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是怎麽來的?
奶奶是知識的源泉,我經常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
放下滾燙的玻璃杯,為什麽趕忙捏耳朵垂?“耳垂最涼。”
摸黑灌暖壺,怎麽知道灌滿?“聽聲音越來越高,就知道要滿了。”
一天,不知道犯了什麽邪,我突然問:“奶奶,我怎麽來的?”
奶奶聽了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你爸爸媽媽生的。”
“媽媽生孩子,要爸爸幹啥?”
“一定要爸爸媽媽兩個人才能有孩子,你長大會懂。”
“那我爸爸媽媽又是怎麽來的呢?”
“你爸是你爺爺和我生的,你媽是你外公外婆生的。”
“爺爺又是誰生的呢?”
“那我就從頭兒說起吧——
鹹豐七年,長毛鬧得厲害,陳玉成一路打到皖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入秋兵臨徽州城下,做筆墨生意的費家既舍不得祖業,又怕被斬盡殺絕,遂收了細軟,一並給了潑辣能幹的二小子。傍晚時分,那二小子挑起扁擔帶著剛進門的媳婦,跟著人群出城。跑不動了,撂下扁擔歇息。坐下才發現媳婦沒了,趕緊往回返,一路吆喝著,喊了二裏地,總算聽見回應。原來天黑看不見路,她掉進井裏。好在井不深,撈上來,兩口子接著趕路。沒走幾步她被包袱絆倒,誰丟下的包袱?裏麵裝的啥?解開一看,全是幹幹淨淨的女裝,趁黑在路邊把身上的濕衣裳換了。一路往北,去哪兒?合肥,李鴻章的淮軍駐在那裏,太平。來到合肥地麵,天已蒙蒙亮,媳婦看見自己換上的是大戶人家的緞襖,口袋裏鼓鼓囊囊,摸出來一看是金餜子,數了數,五個。十年過後,不多不少,正好生了五個兒子。
早年小兩口在黃山腳下製徽墨造宣紙,來到合肥水鄉養鴨子賣包子。長毛平定後,回徽州探望。可憐費家幾十口子,全都不見蹤影。
五個兒子先後成家,老四娶了大潛山的才女劉慈先(即我的曾祖母)。剛過上好日子,天花流行。雖說1806年牛痘已經傳入中國,但疫苗接種僅限於廣東,還沒有在全國普及推廣,那會兒在合肥天花就是絕症。小心又小心,老三還是發燒,起皮疹,於是被抬進菜地的窩棚。開始一日三餐有個夥計照應,可眼見著他一天不如一天,也就不再上心,等著他熬死。老四看不下去,天天帶著飯菜去看三哥。吃不下,就一口口喂。悉心照料十幾天,老三竟然痊愈;可老四卻染上天花,不久去世。他的兒子就是你爺爺,當年才三歲,由寡母拉扯大,十四歲頭上跟他三伯去上海學生意,二十歲辰光買賣做起來,跟早年定親的鄭家二姐成婚,這鄭家二姐就是奶奶。
你爺爺名尚勳,字紫元,大排行老七,人稱七爺(合肥話管叔叫伯爺,管爺叫爹。七爺就是北京話的七叔或七伯),在上海經營油料、棉花、大米之類的土特產和洋糖洋布等進口貨。上海紡紗廠貨源不足,棉花緊俏。我,人們都叫我七媽,在合肥收棉花運往上海。打包的人手不夠,我就上去踩。”
姐姐小聲說:“小腳踩棉花,一踩一個坑,比大腳丫子管事兒多啦。”
“去,一邊待著去。有這樣說自個兒奶奶的嗎?”
奶奶多半沒聽見姐姐跟我咬耳朵,接著說:“合肥水路收棉花方便,發往上海就難了。於是拖兒帶女,全家搬到淮河邊鐵路沿線的蚌埠。水路收購,鐵路發運,省時省力,買賣很快做起來。後來買了軋花機、打包機,又蓋了幾個作坊,你爺爺跟楊四爺還辦了個麵粉廠,費家的生意越做越火。
家大業大,上門提親的不少。媒人說得再好,也要我親自見過心裏喜歡才是。老話說‘一代之媳,萬世之祖’,還有比找兒媳婦更大的事兒嗎?合肥城裏包拯家、李鴻章家、段祺瑞家、楊武之家都是名門大戶。咱小小的費家沒出過丞相翰林,沒出過元帥將軍,唯有媳婦賢慧能幹。你曾祖母,知書達理,二十三歲守寡,辛辛苦苦把你爺爺拉扯成人,我家外商內儒,出過不少人才。你爸的媳婦也要找個好樣兒的。找啊找,最後找到懸壺濟世的老吳家。
抗戰那會兒,吳記藥房旁邊開了個婦科門診,開診的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二十冒頭的吳家女公子。城裏人說,姑娘家開婦科門診,真不怕丟人。我不這麽看,學文化、講科學、移風易俗,咋丟人啦?
我裝病去診所,見那個年輕大夫相貌端莊,人品極好,回家一說,你鳳姑也去‘看病’,她一去就喜歡上那個女大夫。最後輪到我兒子,他穿了件翻毛皮夾克,假裝陪我去看病,進門他還以為見著西施了呢。回家我就把那件皮夾克收起來,壓在箱子底,等你將來相親時穿上,一定能找個好媳婦。”
奶奶的故事說完,我卻糊塗了:要是七爺沒找七媽,我爸會在哪兒呢?不想倒也罷了,越想越不對勁兒,我問:“奶奶,要是您給我爸挑了另外一個女人,我會跟我爸,還是跟那個女人呢?”
“傻小子,當然是跟你爸在費家啦。”
“那我嘴巴子上還有酒窩嗎?”
“當然會有,那兩個酒窩是我燒了多少炷高香求來的。”
奶奶說完拐著小腳去做飯,我卻捧著腦袋想啊想:我到底是怎麽來的?
父母上百張結婚照毀於文革,這張是大舅媽後來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