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彭逝世周年祭
陳小彭的眼睛-陳寅恪的眼睛
沈亞明
[原刊《文匯報》2023年4月3日]
我哀傷,陳小彭離開了人間。我思念,合上了眼睛。眼前,浮現出小彭的一雙眼睛,不是八九十歲的眼睛,而是八九歲的眼睛——可愛,充滿活力。
我第一次“見”到小彭,那雙眼睛就牢牢印在我的眼膜。其實,我第一次“見”到的是她的照片——是她八九歲時,我父親沈仲章拍的。小彭在保存了七十多年後,翻拍寄給我,說:“我很欣賞那張相片,所以還一直保留,文化大革命也沒丟掉啊。”
去年,小彭發給我一張陳寅恪先生的照片。我即刻說了第一感覺:您很像寅恪先生年輕時!小彭答:我小時候像,我兒子小時候也像。我說:我就是看了我父親給您拍的照片,覺得您小時候與寅恪先生這張照片很像。
照片上,寅恪先生二十來歲,一雙眼睛透過眼鏡,精神,充滿活力——深深印在我的腦中。
我與小彭從未見麵,但不時通話、通郵、通微信,包括語音留言……每每看到她的文字,聽到她的聲音,我總感覺像是麵對麵說話。我眼前有小彭的一雙眼睛,不是八九十歲的眼睛,而是八九歲的眼睛——可愛,充滿活力。
小彭多次向我“訴苦”,老了,眼睛不行了,我發的微信看不清。後來我發現,微信自設放大功能,告訴了她。小彭不老,馬上就學會了。確實,小彭不老,思路清清楚楚,言辭實實在在——接地氣而不落俗套,透真情而不染客套,使我感覺像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無須見外。
早在我出生前,就注定與小彭是朋友。上代傳下的友誼,她父親陳寅恪與我父親沈仲章是朋友。小彭對我說,我父親“沈先生”是陳家全家的朋友。而我出生時,小彭已二十好幾了。
小彭幼時朋友、唐鉞之女唐子仁是看著我長大的。我稱她“朱家姆媽”,因她丈夫是朱經農之子朱文光,我稱他“朱家伯伯”。朱家姆媽關照我,應叫陳寅恪的女兒們“阿姨”。小彭接受了“姨”的稱呼,可她姐姐流求堅決反對,說我們的父親是朋友,第二代是平輩,頂多稱“姐”。可是,若依了流求,就亂了與朱家姆媽的輩分。
我與陳家女兒相聯,起自世交淵緣,三姐妹公推小彭為代表與我接觸。而我從一開始,就感到與小彭投緣,認作自己的朋友。可我倆交談,主要圍繞先輩往事。間或,小彭也聊她見到“沈先生”的少年時,聊她在家陪伴雙親的青年時。偶爾,小彭略談她不久前的旅行、近來的體健……可對她本人的生活、工作、家庭與興趣,我從來沒問過。
小彭的電郵、微信、語音留言、電話錄音,我要留著慢慢看、細細聽、好好回味,還要詢問家屬,再考慮分享哪些。既然本文是為了紀念陳小彭這個獨立的人,我向小彭的兒子請教。
林日暉從他母親遺物中,找到一張畢業證書。一九五三年,陳小彭畢業於華南農學院園藝係。園藝?所以嘛,處事接地氣而不落俗套,待人透真情而不染客套——園裏的草木生氣勃勃,應與園藝師的活力相襯,園裏的花果欣欣向榮,當與園藝師的可愛互映。
日暉補充:“我媽媽從農學院畢業後就分配到海南島工作,後來轉去中山大學生物係任教,飽經文革折騰。1980年移居香港,在多處機構任職,直到九十年代才退休。”
過了一夜,我改變了主意。小彭剛逝,至親至痛,還是以後再細問吧。本文餘部,反芻最近二十天與小彭的交流。
2023年2月5日(美國時間,下同)
我發給小彭一張照片,是拙文集《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第26-27頁,上有一封陳寅恪致沈仲章函。全書排版用簡體字,但中華書局尊重陳家意見,陳函用繁體。
《眾星》十六篇,四篇有關陳寅恪,成稿含陳氏女兒尤其小彭之功。書一出版,我就請編輯代購代寄一本給小彭。編輯爽快允諾,但因種種原因,遲遲未能辦成。我在美國,鞭長莫及,但也知羞:小彭曾從香港寄贈《陳寅恪集》十四本和《也同歡樂也同愁》到美國。
陳氏女兒說過,用繁體是陳寅恪遺願。知道她們在意,我先拍了書頁寄去。果然,小彭即答:“很好,謝謝您如此關注這事。”
2月6-7日
小彭傳來一個網貼,怎麽讀陳寅“恪”。於是,我們討論“完成並發表對話”。
什麽“對話”?回頭說背景:
2019年春到2020年春,我刊發了三篇談“恪”音之文,替陳家澄清事實:陳寶箴一支幾代直係都讀“恪”為“確”,曆史文獻“恪”有“確”音也鑿鑿有錄五百年。可是,外間各種傳說仍占強勢。
我應小彭要求,把她就“恪”音所言匯總成文檔寄去,由她決定下一步。不巧,小彭郵箱出了故障。後來我們合計,幹脆聯名發表一篇“對話”。小彭說:“早該這麽做了。”
寫大綱時,小彭傳來趙元任楊步偉的<憶寅恪>,問我看法。我辨析文內議“恪”段落,認為趙陳兩家所言不矛盾。征得小彭同意,我邀請趙元任之女新那加盟。因擬三人署名而用綜述文體,新那逝後又改回對話。初稿已成,史語所刊物許諾留位。去秋相約,在今春二到四月間(我暗中計劃二月),定稿“這篇”。
“這篇”?難道還有“那篇”?有。
去夏,我與一位日本學者也相約,從語言學角度探討“恪”讀,充實“確”音史證。本來打算今年一月,結束“那篇”我承擔的任務。然而,日本學者特別認真,反複揆度,不斷擴展。
二月到了,我為“這篇”著急。可小彭評那個網貼時說:“作者不是學語言的。”揣摩小彭之願,是希望我先完成“那篇”。
2月9-13日
“那篇”在積極進行中,日本學者向程千帆高足打聽,程先生怎麽說陳寅“恪”,答言“確”。同郵傳來一文,概述程陳兩家三代淵源。
我向小彭詢問程千帆,美延說了她所知,並指點:“請閱《陳集·講義及雜稿》P433-444”。我遵囑打開書,見程千帆言及“友人金克木”,親切之感油然心間。馬上告訴小彭:“金克木是我父親至交,我去他家住過——世界真小。”
我順手轉去一篇文章,題為《自成一類沈仲章》,對小彭說:“我不認識此文作者,他研究金克木,因此關注沈仲章。”小彭讀後,評曰:“作者相當了解令尊。”
話起另一頭,另有一位老友,轉來一篇懷念金克木之文,也説眼睛。我轉給金克木之女木秀。木秀姐說,文內有個人弄錯了,名應是“程千帆”。我這才對木秀姐提起,我正在與陳寅恪之女說“程千帆”。木秀姐聞言,傳來金伯伯所寫《陳寅恪遺紮後記》,內中提到金伯伯金伯母與陳家的緣分。我轉給小彭:“世界真小”。
那幾天,多方交流穿插進行,互為觸機相與呼應,遠比上麵說得多。我感慨連連拍案驚“巧”,起筆一文《緣聯緣》,略記短短數日內文緣人緣係聯,稍梳長長跨世紀舊緣新緣交織。可才寫數段,就停筆了。
剛才漏了一個重要細節,小彭聽到程千帆讀“恪”為“確”,立馬反應:“很好,又多了支持。”幾年來的無數次交談使我感到,“恪”音問題一直壓在小彭心頭。我心頭壓著一種急迫感、莫名的焦慮感——快快結稿“那篇”,早早定稿“這篇”。
2月24日
“那篇”有進展,我給小彭發微信匯報,亦談“這篇”日程。可就在當天稍早,人間的小彭已永遠合上了眼。
哀痛、愧疚、悔恨……絞我心頭。何以解憂?唯有努力!
在天上的陳小彭的眼睛、陳寅恪的眼睛,還有上文提到的逝者的眼睛——永遠充滿活力。
【補記】
小彭去世當晚至次日,一氣嗬成上文。其後,日暉傳來陳小彭譯著及授課簡曆。於是我想起,曾與小彭長談陳寅恪治學之“髓”,今年一月我倆又談沈仲章聽陳寅恪講課……憶滴如珠,另文以聚。
[原刊《文匯報》2023年4月3日;紙質版《陳小彭的眼睛》,微信版《我出生前就注定與陳小彭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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