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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我的大學 (四)

(2025-01-20 09:28:33) 下一個

我們各種報到手續完成後,學校給我們放了一場迎新電影《野鵝敢死隊》,我們都帶著馬紮到大禮堂看電影。所謂的大禮堂就是主校區的學生食堂,大家都叫東校食堂,把飯桌搬開(沒有椅子)就秒變大禮堂。我們新生不在東校食堂用餐,都到西校食堂,所以我們需要每天幾次穿過新建南路去就餐。新建南路也是一條很寬廣的大馬路,中間有花壇,我們校門口的路段還沒有紅綠燈。過馬路時,首先看左側行駛而來的自行車和機動車,估計可以過了就跑到路中間花壇,然後應該是看向右側了,而我還看向左側,結果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女青年埋怨了一句:“咋走得?”如果不是她反應快,我就被她撞上了。我跟室友們埋怨怎麽不讓我們這些新來乍到又人生地不熟的新生在東校食堂就餐,而偏偏讓我們每天過馬路去西校食堂。大家則七嘴八舌:“有道理,但是過馬路也不是你這種過法”,“一名大學生不會過馬路?那說不出口啊!”

醫學院學製是五年而不是四年,和臨床醫學係一樣,我們衛生係也是5年製。前兩年半學習醫學基礎課,課程設置對所有的醫學本科專業都是大同小異。當年我們衛生係四個班就是和兒科係的兩個班、法醫係的兩個班一共八個班在同一階梯大教室一起上的基礎課,醫學係的的八個班則在另一個階梯教室上課。不同專業的差別是體現在後兩年半的學習,我們衛生係隻有半年臨床課程的課堂教學外加半年常駐醫院的臨床實習,餘下的一年半是衛生係專業課程學習,包括一年的課堂教學和半年的專業實習、畢業課題、撰寫論文和答辯。衛生係學製也是5年,意味著我必須多上一年學,我心疼父母和家人需要多花錢供我一年在大學學習。第一年寒假回家的火車上遇見兩個在太原工業學校讀中專的遼寧老鄉,他們是從高中考上來的,隻需讀兩年就可以畢業分配工作,我心情有一點小失落:我還得多上三年學。“你們把書都念賠了”, 聽了他們這句話,我的心情更是低落到穀底。

我上大學時父母年齡都六十幾歲了,我爹患有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肺源性心髒病(簡稱肺心病),早已喪失勞動能力。從我記事起,我爹就總是咳嗽,呼吸時發出一種特別的氣喘聲,村裏的人們來家裏串門總是問候我爹氣管兒怎麽樣了?又換什麽新藥了?我記得我爹經常換口服藥,什麽麻黃素、氨茶堿、喘可寧,白天還好,總在晚上發作,睡前總是在枕邊放兩個蘋果,當氣喘發作呼吸不暢時吃一個蘋果有利於平複氣喘症狀。我上初中時就發現我爹的胸廓看起來前後更寬厚,就是肺氣腫患者特有的所謂“桶狀胸”。我大學第一年寒假回家發現我爹的麵部和下肢水腫,典型的右心功能衰竭,即肺心病。當時我聽說一個偏方用中藥狗脊泡酒可以潤肺消腫,恰好在山西醫學院校園附近的康樂街和解放南路的路邊攤有賣,我就買來寄回老家,郵局人員以為我是在郵寄牛腿,因為狗脊是一種蕨類植物的塊莖,覆蓋著金黃色絨毛,乍眼一看真就像是黃牛身上的一個部位。我爹服用後感覺很好,我郵寄了兩年的狗脊,直到再沒有賣的了。後來又發現藥店有賣支氣管氣霧劑,就每年冬天寄回一盒10瓶裝的氣霧劑。我每年都給我爹寄藥,有的同學就給我畢業留言:“天下第一大孝子”。我大學室友老五陽城大俠的爸爸能用中藥配合電針灸治療支氣管炎,但我爹認為路途太遙遠,尤其是當時火車多數情況下擁擠不堪,他的體力已經支撐不了長途顛簸。我媽比我爹年長兩歲,但身體還算健康,除了照顧我爹的生活起居,還能飼養豬雞鴨鵝。分田到戶後我和父母的農田由我的分家另過的哥哥們替我們打理,但是當時農業上除去化肥農藥和其它投入之後淨利潤極其有限,改革開放前幾年我們當地農村的日子並沒有太大好轉。

當年在錄取通知書上要求我們開具介紹信介紹家庭經濟狀況。我們村公所的會計為我起草介紹信,他可能是怕傷我自尊心,在介紹信上最後總結時故意給我家拔高了一下:“家庭收入一般”。其實當時我家的收入遠未達到一般平均水平,我就建議實事求是,不用顧及我的臉麵,在後麵再加上幾個字:“排在全村後頭”,這樣連起來就是“家庭收入一般排在全村後頭”。當年對家庭困難的學生發放助學金,很感恩這五年我一直領取助學金,可以說山西人民也養育了我。當時我在係裏並不是經濟最困難的。學生食堂提供免費的米湯,我們吃完飯都喝一些熱米湯,這樣就會更有飽腹感,而我們年級有一個女生經常撈取米湯裏沉澱下來的小米充饑。

當年上大學時我們隻是負責個人的生活費,大學對我們是免學費的,所以我更感恩我的故國。我三年高中就吃住在我姐家,上大學後也主要是我姐資助我上大學。我姐和姐夫有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全靠我姐夫與合夥人挖煤掙錢。他們在集體煤礦廢棄的礦井附近重新挖新礦井,每年的收入視他們的煤產量,如果運氣好,恰好挖出一個出煤多的新礦井,那他們就可以年收入個幾千塊,我記得最多時是一年掙四千塊,在80年代已經不是小錢了,趁機到大連商場花三千塊錢買了一台24英寸的彩電,好像是佳麗牌。結果好運氣一下子用完了,有一年幾乎白忙活,新挖的礦井沒有多少煤,因為它們幾個就是憑經驗判斷哪兒有煤,判斷失誤就是白忙一場。每個學期開學時我姐都送給我200塊錢。因為不托底到底上大學的生活費是多少,第一學期末我姐給我來了一封信問我錢是否夠用,信是找人執筆,我姐又親筆在信尾歪歪扭扭地寫道:“弟,你要說實話”。我姐隻讀到小學二年級,當年挨餓,不上課反而經常要到生產隊幫助勞動,就輟學了。看到我姐的筆跡,感覺就像我的心髒在胸腔裏翻跟頭打滾讓我不好受,也許這就是一種心如刀絞?我注定就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最後期末複習備考時,我整天在宿舍裏“心如刀絞,歸心似箭”,好在我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時並沒有掛科不及格的,我們班一名男同學剛入大學就是因為過於放鬆,結果5門課掛了四門,以為他會被降級,還好學校給他補考機會,他一次全過。

我內心的惆悵逐漸被緊張的課程給衝淡了。我上大學的第一節課就是醫用高等數學,授課老師是劉慶歐教授,長得跟相聲演員石富寬極為相像,他是河北大學畢業的,很奇怪河北大學竟然不在省會石家莊,而是在保定。劉教授是太原市南城區人大代表山西醫學院選區的兩個候選人之一,另一個候選人是第一附屬醫院的耳鼻喉科彭漢初教授,校園廣播喇叭還播出他們兩人的競選拉票演講,有趣的是這兩位教授都是家庭成分地主。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在故國的唯一一次人大選舉投票。當時我對數學不是特別有興趣,不是很理解為什麽醫學生要學高等數學,我後來在大連醫科大學上研究生時又學了一遍高等數學,這才發現微積分很美很有趣,覺得它是真正的人類智慧的結晶。劉教授曾經介紹過一個數學家70歲以前碌碌無為,70歲以後則連續提出幾個定理,這與大多數的數學家是少年天才完全相反,當時我的感慨是如果我也想對人類做出較大貢獻的話,那我的人生目標就應該定在70歲以後。

化學是醫學院最重要的基礎課之一,現在我所在的醫學院麵試申請學生時都特別留意該生上了多少門化學相關課程。當年我們第一學期無機化學,第二學期是有機化學,第三學期是生物化學,後來的藥理課又涉及很多化學知識,我們衛生係還要學習分析化學。無機化學和有機化學都是由化學教研室負責教學的,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錢人文教授。錢教授大腹便便,胖胖的圓臉,講課條理非常清晰,講話時間稍微長一點時,他的雙側嘴角就冒出白沫,坐在後排的同學調侃說看起來像是冒出來的兩顆白牙。錢教授是教研室主任,對教學一絲不苟,對學生要求很嚴,特別是考試時的考場紀律。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時,坐在我左側隔兩個座位的一位同班女同學對一個字母縮寫感到陌生,就在卷紙空白處寫下來然後把卷紙向我一推,問我代表什麽意思,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右眼的餘光就發現一個身影飄然而至,正是錢教授那輕盈的腳步攜帶著他那肥胖的身軀快馬趕到,俯身彎腰伸出他的小胖手將這位女同學的試卷撤掉,我正慶幸我自己沒有參與作弊時,他的小胖手又把我的試卷也撤走了,然後冷冷地說:“走吧,你們都走吧。”

我們年級主任謝老師找我了解情況,建議我到教研室直接找錢教授解釋一下。錢教授辦公室門口已經有幾個別的係的同學在等他招呼入內,看來也是因為違犯了考場紀律。輪到我進去時,錢教授麵目慈祥了許多,“你認識到錯誤了嗎?”我趕忙向他解釋當時的情形,但錢教授就認準了我也開口講話了,我否認,他麵色又嚴肅起來了。 我見形勢不妙,就違心地承認我也講話了。“你說什麽了?”“我說我不會。”“嗯,差不多,我根據你嘴唇動的時間判斷,你也就說了兩三個字。你承認錯誤的態度還不錯,這次就不算你是考試作弊了,回去吧。”我趕忙說謝謝,也表示被提前撤卷考試成績回收影響。“等成績出來了再說吧。”後來高年級同學解釋說累計兩次考試作弊是要被剝奪學位的。後來我們年級有一位女同學就因此而沒有學位證,隻有畢業證。

熬過第一學期的諸多不快後,我逐漸適應了大學生活和城市生活, 也迎來了真正的醫學課程。第二學期我們就開始上很有趣的人體解剖學和組織胚胎學。醫學基礎課包括兩大門類的課程,即形態結構和功能,人體解剖學和組織學描述人體正常的形態結構,是基礎的基礎,然後我們才能再學習病態下的形態結構變化。解剖學是描述肉眼看見的大體結構,所謂的解剖就是將人體或髒器左右、前後、上下剖開以便於觀察,再輔以適當的空間想象就能了解期結構。對人體形態結構的描述是以各係統為單位的,例如神經係統、血管係統、呼吸係統、消化係統、骨骼肌肉係統,所以叫做係統解剖學。另外還有按某一局部來描述的,叫做局部解剖學,比如手部的解剖,涉及到皮膚、筋膜、神經血管、肌肉骨骼等。我們衛生係隻有係統解剖學,沒有局部解剖學的課程,係統解剖學以小班實物標本教學和階梯大教室課堂教學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教學。

給我們課堂教學上課的是曹連吉教授。曹教授的教學極其風趣,結合實際案例讓我們印象深刻。他提醒我們,男女同學混在一起上課,麵對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屍體,都不要害羞。高一年級的同學曾講過一個令老師臉紅害羞不知道怎麽回答的一個問題。當時老師介紹卵巢的基本功能之一是排卵,排出的卵遇見精子形成受精卵就會懷孕,一個女生問:“那精子是咋進去的?”曹教授年輕時也遇見一個尷尬的問題:一名女同學問他什麽是陰莖勃起?他說其實非常簡單,陰莖勃起就是變硬,但他不好意思,本來一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的事情他也沒有給出解釋。胃的出口幽門有一環形平滑肌叫做幽門括約肌通過收縮和舒張控製食物向小腸移動。曹教授介紹了一個案例來解釋幽門括約肌不是隨意肌,不能由主觀意誌控製:一個年輕人跟人打賭吃了一小盆蒸熟的地瓜,結果被脹死了,如果幽門括約肌是隨意肌,他就不會被脹死了。教材常用“子宮壁厚”來描述女性子宮,曹教授用來提醒我們的一個案例是:一個實習生牢牢地記住了“子宮壁厚”,在給一名婦女做流產刮宮手術時毫無顧忌地反複刮宮,結果把子宮刮漏了,把腸子都刮出來了。

組織學則是利用顯微鏡觀察肉眼看不到的精細結構和細胞形態。胚胎學則描述胚胎發育,這門課往往和組織學放在一起合稱組織胚胎學。神經內分泌有一個下丘腦-垂體-內分泌器官得調節軸:下丘腦分泌的極少量激素分子需要精準地運輸到垂體,這是由一個特殊的門脈血管係統來完成的。組織胚胎學的期末考試一道論述題就是要求我們描述這個血管係統。這道題我一個字也沒寫,至今還記憶猶新。人民衛生出版社統編教材《組織胚胎學》的主編是山西醫學院的何澤湧教授。何教授是統編教材主編,同學們都很興奮地聽他的課,當時我們年級有兩個階梯教室,同一內容要講兩次,有個別同學就跟著聽兩遍何教授的課。何教授的課緊緊圍繞著一個主題從多角度進行形態描述和功能描述,以聽為主,適當記筆記,課後整理筆記可以形成自己的一個知識體係。何教授是少有的幾個在階梯教室講課時拿著花名冊提問的老師。他講胚胎學時,還曾提問並請我和另一位同學到黑板前畫前幾次課講到的胚胎橫截圖,我們兩個都記的很清楚,都完美地畫出來了。

何教授除了是教材主編,還有一個大家感興趣的就是關於他的家庭人物關係:他是錢三強的小舅子。大家這麽傳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去證明。後來我特別留意介紹錢三強的文章,知道了錢三強的夫人也是物理學家,叫何澤慧,從名字看都是“澤”字輩,傳說有可能是真的。何教授的一個研究生叫何曉軍,論文答辯時我們幾個同學還參加了,當時純粹是好奇,對研究課題並不明白,隻記得是關於肥大細胞的。肥大細胞介導一型過敏反應,比如花粉症。何教授的太太楊美林教授對我們幾個特別熱情,說你們想了解一下研究生應該達到什麽素質,對吧?她替我們表達了我們還不知道怎麽表達的心聲。當時的答辯委員會主席是一名日本請來的教授,所以何曉軍用英文答辯,當時我們感歎跟人家的差距太遙遠了。

我前麵提到的各位教授其實都是副教授,隻有何澤湧老師是正教授。山西晉職稱很慢很保守,配額少,我入學時全校正教授隻有十幾個,在我的大學(三)裏我曾提到過參加《勞動衛生與職業病學》編寫的兩位老師還隻是講師,當時有一個著名的生理學教授喬健天在47歲時直接從講師晉升為正教授,當時全校已經非常轟動了,現在這種情況已經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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