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市
吃過晚飯,惠芬堅持讓劉彤回家去,自己一個人回到房間。一進房間,就看見電話的留言信箱閃個不停,擔心家裏出事,還是從保險箱裏拿出來手機檢查,結果一個未接電話也沒有。歎了一口氣,又是自編自導了一出戲,連觀眾都要自己來,於是有些賭氣似的拿掉電池,重新把手機鎖進去。
叮……電話響了,嚇了她一跳。
接起來,她沒有做聲,以為一定是打錯了的。“喂,惠芬,你在嗎?”對方也靜了幾秒才開腔。
“怎麽會是你?”竟然是倪新華,惠芬的心不禁嘣嘣亂跳起來。
“我們不是約好了一起吃晚飯的嗎?”他靜靜地說。
惠芬覺著一暖,問他:“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倪新華說:“這還不簡單,先找個同學打聽一下劉彤家住在哪裏,然後再在找找她家附近的酒店,我就不信你會住在她家裏。這不才找第二家酒店,就找到你了,不知道我們現代人沒有隱私的嗎?!”
惠芬想她要是擁有魔法,就用一隻大手抓住劉磊的腳,倒在空中搖搖,看看能不能倒出來些腦子。
倪新華略微揚起聲音,說:“喂,我這就來找你,我快餓死了。”
惠芬很抱歉地回答:“可我剛剛和劉彤吃過了啊。”
倪新華說:“噢,該早一點打電話,今天太忙了。”
惠芬心說,又沒有答應他要一起吃飯,但是聽了他的語氣,好像真的爽約了一樣。她說:“不然,明天吧。”
倪新華卻說:“明天一早的飛機我要回去了。”
“哦。”惠芬糊裏糊塗地應著。
“還是今晚吧,你就隨便吃個點心什麽的。這裏的夜宵也很不錯。”
“好啊。”惠芬心想就當告個別吧,明早的飛機也不可能再說什麽再見了。
“那你下樓吧。”
“多久你能到?”
“我現在在大廳,你下樓吧。”
惠芬被他弄得一會一心跳,趕忙跑進洗手間,仔細照照鏡子,補了些粉,把頭發重新挽了一個低低的發髻落在後脖上。倪新華從頭到尾都是平平淡淡的語氣,一副來也行、不來也行的樣子,惠芬懷疑,是被自己的想象所打動。想平靜,又怕露出馬虎的痕跡,想仔細,也擔心太過隆重,長褲配了件灰色針織半袖,露著兩條胳膊還涼快些,腳下穿了才買的夾腳拖鞋,海南的熱帶季風,日落以後也不似白天那麽炙熱。
倪新華坐在大廳裏,已經好多年沒有踏進過這種經濟型的酒店了,身上的polo翻領短袖一看就不是屬於這裏的穿著。
惠芬走過來,看見他就笑了。
“笑什麽?”
惠芬說:“我兒子說不要讓我給他買你這種翻領的T恤,他說隻有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才在堅持領子這件事。”
倪新華說:“是嗎?”
惠芬看他不自然,又說:“是啊,再往前的人,還要把領子豎起來呢。”
倪新華說:“我們真是老了。”
“你想吃什麽,我真的是吃不下什麽東西了。”惠芬輕輕地問。
兩個人出了酒店,左右看了看,朝燈亮的那邊走去。天色黯淡,前麵燈火處人聲鼎沸,這樣子慢慢散著步,很容易就有一種閑散舒適不願意結束的氣氛湧上來,草木旺盛,白色的海鷗從天明啾啾到日落。
“明天就要回去了嗎?”惠芬問。
倪新華說:“嗯,常常有這種博覽會,一個接著一個,大家借故見個麵聊一聊,明天晚上還有一個酒會,我就不參加了。”
又沉默了一陣,倪新華說:“太久沒見麵,一見麵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惠芬一笑,“總不能想電視裏一樣,問‘這些年你還好嗎’。”
“哦嗬嗬,也可以啊。”他輕輕嗓子,“這些年你還好嗎?”
惠芬正經地點點頭,“還好,謝謝。”
又靜下來,少頃兩人都大笑起來,惠芬說:“看吧,還是聊不下去。”
“我問了,你要多回答一些啊,不能有抽象簡易的回答。再來再來。”他重新輕咳一聲,“這些年還好嗎?”
惠芬想了想,“嗯,跟我大學畢業時計劃的樣子差不多,跟劉磊結了婚,生了個兒子,有一份超過十年的工作。劉磊也沒怎麽變,我們家男主外女主內,我負責洗衣做飯他負責不挑剔不剩飯。你呢?”
倪新華低頭看了看惠芬,模仿著她的語氣,“我跟我大學畢業時計劃的樣子也差不多,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女兒,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女兒不喜歡讀書,太太喜歡聽別人說她跟女兒不像母女像姐妹,裙子穿得比女兒還短。”
惠芬不接話,停了半天,說:“你看,還是接不下去吧。”
倪新華說:“怎麽搞得跟相親一樣。”
惠芬說:“呸,我和劉彤可是相見甚歡,說得我們倆都口幹舌燥。”
倪新華說:“所以說,還是我選得不是時候。”
要是換作劉磊,他肯定自戀地問,你們有沒有在聊我呢。
惠芬說:“難得一見,平常大家都忙。”
倪新華說:“我在機場看見你的時候,一下都恍惚了。”
惠芬說:“還是你平常太忙了,同學聚會你都不參加。”
倪新華說:“我以為沒有人想見到我。”
惠芬抿著嘴笑,心想他是怕大家都看了他的八卦新聞。
前麵是夜市。今天有甲A的直播,很多老板都把電視機搬到店口,一眼望去,無數台電視屏幕裏都是一堆人在踢球,人們一堆一堆圍坐在電視前麵。
倪新華叫了一盤蛋炒飯和一份西紅柿雞蛋湯,還給惠芬要了一碗綠豆粥。惠芬自己去旁邊買了一包煮毛豆。回來坐在旁邊,看到桌上的飯,就笑道:“蛋炒飯還要加蛋湯啊?吃這麽簡樸委屈了吧。”
他搖搖手,“這是我可是最喜歡吃的,剛工作那會兜裏有點錢的時候,天天吃,不著急的時候還要再加一道木須肉。”
惠芬聳著鼻子說:“聽著都是雞屎味。”
倪新華說:“到現在我還是覺著蛋炒飯隻要有蛋有蔥花、油汪汪的,就夠了,我常常點了揚州炒飯告訴人家不要放豌豆、胡蘿卜和蝦仁。高考那會兒,不是要連考三天嗎,我在縣城考試,中午要自己帶飯,我媽就給我帶蛋炒飯,連吃了三天的蛋炒飯,哇,那時候我覺著好幸福,中午打開飯盒的時候,都覺著趾高氣昂的,可驕傲了。”說著,伸手從隔壁桌取來糖罐,遞到惠芬跟前。
惠芬謝絕了,清口喝著綠豆湯,心想他那個吃魚翅撈飯都覺著便宜的老婆能體會他這蛋炒飯的幸福嘛。
倪新華說:“這麽自律哪。”
惠芬問:“你在家看球賽嗎?自打有了智能手機,我都很少看直播的節目了。”
“幾乎不看電視。你看什麽電視?”他一大勺一大勺往嘴裏送著蛋炒飯。
惠芬不肯細說,“我兒子都瞧不上我看的電視,我的世界就剩下這麽點唯美的東西了。”倪新華猜得出她看得什麽,天下的女人就是和洛杉磯的那個太太一樣,跟著韓劇一起吃炸雞一起買衣服,一起過日子,但是惠芬會不會跟著電視一起掉眼淚呢,想著還挺好奇。
周圍的人激動地一陣陣呐喊起來,好像比賽還很精彩。其中有很多女子,手裏拿著瓜子、花生,也跟著一會攥拳一會歎氣。惠芬很想去問問她們什麽叫做“越位”,為什麽喊得這麽熱鬧。
她悄悄對倪新華說:“我對球賽不感興趣,但你看她們一邊嗑瓜子一邊一撇頭就吐到地上,多自在。看那個,瓜子皮黏在舌頭上了,還要衝天呸一下。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過。”
倪新華驚訝地望著惠芬,說:“不會吧! 上大學那會你沒去打過台球嗎?菜市場裏麵的那一家?”
惠芬搖搖頭,也不知道那時候都幹什麽去了,也反過來問:“難道你那時候去打過台球嗎?”
倪新華哈哈地笑,說:“那你的人生和我的一樣太不完整了。那時候打台球,男的都抽煙,女的都嗑瓜子,不論是學生還是菜市場裏賣菜的小販。”說完,他也管老板要了一碟子炒瓜子。
惠芬說:“我猜你也不會去菜市場。”
“啊呀,那又不是什麽違法的地方,喜歡不喜歡是一回事,總得去見識一把吧。”他撿了一粒瓜子,放到食指上,然後拇指一彈,瓜子就被掀到了空中,一仰頭張嘴正好接住,嗑一聲,然後撇頭噗地一下把皮吐到地上,最後咧著嘴看著惠芬,“放肆是件痛快的事,對嗎?”
惠芬歪頭看著倪新華,輕輕翻了一個白眼兒,說:“穿這樣這樣幹並不好笑,好嘛。”
倪新華見了用肘去頂她,“看看人家,都那樣子吃瓜子的。”
惠芬又白了一眼,說:“我幹嘛要上你的當啊,吃瓜子的姿勢有比賽嗎?我這輩子打死也不會那樣隨地亂吐的。”還補充,“我不行,我兒子將來帶回來的兒媳婦最好也不要讓我見到隨地吐瓜子皮,塞在牙縫裏的菜葉也不行這樣隨便地吐出來!”
倪新華手啪啪拍著桌子,笑說:“就是因為吃瓜子沒有比賽,所以你不該認為人家那樣子嗑瓜子是不好的事情啊?!”
惠芬又瞥了一眼,還是上了他的當,說:“你現在很會放肆,是吧。”他聲線低沉、語速緩緩,即使在這繁雜的夜市裏,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像撓人的貓爪。
倆人又一人喝了一杯啤酒,才結束。走出了嬉鬧的人群,忽然就踏實下來,後麵還可以聽到隱隱地人聲,但是前麵已經越來越安靜。
惠芬先打破這尷尬,說:“不好意思,等了我半天,就讓你吃了盤蛋炒飯。”
倪新華馬上否定了她的說法,“嗯,蛋炒飯是我的comfort food。”
惠芬說:“好啊,下次再見麵我請你吃我作的蛋炒飯。不過再要二十五年之後,到時候你的醫生可能已經禁止你再吃高油高鹽的食物了。”
這個笑話不好笑,又沉默了。
溜溜達達走到酒店門口,倪新華並沒有馬上叫車離開的意思,微微歪頭看著惠芬,他從前不這樣,眼神從來不曾落下,說:“你跟上大學的時候一模一樣,真是沒有變化。”
風一陣一陣拂過,鹹濕中一會裹著植物的味道一會裹著溫吞地汗意,額角上的碎發總是在飛舞,惠芬撇撇嘴,說:“沒什麽可賀的,好像這些年我都白活了一樣。”
倪新華說:“當年我就覺著,城市裏的姑娘嘴都很厲害。”說著,嘴角收了笑容,眼尾還夾著笑紋,抬頭望了望酒店的大樓,“好吧,那就再見嘍。”
惠芬不自覺鬆了口氣,“再見。我看你上車吧。”也許應該西式地擁抱一下,但是她沒有。直到倪新華上車,車子離開,才發覺手心捏著汗。一個晚上,她好像放出了一整年的話題,又怕陷入尷尬又怕生出不合理的對話。他們的大學在沒有擴建以前,校園裏有兩排槐樹,每年五月,掛滿了白玉一樣的槐花,芬芳醉人,有人說那麽唯美的時候,隻有挽著倪新華的胳膊走過才稱得上完美。剛看他站在棕櫚樹下等車,有些遺憾當年隻留下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