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請答應我活到這個秋天吧,我拜托你。
她忽然被自己的念頭震撼住了。對呀,既然這麽恨他,她完全可以捅了他!反正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是要死的,不如在死之前殺了他。這個男人,他害得姐姐悲慘地結束了花樣年華,毫無責任心地讓鬆子無端喪命,又間接地害她孤苦無依,這樣的男人有什麽資格活在世上?又有什麽資格享受人生?他應該去死才對!
有了這樣的動機,她的思路忽然變得明朗起來,不再迷茫了。她悄悄下了床,去了廚房,找到了一把水果刀。那不是普通的水果刀,而是一把鋒利無比的旬刀,為了給她切水果方便,根熙特地吩咐孫秘書買來的。她知道這把刀非常適合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態,人不用怎麽費力氣,就可以輕鬆地將它送入到對方體內。
雨停之後,烏雲散了。
借著窗外透過來的隱隱月光,她看到了他的臉。一直以來,她與他都水火不融,老實講,她從未仔細端詳過他的樣子。而今晚,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盯著他看,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張很精致的麵孔,濃濃的眉毛,堅挺的鼻子,還有長長的睫毛,性感的嘴唇,這些都足以令女孩們為之心動。她隻是想,如果這個男人和自己沒有刻骨銘心的仇恨,她相信她也會去迷戀他,願意與他接近。因為她也是一個少女,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怎麽會對漂亮的男人無動於衷呢!可是她卻恨他!在得知姐姐死後,她跑去木屋為姐姐哀悼,無意中發現了某個人的秘密,對他就更加充滿了敵意!她現在還記得那個人悲傷的情緒並不亞於她的,他看起來就像剛從醫院裏跑出來的,全身纏滿了紗布,被包成了木乃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木屋前。他很熟練地就在門口旁邊草叢裏的一塊石頭下麵找到了裝在小鐵盒子裏的備用鑰匙,進去後,他便抑製不住悲傷跪在了地板上哭得泣不成聲。他在裏麵哭,她在外麵哭。再後來,就那麽湊巧地,她又在木屋前碰見了那個人,她躲在木屋外麵看著那人的行為,他站在凳子上,將幾本日記放在了天花板裏麵。那個人走後,她便將日記本拿了出來,看完後又放回原處。她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她不能說。是那個人讓她知道了樸根熙是一個多麽虛偽又多麽惡心的軟弱男人。
她重新躺了下去,將水果刀緊緊地握在手裏,漸漸地靠近了他。大概是因為太緊張了,她整個身體都在控製不住地發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根熙覺輕,覺察到果果不尋常的呼吸聲後,便醒了過來。
“你怎麽了?果果。”他睜開眼皮問。
果果不動聲色地將水果刀藏於身下,假裝鎮靜地回答:
“沒怎麽。”
聽著她明顯掩飾的話,他有些不放心,幹脆翻身坐了起來,伸手打開了床頭燈。
“沒怎麽?那為什麽不睡?”
他說著,又伸手去摸她的額頭,這次嚇了根熙一跳。
“哎呀!怎麽全是汗?”
“哦,那個……”她躺著不敢動,怕他看到那把水果刀。“被子可能太厚了,所以捂了一身汗。”
他望了一眼被子,那是床冬棉被,他還沒來得及給她換成薄的。
“是嗎?你可別騙我。”
她趕緊搖頭,打消他的顧慮。
“嗯,沒騙你,我真的覺得好熱,畢竟夏天來了。”
聽她如此說,他的表情略微一怔,有些茫然地問:
“夏天了嗎?”
“嗯。”她哼了一聲,告訴他說:“都進六月了。”
這日子過的,他竟然糊塗到不知現在是什麽季節,時間真不經混啊!山花爛漫的景象仿佛還在昨天,轉眼間僅僅是下了一場陣雨,便迎來了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這也預示著春天真的過去了,而夏天也真的來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生活吧!無論你懷揣著怎樣的心情,今天的夕陽總會落下,明天的日出又會照常升起,悄無聲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想到這裏,他不禁發出了一聲短歎。跳下床,他在壁櫥裏找出了夏涼被,重新給她蓋在身上。折疊冬棉被時,他不忘叮囑她道:
“身體方麵如果有什麽不舒服,你可不許瞞我,一定要說出來。”
“知道了。”她很聽話地說:“如果我有事,一定會告訴你。”
他收好冬棉被後,問她要不要喝點水?出了這麽多汗,總該補點水才好。
“不用,我口不渴。”她說。
“既然不渴,那就睡吧,我等你睡著了再睡。”他說,又給她掖了掖被子。
“不。”她反對道:“你和我一樣也累一天了,不睡第二天會犯困的。”
“我沒事,身體強壯得很,熬一次兩次夜不要緊。聽話,果果,你先睡吧。”
她拗不過他,隻好閉上眼睛睡覺,伺機再次尋找機會。
這一夜,相安無事,因為果果後來睡著了。
第二天,他正在廚房裏做著早飯,忽然聽到“咣當”一聲悶響。他趕緊關掉灶火,放下做了一半的煎雞蛋,往廚房外跑去,入他眼簾的是果果倒在了衛生間的馬桶旁。這嚇壞了他,雙膝“撲通”跪了下去,抱住她直著脖子就喊:
“果果!你怎麽了?果果!果果!”
果果在他的懷裏毫無反應,沒有任何意識,臉色蒼白地耷拉著腦袋。他拍拍她的臉,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接連又喊了她幾聲,搖了搖她的身體,她還是沒有反應。見此情形,他徹底慌了,心迅速地往下跌去,完了!這是要死了嗎?難道果果就要這樣離開他了嗎?不!不!不行!!不可以這樣!!!如果那樣的話,他怎麽對得起妻子!如果那樣的話,他如何接受這樣的結果!想到這裏,他趕緊手忙腳亂地背起了果果,踢開門就往外跑,順著樓梯邊跑邊對她苦苦哀求著,也不管她聽不聽得見。
“果果,拜托你!別這樣!請勇敢一些!請再堅持一下!我不能就這樣送走你!現在還不行,還不是時候,我還沒有做好失去你的準備!果果,我拜托你!你不能這樣不告而別!連聲再見都不說!你再陪姐夫兩年,不!一年!!不!哪怕半年也行!!!是啊!就半年,就半年好不好?求求你,我隻要半年!果果,你再努努力!再勇敢些!再堅持那麽一下下!咱們再活個半年就好了!這應該不算什麽難事吧!你可以做到的是不是?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果果,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果果,你可以聽得到是嗎?隻是你現在無法和我說話對不對?果果,我說……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到!我隻要半年而已呀!你一定可以!如果你覺得我要求半年也很過分的話,那麽秋天呢?秋天怎麽樣?我們……我們就活到這個秋天怎麽樣?對,就活到這個秋天好不好?好不好?果果,答應我,請答應我活到這個秋天吧!我拜托你!我想你姐姐也會理解,她應該不會這麽快叫你過去陪她才對……”
來來回回一折騰,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
王醫生冷著臉告訴他:
“低血壓。”
“哦。”他哼了一聲,趕緊又問:“那要不要緊?”
王醫生沒回答他,而是問躺在病床上剛剛醒過來的果果。
“暈倒之前你做什麽了?”
“例行測了血壓,發現好高,快兩百了,於是吃了一片降壓藥。”果果眨下眼睛,虛弱地回答。
“降壓藥?”王醫生問。
“嗯,是的。”
“還有呢?”王醫生又問。
“沒有了。”
“再想想,還做了什麽?”王醫生再問。
“想不起來了,之後好像斷片兒了,不記得做了什麽。再然後……想上廁所,於是去了廁所,嗯……隻記得去了廁所的事,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根熙聽出端倪,抬頭緊張地問王醫生:
“是吃降壓藥的問題吧?”
王醫生搖搖頭說:
“應該不是。”
“那要住院嗎?”
“不用,帶她回家吧!”
“可是,她為什麽會暈倒呢?”根熙焦急地問,他想知道果果為什麽會這樣。
“大概……可能……也許是吃了降壓藥的緣故吧!”王醫生模棱兩可,不,是模棱三可地回答。
“可你剛剛還說不是。”他挑出語病。
“這個……也不能完全排除。”王醫生解釋說。
根熙不再問了,眼光落在了果果身上,打算回頭再找王醫生談談。他懷疑王醫生不想在果果麵前說太多,畢竟她患的病很嚴重,得照顧一下患者的心情。王醫生走後,他稍微俯下頭柔聲問她:
“怎麽樣?現在能自己走嗎?”
果果停頓一下,才對他說:
“好像不能,我腿腳發軟,沒什麽力氣,我覺得現在連呼吸都好累,半天才喘口氣。”
他笑了一下,直起身子說:
“好,那一會兒我背你。”
“你還是推個輪椅過來吧。”她善解人意地說,本能地望了一眼他受傷後安裝義肢的那條右腿。“我體重再輕也好幾十斤呢,你的腿不能再受傷了,不然天上的姐姐會埋怨我的。”
他竟然因為她這番明顯為他著想的貼心話語,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暖流,他又笑了。
“你先在這躺會兒,我去把費用結算一下。”
他剛轉身,手就被果果給拉住了。
“不要走。”她輕聲喊了一句。
他隻好又坐了下來,也輕聲問了她一句:
“怎麽?有事嗎?”
果果動了動身子。他忙拿起一個枕頭往她身後塞了塞,這樣可以讓她舒服點。她自己試著轉換幾次位置,終於覺得舒服一點了,才望著他吞吞吐吐地說:
“那個……那個什麽……”
“什麽?”他問。
她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
“我……我可以叫你哥嗎?”
這話太意外了,也太離譜了。根熙有些費解地看向她,雖然琢磨不透她的想法,但是他也不想知道原因。沒有猶豫,他直接拒絕了她。
“當然不行。”
“為什麽不行?”
“這還需要問嗎?我是你姐夫,你怎麽可以叫我哥。”
她揚起瘦弱的小臉,歪著腦袋,故意用很不屑的語氣問他:
“你說的也對,但是我有叫過你一聲姐夫嗎?”
這倒沒有,他無話可說,聳肩攤手表示認同。
“我隻是覺得叫你姐夫怪別扭的,姐姐已經沒了,我卻還在叫你姐夫。萬一哪天你再婚了,我是說你總有一天會再婚的對吧,那麽到時候我又該怎麽稱呼你的另一半呢?總不能叫姐夫和嫂子吧,我改變稱呼是在為你著想。”
他知道果果向來刁鑽古怪,伶牙俐齒,但是她的這番說辭卻把他逗笑了,這表示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加緩和了。
根熙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十分欣慰地說:
“放心好了,果果,我沒有再婚的想法,就叫我姐夫吧。”
她一臉的不相信,又故意逗趣他道:
“怎麽可能,我才不信呢。你才三十幾歲,不再婚怎麽解決生理需求呀!”
這個小鬼頭懂得還挺多,他可不和她閑扯了,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腦門,他板起臉說: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我去交費了。”
人才走到門口,果果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
“可是在我心裏,比起姐夫,哥這個稱呼更親切一些,所以才想那麽叫你。我想……我和你之間總不能一直這樣對立下去,我要活著,你也要活著,人生又那麽短暫,幸福的日子卻又少得可憐。生氣、咒罵、哭泣、爭執、怨恨、這些有什麽用呢?又不能讓我們彼此長生不老,更不能讓姐姐活過來。”
這是一番很實在,也很懇切的話,他竟然意外地聽進去了,且認同了她的想法。要知道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僵,連不鹹不淡都談不上,這是因為妻子的死讓她對他成見很深。她能摒棄前嫌,用改變稱呼的方式緩和兩人關係,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反正這孩子身患絕症,能活到哪天也說不定,叫姐夫或者是叫哥也僅僅是一個稱呼而已。於是,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對她愉快地說道:
“好,就叫哥吧,不管是姐夫還是哥,我都會應聲。”
得到允許,果果對根熙展開了一個陽光般的微笑。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第一次對他笑,沒想到這孩子的笑容是如此好看,像一株朝向陽光的向日葵花,他竟然有點看呆了。
她伸出一隻手,眼光真誠地望向他,態度友好地說:
“那麽,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好了。你好,我是餘果,你可以叫我果果。”
他也伸出一隻手,與她的握在了一起,故作驚訝地說道:
“是雙口呂嗎?名字很好聽啊,你好,我叫樸根熙,你可以叫我哥。”
他故意說錯漢字姓氏惹得果果一陣開懷地大笑,她邊笑邊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劃著漢字“餘”並糾正他道:
“是這個餘,不是那個呂。”(注:餘和呂在朝鮮語裏同音,隻能用漢字區分。)
“哦,原來是這個餘啊。”根熙換上一副吃驚地表情,微笑著說:“發音是一樣的哎,所以我以為是雙口呂呢。”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離開病房後,根熙去了醫生辦公室。在去的路上,他還在想著剛才王醫生的表現。果然如他所料,確實是避諱著果果的,怕那孩子知道了再受什麽刺激,導致病情加重。王醫生的回答並不樂觀,讓他做好隨時失去果果的心理準備,還告訴他,隻要是她想做的和想要的,盡量去滿足她,別讓她的人生到最後還留有遺憾。其實,他早做好了這方麵的準備,隻是這話從一個醫生的嘴裏說出來,他的心卻是那麽地痛。
“她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越來越痛,現在的止痛藥會不再起作用。”王醫生繼續說道。
“那該怎麽辦?”他勉強振作一下精神問。
“要看患者本人的意思,她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最後的日子可以在家裏度過,當然也可以選擇留在醫院。”
“這有什麽區別嗎?”他又問。
王醫生沉吟一下,推了推眼鏡,向他解釋道:
“在醫院設備齊全一些,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在家的話,你需要學點注射技術,因為那個時候她就隻能打止痛針了。”
離開醫生辦公室,他去藥房給果果取了些藥,回到病房後發現她睡著了。為了不打擾她休息,他轉身去了醫院花園,在長椅裏獨自吸起煙來。他原來並不吸煙,是妻子去世後才開始的,覺得吸煙後那種飄乎乎的感覺可以暫時麻醉自己。後來,他有想過戒掉,可是南豐裏及新昌裏的那兩座房子有太多他和妻子的記憶,她的一顰一笑總是時不時地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再想戒煙這回事了。何況,戒掉幹什麽呢?他現在的生活已經變成了一片沙漠,毫無生氣,尤其在得知妻子那不為人知的一麵後,盡管還未得到證實,他連思想都開始變得混沌不堪了,再不抽煙,那他真的就生不如死了。
午後的陽光總是和煦溫柔的,它不像早晨那般清冷孤傲,也不像中午那般炙烤熱烈,更不像傍晚那般留戀不舍。盡管他頭上就是一棵高大粗壯的銀杏樹,枝丫遮住了半邊天,那金燦燦的陽光還是從縫隙之間鑽了出來,灑在他的身上。
他喜歡被這樣的陽光不溫不火地輕撫著,好像在被安慰。
他接連抽了好幾支煙,然後掐滅了煙頭,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筒裏。他從椅子裏站了起來,仰頭望向深邃蔚藍的天空,思緒還是有些飄忽不定。現在,支撐他一天又一天活下去的力量到底是什麽呢?是不得不繼續活著的無奈現實?還是必須要為果果續命的責任?抑或者不管怎樣都要知道妻子真正死因的倔強?雖然妻子不清不楚的曆史讓他彷徨,不知所措,但他依然願意選擇去相信妻子。因為那是他的愛人,他的枕邊人,他為什麽要去懷疑她的人格做派?他告訴自己,那個讓妻子死在痛苦之中的人,他一定會把他揪出來贖罪。同時,他也告訴自己,果果會好起來的,這個世界總是不缺奇跡發生,也許這個孩子就會創造出一個奇跡。
“樸根熙,現在,你需要做的是好好照顧果果和追查真相,而不是一遍遍地去回憶過去,悼念過去。”他在心裏又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