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將軍
時乖命蹇,家道中落,老鄭家靠磨豆腐為生。一日,隔壁虞先生來家說:“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作坊終日忙碌恐無出頭之日。早晚得閑,去我私塾旁聽,分文不取。”
幾年過去,長子鄭翱伯粗通文字又學得一手好算盤,成了商號的賬房先生。學生這樣有出息,老師便將自己的愛女虞淑英許配給他。
虞淑英花容月貌,是合肥城裏的美人,婚後第二年寒冬的一個夜晚,烏雲蔽空,風雪交加,雷鳴電閃,她那麵如滿月的嬰兒呱呱墮地。鄭家代代單傳,頭胎男嬰更是寶貝,曾祖父說這孩子是大重孫子,就叫大重子吧。
可老人家從未聽過臘月雷聲,不知這挾雷電而來的麟兒是何方神聖,算命占卜的許先生摸骨測字後說,貴人天象,定會出將入相。但三歲之內在劫難逃,唯嫡親姑姑照看方能化解。虞淑英說,別信這遊方的瞎子,哪有親娘不能帶自己孩子的道理。老人卻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硬將繈褓中的嬰兒交給小姑。虞淑英性格剛烈,一怒之下,重托小姑,剪發放足,扶桑東渡。
看護嬰兒的小姑,年方二八,溫文爾雅,端莊賢淑。算命先生說了重話,哪敢有半點忽閃?遂放下詩書針黹,一門心思撲在侄兒身上,待其過了四歲生日,嫂子學成歸國之後才出聘。小姑自己也有了兒孫,其中一個孫子是我。
那侄兒名叫鄭為元,果然像算命先生說的那樣出類拔萃。自幼刻苦好學,夏夜蚊叮蟲咬,就把雙腳泡在水罐裏,點著油燈苦讀。十五六歲時出落得儀表堂堂,都說聰慧鍾秀,合肥要出人才了。
鄭郎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氣,先進黃埔攻讀,後赴意大利深造;通德語諳意文、學貫中西、精嫻武略、部屬愛戴、層峰倚重。效命行伍、協和友軍、運籌帷幄、治軍教戰、每盡勳勞、屢建奇功。
鄭郎是黃埔軍校八期學員,儀仗隊的指揮,深為校長蔣先總統鍾愛。抗戰時或駐歐,或留守,絕口不提上前線打仗的軍機要事。1945年勝利在望,再不上陣殺敵就沒有報國的機會了,幾番努力終獲恩準。蒼鷹擊空蛟龍入海,上了前線,表伯率部打到合肥城下,嶽父曹家老少出城觀戰;轉戰西南,出南丹、越河池、克宜山、跨柳州、取桂林,馳騁疆場,勇不可擋。
1948年底,取得抗戰勝利的國軍在內戰中節節敗退。一個陰霾的傍晚,官拜軍團參謀長的表伯輕裝簡從,去上海蒲石路和祖母話別。姑侄徹夜長談,骨肉黎明作別,自此再未謀麵。
鄭為元在意大利留學期間的留影,時年26歲
八十年代,跟隨赴台的幾十萬國軍官兵困守孤島業已四十餘載,步入晚年的老兵更加思念故土親人,時任退伍軍人委員會主任的鄭為元將軍每每向經國先生陳情。1987年終與蔣經國、俞國華共同簽署解禁的總統令。
蔣經國、俞國華、鄭為元簽署的總統令
1984年我到紐約不久,接到一個找我姑媽的電話。互報了身份後,我問:有什麽話要我轉達的嗎?那女士顯然離開了話筒,說:“爸,表姑不在,要不要跟費明講話?”
我知道那女士是表妹鄭善瑾,她父親是我的表伯鄭為元將軍。
話筒裏來沙啞蒼勁的聲音問過親友近況之後,表伯說,他來DC看女兒,今日得閑給家人打打電話。濃厚的鄉音讓我倍覺親切,曾讓大陸百十口子親眷遍嚐艱辛,功彪史冊的抗日英雄讓我感慨萬千。我說,表伯,我去看您。他說就要去洛杉磯參加奧運會開幕式了,後會有期。
1992年奧運會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辦,台灣代表隊領隊仍是表伯,妹妹下班後找到他,一起喝咖啡。臨別時,妹妹問:“表伯,下一屆的奧運會在哪兒?”談笑風生,有問必答的老人沒接話茬,想必其自知痼疾在身,無緣參加1996年亞特蘭大的奧運盛會了。
1992年時年79歲台灣代表隊團長鄭為元和小妹在巴薩羅納的合影
表伯致力讓老兵重返大陸省親與親友團聚,他自己卻終未返鄉。一個春日在香港九龍,表伯和多年未曾謀麵的親友聚會。席間他說九龍地接廣州,我也算踏上故國了。其時年過八旬的表伯已沉屙在身,想到來日無多,舉杯吟詠於右任懷念家鄉的《望大陸》,歌曰:“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滿腔懷鄉思國之情,讓在座親朋無不掩泣。
表伯1993年病中被先總統李登輝先生破格提拔,這關鍵的一級,讓他百年之後得以安葬在功勳墓園,長眠於陽明山上守望故鄉。
下葬那天,陽明山下人車將道路堵塞,扶老攜幼駐足脫帽送鄭將軍最後一程的老兵們久久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