的決心有多大。陳老師還介紹了另一個有趣的小故事,說提取了傷寒杆菌的教授不相信傷寒是由傷寒杆菌傳染的,每次上課都當著學生麵將含有大量傷寒杆菌的培養液喝下去,也都沒事,但有一次他感冒了,聽到這兒同學問都笑了,大家都猜到了教授喝傷寒杆菌的後果了。不是人人都得傷寒,一個人也不是總也不得,自身抵抗力也有打盹的時候。
記住螺旋體是因為梅毒,其病原體是梅毒螺旋體,隻知道是性病,也沒見過,當時性病開始上升了,但以淋病為主,當然也沒見過。陳向偉老師介紹過嬰兒的膿漏眼,是母親的淋病球菌通過產道傳給新生兒,淋病球菌在眼睛裏繁殖造成的。當時我們就覺得這母親是做虐呀!除了梅毒,還有豬鉤端螺旋體病,不過是後來在衛生係的流行病學專業課介紹的,說是大雨使豬圈汙水橫流,豬鉤端螺旋體就會通過人的皮膚傳染給人。再後來聽說澳大利亞的病理學家發現人胃裏高酸度情況下還有螺旋形細菌生存,取名幽門螺杆菌,可致胃炎。螺杆菌我以為就是螺旋體,結果還不是一回事。
病毒部分是微生物教研室主任謝晰子教授講授的。那時艾滋病還剛剛傳入中國,教科書上沒有艾滋病相關知識,謝教授查閱相關文獻資料給我們介紹艾滋病毒和相關的免疫低下。當時學校還組織我們觀看一部宣傳電影,介紹第一例在中國發現的艾滋病患者來自阿根廷,電影後半部分是一個可能是虛構的故事,隻記得一位很體麵的協助艾滋病宣傳和預防的年輕女士偷偷把自己的血樣混在抽檢樣本裏,結果是艾滋陽性,該女士最後自焚身亡。
那時微生物教研室高年資還在上課的老師是王言貴教授。每次來階梯教室上課都腋下夾著一摞書,往講台上一放就開講,其實講課過程中他也不看那些書。他有個習慣,把“比較”說成“較比”,所以有人稱他“較比老師”。他自稱“言貴”,因為 “我不輕易講話,但我一講話就是要說到點子上,事實證明,我很多話還是說在點子上的。”後來在我們衛生係的專業課《衛生微生物學》課上,王教授又一次給我們講過課。他講課口齒清晰,聲音洪亮,內容流暢,令人印象深刻。他總結細菌性食物中毒和腸道致病菌感染之間的區別,最重要的一點是食物中毒不傳染,想起來至今還在耳邊回響。
當時的免疫學還包括在微生物學裏,免疫學部分王教授也講授了一部分內容,還記得是講巨噬細胞怎麽吞噬抗原,怎麽再將經初步處理後的抗原傳遞(免疫學上叫做抗原遞呈)給淋巴細胞產生抗體。另一名免疫老師是高秀蓉教授,印象最深的是她建議我們有問題當時就問,如果等到期末,“別說是你們,我們也忘了”。當時覺得可能免疫學太複雜,另外也覺得這怎麽還能當老師?現在我自己給學生講生殖內分泌學時,我才理解了忘記是可以發生的,雖然沒有那麽誇張,但確實是很容易忘記。老教授退休,沒有人接手,我自我托大,立即接過來,因為我個人對生殖部分很感興趣,想趁機學習血跡,何況隻有三學時的課。結果每次講課都是現上轎現紮耳朵眼,每次都要現準備才可以,而且因為自己對生殖部分的知識麵太窄,講起課來底氣不足。對一個領域不能做到融會貫通,沒有自己的知識體係,講起課來就不能做到遊刃有餘,也就不能享受講課。
兩年半的基礎課結束後,我們衛生係有兩個學期一學年的臨床課,三年級下學期春季這一個學期的階梯教室臨床課,秋季我們就到醫院住院實習一個學期,隨後就是三個學期一年半的衛生係專業課和實習。在這僅有的一學期臨床大課裏我們麵麵俱到,內科外科婦產科、兒科眼科口腔科、耳鼻喉、傳染病、神經病、精神病,我們都染指一點點。外科講到腸梗阻,講課老師說他的老師傳授給他的經驗就是:“在太陽下山的時候發病,手術不要晚於太陽升起的時候;在太陽升起的時候發病,手術不要晚於太陽下山的時候”。有一個老教授,看著很年輕很有活力,油頭粉麵、健步如飛、褲子直直的,褲線不打彎。後來在實習醫院也看到個別類似的高年資醫生,似乎很多醫院特別是教學醫院都有這樣的特別注重儀表和個人形象的老教授,有人稱他們是“花花教授”,其實不然,他們不僅是自戀自愛,他們還自尊自強,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業務能力強。
上完基礎課之後,臨床課相對來說就好理解了,也就容易多了。記得在臨床實習醫院的口腔科實習時,遇見一個基層醫院來的女孩兒在進修,基本的常見的口腔病和牙病得門診治療她都會,我們特羨慕她。他對我們也趕到奇怪,我們學得怎麽那麽快,一說就知道了,後來聊天她才知道我們書本上的知識比她多得多,她連中專都沒有上過。由於我們缺乏臨床經驗,沒見識,所以課上老師介紹的病例非常吸引我們,有的老師還特別善於模仿表演,特別是神經病學老師模仿的一些神經病的行為表現給我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老師對神經病特別腦卒中的病發灶的部位判斷就像偵探推理一樣,當時特希望將來能當上一個神經內科醫生。精神病老師介紹的一些精神病病例常常會引起哄堂大笑,但似乎沒有聽說哪位同學要立誌成為一名精神科醫生。口腔科老師非常年青,但講課水平可不低,模仿牙髓炎所致的牙痛患者惟妙惟肖:一隻手捂著患側腮幫子,另一隻手拎著一瓶涼水,不時地喝口涼水來塞牙以緩解牙痛,原理是熱脹冷縮,涼水使腫脹的牙髓收縮,牙髓腔內壓力下降,牙痛暫時緩解。當用牙鑽鑽通牙髓腔時,壓力瞬間消失,牙立即不疼了,患者往往會衝醫生伸出大拇指。
消化內科老師在講胃潰瘍時認為還是應該保守治療為主,反對外科醫生喜歡動刀子,在潰瘍患者身上做了好多沒有必要的手術,特別是年輕的醫生,互相之間攀比,“你吃了幾個胃,我吃了幾個胃”。這讓我想起來克隆病 (Crohn's disease)的發現。克隆病是消化道炎症性腫脹,造成腹瀉、腹痛、腹部包塊,甚至腸穿孔。Crohn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在紐約西奈山醫院做住院醫,後來在統一醫院繼續行醫。他的第一個克隆病患者是一個17歲男孩,那是1920年代,腸結核盛行,但該患者滅活結核菌皮試和眼睛測試都是陰性(當時還沒有結核菌素試驗),痰培養結核菌也陰性,排除了腸結核的可能。他說服高年資醫生進行剖腹探查,結果在小腸切除4寸長的一段炎性包塊,病理實驗室檢測包塊沒有發現結核菌。包塊提取液接種到豚鼠也沒有反應,據說豚鼠對人類的結核菌極其敏感。經過這一係列非常嚴謹的實驗檢查,他們排除了腸結核,那就是一種新病種,隨後陸陸續續不斷有腹痛患者被確診時克隆病。他總結說最應該發現這個新病的應該是外科醫生。當時所有不明原因的腹痛都做闌尾切除,而闌尾就在小腸和大腸交界處的回盲部,而克隆病最多見於靠近回盲部的回腸,外科手術時隻要手向裏邊稍微一探測,就有可能摸到炎性包塊了。美國的外科醫生可能也互相攀比,“你吃了幾個闌尾,我吃了幾個闌尾”,隻專注於手術本身,結果錯失這一很重要的發現。
婦產科老師當時對女子舉重對盆腔的長期影響比較關注。女性髖骨開口比男性大,所以盆底的肌肉韌帶承重力更多,女子長期練習超負荷舉重會不會造成多年以後才會發作的後遺症?老師也解釋了當時社會上對婦產科的抱怨:“上來就是一剪子”。當年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胎兒越來越大,產道撕裂越來越常見,產科往往是做陰道側切以預防撕裂。剪刀的切口整齊,容易愈合,疤痕也不明顯,如果撕裂,則愈合慢,疤痕嚴重,後遺症多。兒科老師則解釋兒童孩子不是成人的濃縮版,他們是小孩兒不是小人兒,他們的生理特點與成人完全不同。傳染科的解中堅教授則把艾滋病又來了一次知識更新。耳鼻喉科老師則介紹了一個止住鼻出血的方法:用食指從流血鼻孔的外側向內壓住。
在上臨床課之前,我們有一門基礎課之後的橋梁課《診斷學》,包括物理診斷,象視觸扣聽,是由內科教研室負責教學,教師來自各內科分科專業,主要是內分泌科、循環內科和呼吸內科的老師負責。實驗診斷,就是學會看化驗單。至於超聲診斷、心電圖、X線的放射診斷、後來還有個核醫學診斷,都是由各自的臨床科室或教研室負責教學。當時的大內科主任是劉耀華教授,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第一堂課帶領所有的授課老師與我們見麵,逐一介紹。他對診斷學做一簡單介紹,我隻聽懂他一句話,“學生要過橋”,所以我也跟著鸚鵡學舌地說診斷學是基礎與臨床的橋梁課。我臨床實習時,實習醫院派我和另一名同學回太原邀請劉教授會診,這才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劉教授。還是聽不太懂他的四川話,他語重心長地看著我說,“你們學習很不開闊幺”我疑惑地重複了一句,“不開闊?”他仍然看著我點了點頭,“這樣到頭來什麽也學不會”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說我們學習很不刻苦。
當時我們聽說過一個詞叫“時代驕子”,我以為是說我們是時代驕子,後來在我們上的一門討論戀愛婚姻觀、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世界觀的政治課上,老師引用了一本天津大學學生寫的一本書,書名不記得了,裏麵提到過新時代的大學生是時代驕子。這本書還配有一盤錄音磁帶,我見到有人讀這本書,聽磁帶。後來有人跟我們解釋說,時代驕子是用來指代恢複高考後70年代末那幾批的大學生,他們學習極其努力刻苦,白天上課,夜晚都在教室自習,周末節假日也是在教室學習。等到我們這幾級的大學生,學習就不刻苦了,高喊“60分萬歲”,平時不曠課就是好學生了,周日基本上是逛街去了,節日連著放幾天假就去外地旅遊去了。八九年春季正是我們上臨床大課的時候,五一假期時有同學去北京旅遊,回來說差點就回不來了,因為北京的大學生上街遊行,交通都被堵塞了,我這才知道學潮來了。我還遺憾沒趕上這些熱鬧場麵,不曾想,沒過幾天,太原大學生也開始遊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