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7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天氣多雲。
我這人性格沉悶,沒有話,也沒有什麽特殊嗜好,平時做的最多的事無非就是看專業書和畫畫解剖圖以來加深人體結構印象,或是做些與醫療相關的實踐練習,想想真的是一個特別無聊又無趣的人。與之相反,延喜性格活潑,古靈精怪,受不了無聊無趣,也無法忍受單調地生活,必須得找點樂子才行,所以她是一個會製造驚喜與歡樂的人。我必需得承認這一點,與她戀愛後,她讓我有些枯燥的生活變得有了色彩,也讓我這個比較呆板的人變得越來越愛笑。
有時候,我正聚精會神地練習著新學來的縫合法,她會突然出現在我肩膀上拍一下,嚇得我將手裏的持針器和鑷子掉在地上。可是當我看到她因成功嚇到了我一邊笑得直捂肚子一邊將辣炒年糕遞到我麵前時,所有工作和學習上的疲憊都煙消雲散了。有時候,我正在認真地畫著解剖圖,她也會突然嬌滴滴喊我一聲,我抬眼一看,她正姿勢性感地半躺在我對麵的床上拋著媚眼,還故意往上撩撥著裙子並把每一句話的尾音拉長了說,南修呀,比起畫解剖圖,畫我這個美女不是更好嘛。我雖然會被她這個突來的舉動嚇一跳,進而丟給她一副無語又好笑的表情,可是接下來我竟然會春心蕩漾,美得不行。有時候,我們出去玩逛街走累了,她又會突然跳到我的後背上求我背她,她才不管周圍人們的異樣眼光,隻膩歪著往我耳朵裏吹氣,問我背她一會兒行不行?人少的時候我通常會任由她胡鬧,但人多的時候我會猶豫和拒絕。如果我猶豫或是拒絕了,她就會從我背上跳下來麵對著我後退著走,旁若無人地給我一個又一個飛吻,連帶撒嬌,問我夠嗎?不夠的話可以再給,因為她給我的吻可以無限續添。與我討價還價後的結果都是我退一步,我隻好背著她走在街上,她呢自然是美美地在我的後背上吃著冰激淩或烤香腸。主要是我臉皮薄,不想被人圍觀看熱鬧。
突然、突然、突然……曾經,我們之間這樣的互動多到讓我頭疼過、尷尬過、甚至也會覺得很丟臉,然而現在,我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擁有這些“突然”了,永遠不可能了。
2013年6月8日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氣晴。
我在日記裏提到過幾次吉牧師,卻始終忘記了自己需要去著重介紹他,今天在這裏補上吧,也算紀念一下這位特殊人物。
教堂裏除了具牧師外,還有一位元老級組織者,名字叫吉勇浩,大家習慣性地稱呼他為吉牧師。吉牧師是韓國人,年紀快七十歲了,他是一位和藹可親又愛玩愛鬧的老人家。人長得胖乎乎的,有一張滿麵紅光的圓臉和長壽眉,給人的感覺甚是慈祥。在沒去世之前,教堂裏的很多事都需要他親力親為,尤其是駐韓大使館和韓國那邊的交涉。據說來中國已經快二十年了,這期間,他帶走了上百名脫北者踏上韓國那片領土,是神一般的人物。延喜和他感情甚好,雖然她是誤打誤撞具牧師得知這個組織的存在,但卻是因為吉牧師才願意時不時地跑來教堂裏幫忙的,後來又拉上了曹老師和我。用延喜自己的話說,吉牧師像極了一位父親,總是給予她溫暖和安慰,還有那股強大的安全感,讓她覺得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用害怕,因為會有吉牧師的臂腕將天撐起來。這對於在父愛方麵有所缺失的她來說相當重要且珍貴。我也有問過她,吉牧師像父親,那麽曹老師呢?她深思良久才回答了我的問題,她說曹老師隻是喜歡她母親的一位叔叔,像親人一樣,她這輩子隻能叫他叔叔,無法改口叫爸爸,因為在他身上找不到父親的感覺。
大概和曹老師曾有過一次婚史有關,孩子們又在很小的時候被前妻帶走,所以導致他在氣質上始終沒有父親的味道,隻像一位獨居太久的單身男士。她說曹老師永遠不像一位父親,他隻是一個男人,一位醫生,或者是一名對學生負責的老師。大概我也因為她說的這些話,進而對吉牧師關注更多一些,長期接觸下來,確實吉牧師更加親近人,讓人感到溫暖舒服和踏實。加上我也過早地失去了父親,竟然也開始在他身上尋找父愛,說實話,這種感覺很好也很心酸。他待人接物永遠是坦誠且沒有任何偏見,對於別人犯下的錯誤也都可以原諒和表示理解,給人留有餘地。他身上的這些美德你可以說是沒有棱角和個性,但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了太多的棱角,人生的路才變得崎嶇難走不是嗎?所以反而沒有棱角的,性格溫和的人更加受人愛戴和尊敬,也許吉牧師就是這樣的存在。吉牧師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年輕人要慢慢走,人生還很長,所以不要著急,要慢慢地走下去,慢慢地去體會,慢慢地去欣賞,也要慢慢地去品味活著,急躁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它隻會打擊你活下去的勇氣。
我和曹老師每次來教堂給大家治療和檢查身體時,都會格外地對他特別照顧一下,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心髒不是太好。記得有一次,曹老師要去北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於是去教堂義診的事就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以前就是曹老師自己一個人在做這件事,所以我覺得自己一個人也是可以勝任的,但就是那次檢查,讓我發現他的心電圖有點問題。可我當時還隻是一名普通醫學研究生,即使已經取得了醫生執照,事實上還沒有達到專業醫生水平,隻好等曹老師回來後給他看看再說。沒過幾天,曹老師回來了,我便將心電圖的事跟他說了。曹老師看了看,反過來問我看出了什麽沒有。我隻好如實回答,告訴他隻看出來心律失常,好像還是危急值,但是不太確定。曹老師對我的回答似乎很滿意,並告訴我說,雖然做為外科醫生看心電圖不是必須,但是如果會的話也會在將來的工作中方便很多。他指著圖對我解釋說,你看啊,這個寬大畸形的QRS博群,這個室早落在了上一個T波的降枝上,那裏是易損期,非常容易誘發室速、室撲和室顫,這個後果你懂吧?我明白地點了一下頭,慎重地說,那得住院才行啊,曹老師。曹老師聽完我的話後猶豫了一下,才有些為難地解釋道,吉牧師是偷偷來到中國的,他做的事也是保密和見不得光的,給他治病有點棘手,我們得保護他的人身安全才行。要不這樣,咱們先在教堂給他對症治療一下,情況不好的話再想辦法把人整到醫院來,經皮冠狀動脈造影,查看血管通暢情況,然後再安裝ICD,你看怎麽樣?
曹老師竟然問我意見?我一時有點受寵若驚,傻乎乎地問,老師說得是那種帶除顫功能的心髒起搏器嗎?曹老師說是,就是那種起搏器。那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呢?我又問。當然不能了,南修,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和延喜一樣對吉牧師的感情不一般。可是,你要知道任何疾病的治療都不可能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曹老師有些感慨地回答了我。
但是,吉牧師沒有等到治療便出了事。曹老師在接到具牧師的電話後,臉青一陣白一陣,掛了電話後,他立即吩咐我馬上帶急救箱、液體箱、心電圖箱、除顫儀、呼吸機、複蘇箱,將它們通通搬到車上去。(曹老師的救護車壞了,當時正在維修。)我一聽這架式,隻有我們兩個人,卻要提著這麽多東西往車上搬,可想而知吉牧師的情況有多麽的緊急。我第一次發現曹老師開車飛快,已經在超速行駛了,可他卻還在狂按喇叭,讓別的車輛給迅速讓道。對那些不允讓道的車輛,曹老師打開車窗伸出腦袋就口吐蓮花,髒話連篇,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曹老師那麽會罵人。我知道是為了救人,心裏著急他才這樣的,曹老師也不忘調侃自己一番,救人一命的話,被罰被罵也是值得的。到了教堂後,我才發現延喜也在,見到我們來像見到救星一樣撲了過來,結結巴巴地告訴我們吉牧師的情況。
吉牧師躺在教堂外的草地上,被人們層層包圍著,發現我們後,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來。於是,我看到了周身發紺的吉牧師,曹老師放下出診箱,習慣性地檢查了吉牧師的頸動脈,我直接走過去蹲下來掏出瞳孔筆查看瞳孔。然後,我和曹老師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了一下,曹老師有些絕望地告訴我,摸不到勁動脈了,我也將那個不好的結果告訴了曹老師,瞳孔散大了。曹老師立即對其進行心肺複蘇,並叫我紮液體,氣管插管,組裝簡易呼吸器。氣管插管我還不行,尤其是這種緊急情況就更加怯手了,勢必會中斷胸外按壓,影響急救。我幾乎是有些茫然無措地喊了一聲曹老師,他立即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馬上和我交換,我來心肺複蘇,他來插管。插管成功後,他對延喜吼了一嗓子,延喜,你來按壓呼吸器好嗎?之前有教過你的,還記得吧?延喜立即回應說記得,接過呼吸器開始有節律地按壓著,然後曹老師開始做心電圖,準備電擊除顫,又向我喊著,南修,兩百焦耳。我立即停止胸外按壓,按照指示操作,告訴曹老師充電完畢,並警告大家閃開一下,免得被傷及。曹老師將電極板放在吉牧師的胸上,按下放電。此時,那邊的Ⅱ導已經拉出來了,直線沒有一點逸搏。搶救還在繼續著,現場的氣氛是那樣的凝重而安靜。不,應該說安靜得有點恐怖。曹老師又命令我,南修,腎上腺素1mg靜推,快點。我和他早已是大汗淋漓,汗珠大顆大顆地從額頭上往下掉,尤其曹老師,襯衫都濕透了。我迅速地從急救箱裏找到了藥,折斷安瓿抽到注射器中,找到靜脈血管,馬上推進了吉牧師的血管裏。一針剛推完,曹老師又向我喊話,繼續,可拉明、洛貝林各兩隻加小壺。聽到指示,我又趕緊再次抽藥推藥入壺,但是吉牧師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呼吸心跳依然沒有恢複。
我和曹老師輪番按壓,一次一次的靜推強心、升壓、呼吸興奮劑、又一次一次的輪番按壓……盡管我們拚盡了全力,心電監護還是隨著按壓上下起伏著,隻要我按壓的手一停就又是一條直線,這真是讓人崩潰!曹老師拿走我的瞳孔筆查看了吉牧師的的瞳孔,突然有些泄氣地搖了搖頭。我望了曹老師一眼,心突然一沉,但手沒有停,繼續埋頭按壓,汗水也早已打濕了我的衣衫,糊住了我的雙眼,整個人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曹老師一隻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肩膀,輕輕地對我說了句停下來吧,南修,停下來吧,再這樣下去,吉牧師的肋骨就被壓斷了。可是我沒有停,還在繼續按壓,人竟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曹老師。曹老師突然惱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對我低吼道,行了,南修,我讓你停下來,他人已經不在了。
驚心動魄又令人心碎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大家還沒有從失去吉牧師的震驚與悲傷中走出來,曹老師就先癱到了草地上,他帶著一身的疲憊,一身的汗水側身倒在了吉牧師的對麵,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這樣的搶救,在曹老師的職業生涯中早已是數不勝數,見怪不怪,可是像今天這樣的搶救卻是最令他難過的一次。他受不了這樣的結果,或者是因為搶救太過賣力了,總之,他起不來了。我走過去扶他,他不允許,隻輕輕地說了一句,讓我躺一會兒吧,南修,我想陪吉牧師一會兒,就一會兒。
忽然,我聽到了延喜痛哭的聲音,隻一會兒工夫,她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難過地拾起吉牧師的一隻手,摩挲著那隻手背,嘴裏始終在嘟囔著是因為沒有蓋印章,隻有您沒有蓋印章,都怪我沒有給您蓋印章。聽到這裏,我才明白延喜的話中意思,她這是在埋怨自己沒有及時給吉牧師蓋印章呢。大概是三天前,她不知在哪兒偷回來一盒小孩子玩的那種卡通印章小玩具,印章上麵印有各種代表著願望的祝福語言,其中有隻印章上麵有“長命百歲”四個字。她覺得格外吉利,好像是在承諾會活到天長地久的意思,於是她給我們每一個人的手背上都蓋了卡通印章。唯獨沒有吉牧師,因為那天吉牧師出去辦事了,並不在教堂。我記得她當時給我蓋章時,我邊往下擦邊罵她幼稚,可現實就是這麽滑稽和荒唐,蓋印章的人現在都好端端的,唯一沒有蓋印章的吉牧師卻死了。延喜的哭聲讓周圍的人們感覺到了真實,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吉牧師死了,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於是陸陸續續有人加入了哭的隊伍中。至於我,呃……我怎麽也想不起來那天是不是也跟著大家一起哭了。因為那天的我和曹老師一模一樣,累得人都癱掉了,全身濕透了,眼睛也被汗水糊住了視線,直到最後的記憶都隻是滿身的疲憊和流著的汗水。那味道和淚水一樣也是鹹的,於是我分不清那到底隻是汗水還是也含著淚水,隻不過那天我視線裏看到的世界是扭曲的、花掉的、就像洇濕糊掉的字跡,記憶變得一塌糊塗,隻有延喜哀慟的哭聲清晰如昨。
吉牧師最大的愛好就是打花牌(注:據說在延吉地區並非稱其為花牌,真實性有待考證,但作者生活的朝鮮族社區裏老人們稱其為花牌。),賭注不是錢也不是物,輸的人要被贏的人在臉上即興畫畫。我和曹老師玩不好,所以玩到最後,我們的臉上始終會被吉牧師搞成一個大花臉,看熱鬧的人們瞧著滑稽的我們,總會樂得前仰後合跟著起哄。盡管吉牧師總說打花牌隻是配配對子那麽簡單,我們還是不得要領,回回都輸。延喜雖然不擅長文字接龍遊戲,卻很會玩花牌,且玩得很好,隻有她會有機會在吉牧師的臉上作畫。延喜很調皮,隻要她贏了,就會給吉牧師畫上狗狗妝、熊貓妝、或是新娘妝,將兩邊的臉頰塗得紅紅的,惹得我們直拍手稱快,像替我們“報了仇”一樣。吉牧師去世後,我們再沒有碰過花牌。隻有偶爾想起吉牧師時,延喜才會拿出那副花牌看一看,然後再塵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