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皮溝底狗呻吟

我思我方在,我在我當錄
正文

亡父五十年祭(6):擁抱父親

(2024-06-23 08:40:35) 下一個

記於六年前西元一八)

(前文)

亡父五十年祭(1):一問三不知

亡父五十年祭(2):走為上計

亡父五十年祭(3):苦中有樂

亡父五十年祭(4):走進深淵

亡父五十年祭(5):生離死別

終曲歎:擁抱父親

父親遇難後的頭幾個月,他的身影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好多年後聽長兄說,他也曾有過極為類似的經曆。我曾夢見過父親穿著他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回到了家中,一家人喜出望外地圍著他問長問短。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耐心,唯一不同他已失去昔日裏他那輪廓分明頭顱,取而代之的則是他的五官全都轉移到他那已經加長了一大截的勃子上。我們都不認為父親有什麽嚇人,反而覺得他新模樣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滑稽。父親自己對著鏡子照了一照,不無幽默地自我解嘲道,死裏複生的人好像都應該是這樣的吧,難道不是麽?父親的話引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可惜還未等得及我和他重溫昔日那些我們翻來覆去不知重複過多少回的舊聞趣事,我的好夢就恰到好處地斷了弦。但願長眠不願醒!我那時的懊悔與憤慨何嚐又不是直追那位終日到頭都喝得酩酊大醉的盛唐詩仙?

日子自然不可能都在夢境中渡過,何況父親入土難安之後的活罪接踵而至。好在撲麵而來的血腥並不能淹沒人之初中美好的那一麵,我們家這一葉扁舟也就沒有在驚濤駭浪中沒頂傾覆。在母親生死未卜的時候,有正是春風得意的遂清局長挺身而出力主搶救[1];在眾人避之不及日子裏,有梁家兄妹和我們過往如初。我忘不了鬥大的字都識不足一筐的街坊六嬸塞給我們那半截菜餡不多的“簡陋”棕子[2],還有校工聲琪特意為我留下的那一小堆可口解饞的紅薯包米。雖然時到今日我早已遠離那片曾經生我養我的熱血沃土,父老鄉親們雪中送炭的善舉無時不刻不纏繞在我那綿延不斷的遐想凝思。

恢複元氣的道路艱辛又漫長,但母親死裏逃生後咬緊牙跟的康複走出了關鍵的第一步。她的不屈不撓激勵著我們每一個人,年長的哥哥姐姐也就憋足勁地去尋找自己的突破。這是一場戴著手鐐腳銬來與他人競技的賽跑,但他們的努力最終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獲得社會的認可。最讓人大跌眼鏡的大概就是自己日後的“鹹魚翻身”:磕磕碰碰初中剛畢業就有幸遭遇了先帝的一命嗚呼,而之後一參加文革後的第一場科舉又稀裏糊塗地讓人捧成一個五步成詩的再世曹衝[3]。日後的日子雖然也略有起伏[4],但和父親慘烈的一生一比就勝似閑庭信步。

渡盡劫波後的今日我也曾經試圖厘清當年自己是否有過以牙還牙的惡念,狡盡腦汁之後我得出的結論就是:縱使我的生性再懦弱,心底裏對殺父之仇大概也不會連一絲漣漪都沒有。但在父親含冤而去的五十年之後,我又可以心平氣和地申明,我已經徹底埋葬了個人之間的大恨深仇。何由?這裏有怨怨相報何時了之類並不深奧的道理,也有當年的作惡者比比皆是因之法難治眾的實際考慮。但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最大影響因素還是南非黑人解放運動領袖曼德拉在出獄之後說過的那一席話:當我邁過監獄大門走向自由的時候,我便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倘若我不能把昔日的悲痛和怨恨留在身後,那我無異就依舊仍把自己關在那漆黑的牢籠裏。如果父親在天之靈有知,我有足夠的信心相信他一定會尊重和理解我這個經過一番並不輕鬆的深思熟慮後才做出來的抉擇。

其實就算我要報仇雪恨,病魔早就已經遙遙領先地跑在我的前頭。當年對父母拳打腳踢的三個凶手之二,在父親遇難後二十年左右的時間裏便一命嗚呼撒手人寰。兩人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在自己本當是氣壯山河的盛年時染上了不治的癌症,死時候也不過四十五十。與之相比的是我那年邁母親,從他們手中無邊的法力僥幸地逃脫後卻一直身無大礙地生活到今天,九十多歲的身骨教訓起人來竟然也依舊是中氣十足且有條有理。

溯根追源,這兩位早逝的元凶也都是父親擔任班主任那個高中班裏的學生,其中的一位還有著一個散發著故國沃土芬芳的好名字叫做萬家福[5]。在高中畢業生並不多見的當年,像萬氏這樣農家子弟的佼佼者完全有資格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去造福千家萬戶。是文革的橫空出世徹底打亂了這些人的人生軌跡,使得他們年紀輕輕就在一個尊師千年的國度淪為個個十惡不赦的弑師惡魔[6]。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生活在這樣沉重的精神壓力下或許加速了潛伏在他們體內癌症細胞的繁殖泛濫,始於西元八三又曆時四年的那場朝庭對廣西境內文革中暴政惡行的有限清算對他們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7]。從某種意義上講,文革這場鬧劇的結局幾乎就是多敗俱傷,到頭來隻賺不賠的玩家實在是渺如辰星。就算當年那尊在紫禁城裏呼風喚雨叱吒千軍不落紅太陽,在他老人家一翻白眼再一蹬腿後,他的學生和戰友還不是一樣也得服從革命事業的大局需要而愉快地從瀛台邊上那爿風光無限的帝國權力中樞移步到燕山腳下那座蔽日遮天的秦城幹休所,裏義無反顧地搭上自己絢麗的餘生去替這位偉大光榮又正確的千秋梟雄麵壁受過?

在父親辭世快三十年之後,犬女用她嘹亮無比的第一聲哭啼風風地將我從一個懵懵懂懂的楞頭青耀升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父。我把她摟抱在自己的懷裏,盡情地享受著她那纖細的小手緊緊地握住我那碩大的拇指。三年之後犬子又如期而至,作父親的歡愉和重任不時把我帶回到自己短暫又多事的童年。兒女雙全的多年之後,我又隨著自己紛飛的思緒再次來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早已長得亭亭玉立的犬女陪伴下重遊這座曆史逾越千年的景觀名城。南國曖曖的冬日裏,我踏著夕陽的餘暉走進人跡稀渺的疊彩山,爬到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仙鶴洞時才發覺原來這個諾大的貫穿溶洞裏竟然也隻剩下我們父女倆,其情其景和當年父親領著我第一次走進這個仙氣洋溢的美景簡直就是如出一轍。群山的蕭寂拉近我與父親的距離,間或借道岩洞穿山而過的微風又讓我仿佛覺得他的脈搏依舊在跳動……

源於年幼時父母的影響,我至今仍固執地格守著塵世間當應定無神鬼的樸素信仰,因此也就實在想象不出此世今生之後的來世到底會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致。可每當我回眸自己早年經曆中的坎坷和遺憾,我往往又忍不住想要改弦易轍回歸虛玄。若果塵世間果真還會有來世,那我鐵定還要同父親一道再度漫步桂林的山山水水。父親還是那個耐心慈愛的父親,而我,自然也還是那個喋喋不休的“話多”……

 

 

                                                                            西元二〇一八年五月初稿於英倫九歲齋

 

 

又及,撰寫此文時曾得到家人和朋友們的支持和幫助,在此謹表衷心的謝意!這裏有日宏兄對有關桂林山水的答疑,有德嶺兄、文幹兄伉儷、伯雄兄、宇斌兄、黃平兄及勞峰賢弟在通讀初稿的全文後作出的點評、提供的俢改意見和分享自己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崢嶸歲月裏的親身經曆。

 

 

全文畢

 

 

[1]   遂清是當時受保皇派擁戴的縣教育局局長(那時的稱謂或許是革命領導小組組長之類的勞什子)。對質疑搶救母親的人,他曾不避忌諱地詰問道:不搶救,那她撇下的那三個孩子誰來帶?

[2]   桂東南的棕子“豪華”與否是以餡的多寡來衡量,一般來說餡與糯米應該大約對半。六嬸的家境本來就不寬裕,再加上文革期間的物資極其匱乏,她棕子裏包的自然就多是糯米了。

[3]   太祖駕崩後,老狗有幸以在校高中生的身份參加了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場科舉,憑每科八十的平均分考取了設在羊城的華南工學院。因為入學時隻有十五的弱齡,之後老狗便也就在兩廣地區的大學生當中陰差陽錯地成為了在年庚上敬陪末座“神童”。

[4]   六四風波事發時老狗已經移居英倫三島。雖說那時也和眾多國人一樣關注著天朝的時局,但那畢竟是不必冒多少風險的隔岸觀火。

[5]   萬氏乃廣西陸川縣古城鎮(?)村人士,元凶之二則是同縣珊羅鎮長納村之賴通江。

[6]   十惡之九乃不義,涵蓋士卒誅殺官長,學生謀害老師之類的惡行。

[7]   廣西是文革死人重災區,官方記載被打死或迫害致死者中,有名有姓有工作單位的就將近九萬人,而民間的數字則高達廿萬人以上。文革結束後,因廣西赴京告狀的人潮絡繹不絕,中央領導人中較為開明的胡耀邦、習仲勳等曾前後派出三個工作組赴廣西調查後改組了廣西省委(即官媒官腔中自治區黨委)並在全省開展曆時四年的文革遺留問題的處理(簡稱“處遺”)。“處遺”使文革中眾多利用《七·三布告》來做幌子作惡多端的保皇派人物受到一定程度的公權懲罰,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案例有:因策劃和指揮對造反派的圍剿與屠殺有功而官拜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相當於副省長)長達八年之久的南寧保皇派首領顏景堂被判刑十二年;因與顏有類似的傑出貢獻而擔任過悟州市革命委員會委員(相當於地級市市委委員)的悟州保皇派首領張炳坤被處以極刑。據官方資料統計,全省“處遺”判刑近兩千人(國家幹部占近四成),其中死刑十人(國家幹部一半),死緩十七人(國家幹部占六成多);全省共開除黨籍近兩萬五千人(占全省黨員總數百分之二強)。

有必要說明的是,當年當局“處遺”預設的主導精神是:既要解決問題,又要穩定局勢;對殺人凶手的處理原則則是:宜粗不宜細,宜寬不宜嚴,宜少不宜多(疑是耀邦同誌的原話)。其時官場上流傳著“水不能幹,石頭不能現”,“再殺一批人怎麽得了”等各種說法。據說官方內定的“處遺”的紅線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觸及到主導武鬥結束後大規模濫殺無辜的廣西土皇帝韋國清同誌,站在他的身後為其撐腰打氣的先帝伍豪等一幹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就更不用提了。從某種意義上講,和朝廷在西元八一鼎力炮製出爐的那份有關文革等若幹曆史事件的決議一樣,廣西的文革“處遺”也不過是一鍋聊勝於無的夾生飯。這就是華夏的曆史,炎黃子孫的宿命。冤也好屈也罷,奴才順民姑且得過且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3)
評論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向晚平' 的評論 : 謝晚平兄。同感。另外,我們能不能交換一下聯係方式?這樣我也就能夠就一些文革史的問題好好討教一下老兄了。我曾試圖通過文學城的悄悄話和老兄取得聯係,但吾見似乎是不怎麽用那個功能。
向晚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博主:樂莫樂兮新相知,感謝認同。地理上我們天涯隔洋,但網上我們是同道的比鄰,願共析共勉。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向晚平' 的評論 : 多謝晚平兄的鼓勵,您的誇獎和肯定讓我倍感親切和力量。從您的點評也不難看出,吾兄想必也應該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對那場偉大的探索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和見解。衷心希望日後能多和吾兄一塊坐而論道,把自己的餘生活得更加睿智,更加清醒。
向晚平 回複 悄悄話 文革在延續,因為有文革的傳人,說明文革是我們民族的文革。 而十年浩劫的文革就是首先是毛澤東的文革,帶著唯有他的空前與慘烈。
向晚平 回複 悄悄話 祭文以五歲之童的記憶寫出如此多感人細節,則父愛之深,父恩之重,父之其人可知矣。又從而知文革的罪孽滔天,對文革的檢討怎一個決議了得!

作者出生於西元63,對文革曆史的熟悉不但同齡人難出其右,對文革的精辟檢討更貫通全篇,如“原來像本 · 拉登塔立班之流的伊斯蘭聖戰亡命徒竟然也會和昔日的我們同一個德行,一有機會便不遣餘力地向信眾們兜售他們那套為了成就大我就該義無反顧地舍掉自己一切的壯懷激烈”————這種透過看似對立的表象捕捉他們同一的本質————使我想起了魯迅,在批判國民黨同時,一接觸到他當時支持的黨人原來以宇宙真理化身自居,就知道將來第一個要抓的就是自己。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美平民2015' 的評論 : 多謝平民兄日複一日的打卡和點評。有關文革的評價,我想與吾兄分享一段文學城裏另外一位網叫“文革傳人”博主的肺腑之言:

祖國在唱紅歌。祖國山河一片紅。 文革在延續,因為有文革的傳人。 文革不是毛主席的文革,不是文革一代人的文革。是我們民族的文革。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overview/55817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油翁' 的評論 : 多謝油翁兄日複一日的盡職點評。看到自己的塗鴉沒有讓版主失望,老狗亦是甚為開心。
北美平民2015 回複 悄悄話
鼓動群眾鬥群眾。
文革就是如此。
廣西的武鬥是慘烈。
中國人就是這樣變
壞的。
油翁 回複 悄悄話 南蠻的老狗寫的文章充滿了感情和對人生經曆的思考,深深感動了我的心。他對過去的遺憾和走過的波折,展現了堅強和豁達。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鴿哨' 的評論 : 多謝鴿兄的溢美之辭,讓我輩有了把禿筆繼續搖下去的動力。至於這樣的文章是否還會給後人一個警醒這個問題嘛,我個人是著實不敢樂現的。關於這一點,咱們隻要回過頭來看一看故國眼下的走勢便也就清楚了。然而話雖這麽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則也總是一個過來人的責任了。
鴿哨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既有優美文筆,又有確鑿事實,應成史書的一部分流傳後世。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hr' 的評論 : 謝!
yhr 回複 悄悄話 讚好文。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