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自畫

《五十自畫》

作者：馬青

其實，不過想要一個背

當然，我要的背，是我可以在上麵畫畫的
可以在上麵起飛的
可以在上麵跳舞的背
是托我入雲的背
和我一起俯瞰大地的背
是可以和我的大腦皮層做愛的背

我可以把我腦袋裏麵的雜草放在上麵晾曬整理
我可以在上麵種花種樹種雲彩
他種進我，我再種進他
綿延萬裏

必須
隻能
隻有
在背上落筆
否則，詩無處出來，詩無處去

我要的背，神一定會給我
不然，詩會爛在我肚裏

裸身相見，咋這麽不容易
徹底暴露自己，咋那麽難
把擠滿靜脈、動脈、心肌的灰塵、汙泥抖落出來，咋就那麽難

在這個一夜情遍地、約炮遍地的時代
為啥不能隻要一個單純的背
為啥必須和字一起嫁人
為何必須帶上我的腦袋和上半身

做這麽大的事——寫中國人精神史詩
如果沒人在我身邊幫我，我獨自一人，從何下手？

幫我，肯定有人幫我，但為啥必須在遠方幫我？為啥不能一起做？
為啥我要的背和我要的腦袋，不來我跟前？

為何獨行刀山
獨闖冰原
黑洞
煉獄

你一定想到了今天
你哭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將來，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獨自一人
遊過淚河
也許，正是基於此點，你才哭著入睡

當然，也許，你就在我的旁邊，和我一起過河
也許，還有其他人
我們一起遊過

作為女人，曾經年輕、漂亮、緊繃、苗條、白淨、挺拔的女人
我正在走進每個女人必定走進的更年期

月經，每個月雷打不動的血湧
讓我不甚其煩的痛
三十八年前的某個早晨突然造訪我的初潮
正在向我告別
兩三個月一次的經期，明白無誤地宣告，把我雕刻成女人的雌激素
正在無可奈何地退場

現在，我把我畫給你看
現在的我，頸紋和鼻唇溝越來越深
頭發花白
乳房下垂
左手背上，兩個老年斑隱約可見
春夢，說實話，好久沒做過春夢了
當然，雌激素還沒最後和我告別，我還受雌激素的調撥指揮
我還要勞神費力地把我的欲望按壓下去
把膨脹泛濫咆哮裝進我貌似冷靜安寧的皮囊

再往前走
欲望會離我而去
我會徹底幹枯
潮熱會一輪又一輪地來襲
那時的我，手臂肌肉鬆弛
屁股幹癟
大腹便便
膝關節退行性病變
各種常見或者不常見的老年病都可能來找我麻煩
比如，高血壓
骨質疏鬆
糖尿病
心血管疾病
癌症
老年癡呆症
最後，閉眼
斷氣
成為白骨
青煙

現在的我，不光正在衰老、幹枯
現在的我，還是月光族、零存款族、拖後腿族、啃老族、失敗族
還有四萬元債務纏身

那天，在聖天露茶樓
我和他，甚至談起我們各自的孩子、家庭
在此之前，他坐我對麵，看我吃完一碗煎蛋麵
我們各自的視網膜都對對方的高矮胖瘦、音色音量進行了快速掃描
從感官上，我和他互相認同
但是，後來，和他並肩走在玉林街時，我一說起8964，他就拉長臉
和眾多的隻過自己日子的順民一樣，他說：
“這些事情，小老百姓管不著！”

如果放棄上半身，隻要下半身
隻是找個情人、或者，找個性夥伴
如果僅僅是被窩不冷
僅僅找個搭夥吃飯的飯友
多容易啊
你說，是吧？

“五十而知天命”，你曾經說起過的孔老夫子的名言
分手這麽多年後，我和我的五十歲相遇，我和我的天命之年相遇

我要的朋友、戰友、靈魂伴侶，是不是你？
我要的背，是不是你的背？
對岸還有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