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貢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錫馨,筆名亞貢、亞貢氏等。沈仲章一生經曆豐富,涉足甚廣,頗具傳奇性。
個人資料
正文

陳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則為餓莩(一)

(2023-10-06 14:30:33) 下一個

【編者按】

為紀念陳寅恪(189073~1969107日)逝世五十四周年,我們決定先行刊發本文,稍稍推遲預報的徐誌摩續篇[上篇鏈接]

作者沈亞明保存了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皆為《陳寅恪集·書信集》所缺。經陳寅恪三位女兒同意,可由沈亞明陸續公佈。

第一通:簡稱“呼救陳函”,寫於1942319日,發自香港。其時,陳家受困港島。陳寅恪給沈仲章連發兩函(另函待尋),向外求援。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110月到6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寅恪親筆函,意義不言而喻。

第二通:簡稱“報安陳函”,寫於1942723日,發自桂林。其時,陳家剛有安居之處,陳寅恪向沈仲章報平安。同時段有不少陳函,倘若逐函排比分析,應可追溯陳寅恪對其後去向的考慮進階。在目前可見的該係列陳函內,第五函致沈仲章。

第三通:簡稱“托事陳函”,寫於1946612日,發自南京。其時,陳寅恪去歐美治眼無效,回國不久,托付沈仲章替他辦理實際事務。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63月到8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函,意義也不言而喻。

本文解讀“呼救陳函”,其前身已收進《衆星何歷歷: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最近,沈亞明正在對全文動手術,以反映探究之進展。恰逢陳寅恪忌日,授權上傳剛完成的修改稿第一部分為緊接的逐句讀函作些鋪墊。

  陳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則為餓莩(

沈亞明
[全函掃描圖見《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中華書局2022]

目前,找到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本文解讀第一通,恭錄全函如下:

錫馨兄左右:日前奉復一片,想已達
覽。困居此間,開滬之船遙遙無期(指普通搭客之船)。親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窮極,不能救濟,恐不久即將斷炊。至於舊病之復發,更無論矣。故必籌措借撥,支持數月,或可待船至上海。否則為餓莩無疑。在親友居內地者,交通斷絕,不能通音信。 森老近在滬,不審其有熟人在港或轉托友人可以稍事通融否?略有飾物存滬(非親自不能取出),俟到上海必可照數奉還也。専此奉懇,敬叩

旅安

寅恪拜啟 三月十九日

森老處希代問候,不另函。
仍居 九龍太子道369號二樓

首先,點出函旨:函作者“困居此間”,呼喚“救濟”,“否則為餓無疑”,切切“專此奉懇”。

鑒於此,將以“呼救陳函”指代本所讀之函我有理由估測,呼“救”目的不限於“濟”貧,真正關鍵是要脫離“困”境。

然後,簡說三事:

其一,陳寅恪三位女公子陳流求、陳小彭與陳美延的鄭重叮囑:根據乃父遺願,刊發陳寅恪函應用繁體。

其二,錄文處理方式:示謙自稱“弟”用小字,凡示敬用空格,“覽”字前用頂格等,悉依原函手書。原函夾行插入之語,錄文以括號注方式表達。全函識讀獲精於古籍校勘者協助,又經陳氏三女訂正。然若仍存差誤,責任在

其三,本文所錄陳沈後代交流:答言皆由小彭姨傳遞於我{#1}主要通過書麵,輔以語音留言小彭告訴我,大都已向姐妹核證。本文前身經陳氏三女預覽,本次修改對原有問答保持原樣。僅根據我在了解史料及分析理解方麵的進展,改動其他部分。

一、人際時境

麵對曆史文獻,必須考慮時局環境。因情急所迫,才有“呼救陳函”,可知此類議題尤為重要,需要研究者從不同視角察析。而公布此函目的之一,也正在此。

私人通函不同於刊發文章,一般情況下,預定讀者隻是受函人。故而真要細讀“呼救陳函”,弄清通函雙方的相知程度極為關鍵。可是我明白,探究陳寅恪與沈仲章的交往需要組文,一本文集還不見得能講透。

鑒於上述,本節隻擬略說背景為下文稍作鋪墊。解答若幹小題,舉例值得續思之點——均限我見,希望可助有興趣者進一步討論主題,體味措辭、口氣及其他。

(一)年份

函末落款“三月十九日”,沒有年份。我發現“呼救陳函”時,有信封但無郵戳,即非實寄封

不過,看函文可知,陳寅恪在港,沈仲章在滬——“開滬之船遙遙無期”,當在日軍占領香港之後。參比受函人與發函人各自行止及時局大環境,不難推算年份。

1938年初,沈仲章抵達香港。約在同時,陳寅恪攜家到港。沈仲章在港滯留近四年,拍攝居延漢簡、編製圖冊。1941秋,離港赴滬{#2}。陳家在港住了四年多,前半段,寅恪先生曾去西南聯大任教,兩地奔波;後半段,就職於香港大學。

12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港滬通航受阻。1228日,香港淪陷敵手。而陳寅恪全家逃離香港,要到19425月(由讀第二通陳函時再議)。

因此,有把握下結論:“呼救陳函”寫於1942年。

(二)遞送

在陳寅恪受困香港期間,本篇所讀之函是目前發現的唯一陳函。因此,思忖遞送途徑,實為必要。

我在父親遺物中,同時發現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另通的信封上,貼著郵票、蓋著郵戳。唯獨“呼救陳函”沒有實寄封而是套在一個幾近方形的白信封上麵有父親用藍色鉛筆寫的“寅恪師函”

這類近方形的白信封是我家常備品,父親多用以裝照片、底片、卡片和小零件等物。麵對眼熟的信封,我基本可確定,這個信封不是來自陳寅恪的,而是父親後來套的,用以保護“寅恪師函”

順以估測:“呼救陳函”也許通過郵局之外其他渠道,比如、附於致他人函內,輾轉送至沈仲章手中。目前,缺乏線索可供檢驗我的假定。因此,無把握下結論。

然而,上述假定若能成立,則將連帶一串值得續探之點。比如但不限於:倘托人捎帶,那麽是誰又如何?倘附於致他人函內,那麽是誰又如何?關鍵在於其後,信息有否及時遞達沈仲章?然後又如何……也許,會涉及戰期曆史的待填空白。

當時,營救陳寅恪是一件頗受重視之事;現在,也應是一個需受關注之題。

(三)稱謂

陳寅恪受困時期本人如何向外呼救,是個大題。而因他選擇沈仲章作為向外聯絡的渠道(也許僅為之一),便有必要思索雙方關係、相交程度及其他——這些對我來說,也是不小的題目,至少超出本文範圍,需待日後。

這裏,僅略說三個稱謂,即陳寅恪筆下的“兄”“弟”,及套上沈仲章所標“師”

瀏覽父親遺留書信,不少年長知名學者(如魏建功、鄭振鐸、徐森玉等)致函沈仲章,多以“兄”相稱,也不乏自謙為“弟”者。

這種稱謂習慣,符合早年文化界通則。若非業師門生,前輩可為“師”者常“弟”自居卻尊後學為“兄”。反過來,年輕人自謂“學生”,敬稱為“師”,非意在高攀師承關係。

確實,對比他年長的學者,父親常尊稱為“師”。落款署名前。也時加“學生”二字需說明,父親隻在1928年上過寅恪先生的兩門課,從不向外聲稱是寅恪的學生

父親始終對寅恪先生若師長。我已讀另一通1946.6.12陳函,知道寅恪先生信托沈仲章辦事無需客氣。而讀“呼救陳函”亦知,隻據稱謂不足以確定兩人互相信賴的程度,更重要的是看內容。

(四)抬頭

首抬頭錫馨兄左右”,含三個組成部分。從後往前scan (掃描):“左右”為示敬提稱語{#3},常見於舊時書信,表過不議。而稱“兄”乃慣例,上文已釋。

錫馨”是受函人的本名或曰學名,但早已棄用,知者甚少,需略花筆墨解釋

按照我家這脈沈氏排行,父親屬“錫”字輩。他上小學時,便用“沈錫馨。父親是我祖父母的第二個男孩,“仲章”是他的字。父親實足十一歲{#4}離家到上海當學徒,從此以字行。

有意思的是,雖然我的堂叔們的名字仍含“錫”,但我至今不知父親胞兄胞弟的“錫”字排行名{#5}幾年來,我與年齡長我一大截的平輩親交談。發現記得我父親曾有“錫xin這個叫法的,隻有一位年過九十的表姐。而且,她還不能肯定xin是哪個{#6}指出此類細瑣,是為了說明知道“錫馨”這個名字的範圍很小。

確實,父親無論在唐山大學、北京大學還是在香港,雖然有些朋友會用外號或筆名稱呼他(最常用的是Argon,漢譯“亞貢”“亞工”等),但交往者大都以為,這個人的本名就是仲章

在目前發現的往來書信中,“錫馨”之名最早見於“呼救陳函”。問題在於,陳寅恪為何稱沈仲章為“錫馨”

解答這個問題,需要折回1937年。那年夏,日占北平,沈仲章偷偷把居延漢簡運出北大。稍後,日方發現簡牘失蹤。沈仲章被鎖定為頭號嫌疑,發出通緝令。12月,日方情報部門追查到沈仲章在天津的住址,與當地意租界警方聯手追捕。情急之下,沈仲章帶著萬餘枚簡牘,急急逃往香港{#7}

父親在救簡運簡過程中,曾用過多個化名,多到一天換三個,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抵達香港後,就一直用沈仲章。1941秋,沈仲章離港赴滬{#8}。剛到上海,估計住處應在英美租界,仍無需換名字。

豈料,太平洋戰事爆發,日人占領了租界。原來藏在租界的大批珍貴古籍文物,危在旦夕。沈仲章見狀,再次挺身而出。動用他與工商界人士的關係,去工廠物色可靠的人手,搬運轉移。古籍文物數量很大,必須環環落實。父親不僅清點搬運得親自在場,晚上還常得駐守在藏書處。因此,盡管西南聯大為沈仲章保留文學院院長助理一職{#9},等他上任,但父親脫不了身。

父親不清楚通緝令有無撤銷,便改用“沈錫馨”。算來,應在1941127日以後,滬港已斷通訊。於是,就產生一個待探之題:寅恪先生何以得知?

兩個估測:一是沈仲章離港前預見有危險,與陳寅恪有約。若此,則是探究陳沈兩人私交程度的一個切入口。二是港地遇危後(但在本“呼救陳函”前),沈仲章曾與陳寅恪通氣。若此,所涉大有可探,無須我逐一指出,況且我也說不全。

換個視角,父親學界師友,致沈仲章函寫“錫馨”的,並不多見而“呼救陳函”抬頭擇名,使自幼對寅恪先生持有的印象更為加深:“書呆子”處世行事不乏細心周到之處,寅恪先生很為我父親沈仲章著想{#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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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陳氏三女對我說,她們與我是平輩,“頂多是姐姐”。關於輩分,我一是承父親(他尊寅恪先生為師為長),二是遵我長輩唐子仁(她與陳氏三女兒是平輩)之囑。陳小彭接受“姨”的稱呼,但陳流求反對,曾與我專議此題,但同意繼續商討。參見<陳寅恪長女流求憶沈仲章>。因本文基於前身修改,擔心改了這處卻漏了那處,造成措辭不統一,故暫維持原狀。[點擊鏈接]
{#2} 參見<戴望舒二本日記:施蟄存致沈仲章函>[點擊鏈接]
{#3} 傳統書信稱謂之後常有此項,亦稱“知照語”。我生已晚,從用過未“左右”,也無福受此尊重。大致理解如下:寫信人假設收信人有地位,自謙隻配跟對方“左右”相隨的下屬說話。不扯開解釋舊時習俗心理,用現代人較易相通的說法,有點像直接“衝”著人說話的意思。
{#4} 林友仁、劉立新《沈仲章生平紀略》中寫“十三歲”,估計因沈仲章對上大學前的經曆,常采用虛歲算法。《沈仲章生平紀略》及不少資料,言沈仲章生於1904年。特此澄清:據戶口簿、父親親筆所填履曆及對家人一貫言,沈仲章生於1905年。
{#5} 我曾向一位長我二十歲的堂姐問她父親(我叔父)的名字,她想起“錫”字本名。我隻知伯父沈維鈞常被稱“勤廬”,比如因我伯父是錢鍾書少年時的國文老師,故錢先生一直稱我伯父為“勤廬大人”。問了年長於我的老家親戚,分清了“維鈞”名(我估計是字),“勤廬”為號
{#6} 這位表姐見過舊契約寫“沈錫鑫”。
{#7} 參見<沈仲章和冒險助他搶救居延漢簡的老百姓>[點擊鏈接]
{#8} 具體日期待考,範圍已經縮小,不會早於10月初。待查線索:父親這次到滬,必見之人是周建人。如果周建人留有記錄,當有幫助。另,本篇原文注“11月的可能性較大”,需再思。讀一封由華盛頓發往上海、托人轉交的王重民致沈仲章函,可推知美國方麵(應是胡適)預知沈仲章計劃194110月後去上海。
{#9} 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西南聯合大學與清華大學(1937-1946)》,《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三卷(下),清華大學出版社,北京1994
{#10} 學齡前就獲印象,後經累積加深,原委有待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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