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吧,媽媽
追記在她老人家仙逝的兩年後[1]
記得當年母親駕鶴西行時,故國依舊還處於嚴防死守的疫情封控之中,於是萬裏奔喪便成了一樁幾乎難如上青天的活計。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趕在她的追悼會舉行之前交出一篇還算說得過去的悼念文章也就成了唯一一件老狗還能為自己母親做的事情。隨後的幾天裏,悼念文章長悼念文章短便一直在他的腦海裏轉悠個不停。謝天謝地,一通沒日沒夜的急時抱佛腳之後,題為《媽媽留給我一首歌》的那篇拙文也總算在母親追悼會舉行前的幾個小時殺青了!錨點交差之時,老狗的感覺就有點像一下子終於卸下了已經背負多時的重擔千斤……
同樣由於故國對疫情的嚴防死守,已經移居北美多年的大姐也和老狗一樣被人家結結實實地玩了一把禦敵於國門之外,於是母親後事的具體操辦便毫無懸念地全都壓在了還在故土堅守的長兄和大嫂。當追悼會還處於密鑼緊鼓準備之中的時候,忙得四腳朝天的長兄曾抽空來電征詢過老狗對各項安排的想法。對於自幼就總是對自己嗬護有加的長兄,老狗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好掖著藏著。於是便照著那篇悼念文章的構思,他毫無保留地和長兄聊起了自己對母親追悼會安排的一些設想。
在老狗看來,對於我們這個極力推崇“百事孝為先”的古老民族來說,辦起喪事來似乎便隻有一個“悲”字可選了。不信?那咱們就不妨再聽一聽那首早就已經在神州放濫了的官版《哀樂》吧[2]。那可是一聲更比一聲緊的痛不欲生,再多聽幾遍恐怕你自己都恨不得要提著腦袋去頭撞南牆了!與之相比,人家西方可就要瀟灑得多了。在他們的眼裏,一個人能夠陰差陽錯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本身就已經是一樁了不起的造化了。一個生命的終結當然也總是一件讓人惋惜的憾事,可這死亡又豈不是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既然如此,那當我們和自己逝去的親友作最後的訣別時,緣何不把注意力多放在他們生前的那些出彩和閃光,並以此為契機來慶祝每一個生命的獨特與輝煌?說實話,若果兩者之間非得選其一,那老狗多半就會近墨者黑,在內心裏更傾向流行於西域的那種笑傲江湖……
長兄並不墨守陳規,何況他又不是沒有見識過那個常常被老狗掛在嘴邊的西方。他自己就曾經在鬱金香盛開的窪地荷蘭做過大半年的訪問學者,之後又時不時為了生意上的事情而在國境線上進進出出。
看到長兄對自己的這通離經叛道麵無慍色,老狗便不知深淺地把話題帶回到剛辭世不久的母親來。老人家是個遺腹女,未生就喪父,中年又喪偶,人生的三大不幸她一人就獨占了倆,命運多舛自不需多言。然而這還不算完,在這些不幸之上頭人家還要點綴上更多的雪上加霜,譬如說剛一出生死神就如期而至[3],譬如說文革中因派性報複而被人家修理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非人的折磨,致命的打擊,有誰又能料到,到頭來她不但單槍匹馬將這些厄運全都扛了下來,之後還像模像樣地活到了幾近九旬有六的高齡。母親的一生無疑是生得坎坷,活得精彩。對於這樣的可遇不可求,與其說用一套陰沉沉的東方禮數來與之作別,更要得體的送行,或許就應該是放下架子來學學人家西方,淚目含笑地為這世上還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條生命而喝彩和慶祝。
話說到這裏,長兄對老狗的標新立異依舊還是沒有多少異議,隻是雲淡風輕地問了老狗一句:那依你所見,在母親即將舉行的追悼會上,我們又應該如何去慶祝她那不凡又多彩的一生呢?
這樣的問題自然難不倒老狗,於是他給自己灌下了一大口隔夜的磚茶之後便胸有成竹地對長兄說:其實老狗不說您也知道,我們的母親素來是以豁達樂觀遐邇聞名,有事無事總愛哼上幾句自己心愛的歌曲。有了她愛唱歌的這個嗜好做引子,我們又為何不給母親的追悼會挑選幾首合適的曲子,讓這場心靈上的訣別充滿她熟悉的歌?
唔,這主意聽起來倒也不賴。那你到底又給母親都選了些什麽歌?長兄好奇地問。
其實母親的曲子並不難選,區區四首便足以涵蓋她一生中的跌宕起伏。老狗信心滿滿地回應道。
四首?哪到底又是哪四首呢?長兄這會可真的是來了興致了。
對,就四首。至於是哪四首,老狗這就給您一一報來。就湯下麵,於是老狗便照著他那篇尚在撰寫之中的悼念拙文,不知天高地厚的給長兄開起方子來。
作為四曲開局的第一首,老狗給母親選了弘一法師李叔同的那首《送別》[4]。這曲子深沉而憂傷,想必那就應該是母親兒時的心境。要知道,那可是民國的初年,離婦女纏足禁令的頒發也就十來二十年的光陰。在那樣的背景下,對於一個像母親這樣尚未出生就已經失去了父親的幼女來說,很難想象得出她的境遇又能有多麽的陽光。
緊跟著《送別》之後的就是電影《漁光曲》中那首與之同名的主題曲,感覺這曲子簡直就是母親青少年時代的精辟總結。委婉的曲子依舊充滿著深沉和憂傷,可從中你也一樣能夠聽到苦難中的掙紮與期望。知否,知否,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還在故國大行其是的三四十年代,靠著自己的天資和苦學,已經家道中落的母親硬是靠從宗族祠堂那裏爭取到的資助而成為了那年頭裏渺若辰星的女大學生。更要好事成雙的是,在大學裏她還邂逅自己此生的至愛,日後我們的生身父親……
然而《漁光曲》給母親帶來的那一縷陽光並沒能夠持續多久,時光很快就來到了改朝換代的西元四九,由此開啟了她長長的人生至暗。在隨後的那二三十年裏,她先是因為暴力的土改而失去了自己的母親[5],之後在文革中又因派性報複而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傾巢之下當無完卵,母親自己也同樣被人家收拾得七葷八素,隻是命線實在太硬才得以逃脫。至於與這段不堪回首最匹配的曲子嘛,老狗替母親相中的就是吾朝那首為了掌穩手中的印把子而極力煽情的《不忘階級苦》了:
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頭。
止不住的辛酸淚,全都掛在胸。
……[6]
聞見老狗要給他提交《不忘階級苦》為母親送行,長兄差點都快忍不住要笑出了眼淚來,於是他便忍不住嗔罵起老狗來:
我的乖乖,你這條臭老狗也真夠缺德的,連給母親開個的追悼會都還沒有忘記幽上人家朝庭一默。想當年,為了整治整治你那都快要爆表的搗蛋頑皮,教你們語文的林老師就曾經特意叫上全班的同學,讓他們一塊陪著你寫一篇題為《我的家史》的作文。其實人家早就知道江山易幟前你的爺爺也曾經擁有過百十畝的薄地,叫你寫家史的目的無非就是想當眾寒磣寒磣你這個出生於地主家庭的當朝小賤民。可你交上去的作文卻讓他大為光火,原因就是個中不但沒有他最想見到的自我作賤,見到的整篇都是你從官辦報紙雜誌上抄來的那些“我們”貧下中農在舊社會裏又如何如何。最終人家老師是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抄起你的作文本子就徑直家訪來了,為這當年的母親也曾經讓你整了個哭笑不得[7],。還是熟話說得好,三歲知六十,既然是狗又怎樣改得了吃屎呢?
哈哈哈哈哈,吃不吃屎自然還得由您長兄一人來定奪了,可現在是不是讓老狗先把四部曲中的最後那一首講完?作為壓軸戲,老狗為母親選的就是施光南那首在太祖賓天太後就得入囚後譜曲的《祝酒歌》。在老狗看來,這首歌充分抓住了母親盛年和老年的心境。是啊,靠著堅忍的意誌和頑強的生命力,她終於熬過了長長二三十年的滅頂之災,迎來了劫後餘生的第二春,既然笑到了最後自然也就笑得最好了。
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請你幹一杯。
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
十月裏響春雷,億萬人民舉金杯。
舒心的酒啊濃又美,千杯萬盞也不醉。
……[8]
早年被人灌進去的那些黃蓮,到頭來卻也全都變成了齁甜齁甜的蜂蜜。唉,其實啥多了也都會有弊端,而蜜糖多了則容易長蟲牙對吧?記得當年最能代表太祖真傳的後黨剛剛全都悉數集合到秦城抱團養老去的時候,老狗就不止一次聽母親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發誓道,我一定要好好地多活他幾年,好看看那些壞人最終都是個什麽樣的好下場!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眼中裏的那些“壞人”就一個一個宛如暮春裏的桃花凋零而去,而她自己的日子也隨之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沒勁道……
好,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那就由我去和殯儀館的人安排落實吧。茶喝到這會,最終還是由長兄收住了這次扯談的話頭。
或許是出於時間安排上的考慮,四首曲子裏他給母親留下了弘一的《送別》和施光南的《祝酒歌》。殯儀館的人對播放弘一的《送別》自然不會有什麽異議,因為那首曲子的本身就婉轉低沉。可施光南的《祝酒歌》則不然了。
您敢肯定您一定要播放這首《祝酒歌》嗎?要知道,那可是一首旋律十分歡快的歌曲啊。殯儀館派來主持母親追悼會的那位小姑娘十分忐忑地問長兄,於是他們之間便又多了一通如此這般的“說服”和溝通。有趣的是,盡管後來小姑娘嘴上說好了不再反對播放這首歡快的《祝酒歌》,她始終還是放不下自己心裏的負擔。到了該真刀真槍上陣的時候,從她金口裏吐出來的說辭便也就變成了一份滴水不漏的免責聲明:
現在應逝者家屬的要求,我們給大家播放一曲施光南的《祝酒歌》……
然而曲高也未必就和寡,追悼會結束後,人群中就有這樣一位母親的生前友好走過來對長兄說,看來你們家裏的人就是見多識廣,連追悼會上放首歌曲都會整出點標新立異的不同凡響來……[9]
對此長兄謙遜地回應道,哪裏,哪裏。不過實話也不怕跟您說,若果沒有太祖的賓天和日後的改革開放,那我們鐵定就會有一個和當下完全不一樣的今天了……
就這樣,在《祝酒歌》歡快旋律的襯托下,前來與母親告別的親朋故舊魚貫而出。之後不久,老人家的肉體凡身便和老狗寫的那篇悼念拙文一道,化作了一縷青煙而緩緩地消失在蒼穹。至此,她那多彩的一生也就最終落下了帷幕。
可青煙散盡後,老狗總也忍不住要在內心深處默默地問母親:娘,怎麽樣,今兒咱們的這場道別,您老馬馬虎虎也還算滿意吧?
滿意?你這條總愛惹事生非的死老狗,我本想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沒承想你還會給我整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來!舉目皆風雲,無處不生非。依你看,我是該滿意好呢,還是不滿意好?
千幛外,雲端裏,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像往常一樣憤憤地敲打著老狗……
西元二〇二四年臘月初八初稿於英倫九歲
[1] “再見吧,媽媽”也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唱紅了大陸的一首流行的曲名。歌曲以西元七九年初春的那場對越泄憤之戰為背景,情意綿綿地描繪了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故國士兵與自己母親依依不舍的告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sk-BgoFj9Y
[2] 不熟悉《哀樂》的看官不妨聽一聽其錄音: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h411h7UA
[3] 因為母親未出生之前外公就病故了,外婆便想當然地認為這悲劇全都怪罪在母親的克夫!於是母親一出生外婆就一口氣給她灌了三杯高度米酒來結果她,奈何母親的命線實在太硬而沒能得逞。詳見拙文《俺娘傳奇(1):生的命大》。
[4] 不熟悉《送別》的看官不妨聽一聽其錄音: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4318706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WSP0dD8gnM
[5] 四九的江山易幟後,外婆瞬息間因為其名下地產而淪為當朝眼中的“階級敵人”。隨之而致暴力土改把她這個與勢無爭的家庭婦女嚇得魂飛魄散,最終促使其以自裁的方式將把自己打造成了這個偉大新政權的祭品。然而縱使是這樣人畜無害的退場,其不合作的態度也仍有可能為當局解讀為敵視。攝於這種無形的高壓,在外婆離世後的那頭三十來年裏,老狗兄妹三人從母親口中聽到的全都是外婆“因病”而恰恰正好卒於“解放初期”的神話。
[6] 不熟悉《不忘階級苦》的看官不妨聽一聽其錄音。老狗七十年代末期上大學是曾聽年長的同窗說過,這首歌最終成為了“四清”運動的標誌,其時一開大會就將之播放個不停。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W41167o7
[7] 在當年,老狗的這位林老師也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統一體。他無疑是老狗上高中之前的眾多老師中知識底蘊最厚且學習欲望最強的那一位,但他幾乎就沒有正兒八經地以自己的才智與老狗交鋒以征服其不羈,而多是用諸如派性鬥爭中的失意或家庭出身的不合時宜這樣下三爛的手段來算計他。這就好比兩個小孩子打架時,其中的一位因為自己的懦弱而總喜歡搬一個大人來幫襯才穩得住局麵。這樣的玩法自然是得不到他想要的尊重的,結果老狗和他的關係也就走進了惡性循環。說實話,老狗從來都不記恨這位林老師,隻是十分可憐和鄙視他當年的這些做法罷了。話又說回到當年他讓老狗寫那篇“剝削作惡”的家史來,其實生性懦弱的老狗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在這件事情上跟他硬杠。問題是老狗自己也不清楚當年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又是如何“作惡”的,而要弄清楚這個問題的話他勢必就得去問那位已經被中年喪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母親了,可那不就是往她心頭上的傷口撒鹽麽?這樣的事情老狗當然不會去做,於是他便挖空心思寫下了那篇讓林老師火冒三丈的“我們貧下中農”。其實老狗當時的如意算盤算盤是,你讓我寫的東西我也給你寫了,這就表明了我壓根兒就沒有準備跟你針鋒相對對著幹,咱們各退一步,把本來就不好的日子再接著過下去好嗎?可人家林老師就是死活都不接老狗的這個茬,奈何,奈何,奈若何……
[8] 不熟悉《祝酒歌》的看官不妨聽一聽其錄音: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Y4y1p7uQ
[9] 有趣的是,作為先前《金融時報》的副主編和中文網的總編,安居英倫近三十年之久的複旦大學新聞學教授張力奮也是以這樣笙歌繞梁的方式為其其母親安排最後告別儀式的,由之不難看出英倫對生死的超然在居英留英華人中留下的文化印記。有關張氏的故事可參見其《牛津筆記》,大陸學林出版社2020年版之426至427頁。
(全文完)
有啥挑戰的。整那麽複雜幹什麽?
多打電話,常回家看看。
對不起,托翁!多有得罪了。
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