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為紀念陳寅恪(1890年7月3日~1969年10月7日)逝世五十四周年,我們決定先行刊發本文,稍稍推遲預報的徐誌摩續篇[上篇鏈接]。
作者沈亞明保存了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皆為《陳寅恪集·書信集》所缺。經陳寅恪三位女兒同意,可由沈亞明陸續公佈。
第一通:簡稱“呼救陳函”,寫於1942年3月19日,發自香港。其時,陳家受困港島。陳寅恪給沈仲章連發兩函(另函待尋),向外求援。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1年10月到次年6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寅恪親筆函,意義不言而喻。
第二通:簡稱“報安陳函”,寫於1942年7月23日,發自桂林。其時,陳家剛有安居之處,陳寅恪向沈仲章報平安。同時段有不少陳函,倘若逐函排比分析,應可追溯陳寅恪對其後去向的考慮進階。在目前可見的該係列陳函內,第五函致沈仲章。
第三通:簡稱“托事陳函”,寫於1946年6月12日,發自南京。其時,陳寅恪去歐美治眼無效,回國不久,托付沈仲章替他辦理實際事務。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6年3月到同年8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函,意義也不言而喻。
本文解讀“呼救陳函”,其前身已收進《衆星何歷歷: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最近,沈亞明正在對全文動手術,以反映探究之進展。恰逢陳寅恪忌日,授權上傳剛完成的修改稿第一部分,為緊接的逐句讀函作些鋪墊。
陳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則為餓莩(一)
沈亞明
[全函掃描圖見《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中華書局2022]
目前,找到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本文解讀第一通,恭錄全函如下:
錫馨兄左右:日前奉復一片,想已達
覽。弟困居此間,開滬之船遙遙無期(指普通搭客之船)。親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窮極,不能救濟,恐不久即將斷炊。至於舊病之復發,更無論矣。故必須籌措借撥,支持數月,或可待船至上海。否則為餓莩無疑。現在親友居內地者,交通斷絕,不能通音信。 聞 森老近在滬,不審其有熟人在港或轉托友人可以稍事通融否?弟略有飾物存滬(非親自不能取出),俟到上海必可照數奉還也。専此奉懇,敬叩
旅安
弟寅恪拜啟 三月十九日
森老處希代問候,不另函。
弟仍居 九龍太子道369號二樓
首先,點出函旨:函作者“困居此間”,呼喚“救濟”,“否則為餓莩無疑”,切切“專此奉懇”。
鑒於此,將以“呼救陳函”指代本文所讀之函。而我有理由估測,呼“救”目的不限於“濟”貧,真正關鍵是要脫離“困”境。
然後,簡說三事:
其一,陳寅恪三位女公子陳流求、陳小彭與陳美延的鄭重叮囑:根據乃父遺願,刊發陳寅恪函應用繁體。
其二,錄文處理方式:示謙自稱“弟”用小字,凡示敬用空格,“覽”字前特用頂格等,悉依原函手書。原函夾行插入之語,錄文以括號注方式表達。全函識讀獲精於古籍校勘者協助,又經陳氏三女訂正。然若仍存差誤,責任在我。
其三,本文所錄陳沈後代交流:答言皆由小彭姨傳遞於我{#1},主要通過書麵,輔以語音留言。小彭姨告訴我,大都已向姐妹核證。本文前身經陳氏三女預覽,本次修改對原有問答保持原樣。僅根據我在了解史料及分析理解方麵的進展,改動其他部分。
一、人際時境
麵對曆史文獻,必須考慮時局環境。因情急所迫,才有“呼救陳函”,可知此類議題尤為重要,需要研究者從不同視角察析。而公布此函目的之一,也正在此。
私人通函不同於刊發文章,一般情況下,預定讀者隻是受函人。故而真要細讀“呼救陳函”,弄清通函雙方的相知程度極為關鍵。可是我明白,探究陳寅恪與沈仲章的交往需要組文,一本文集還不見得能講透。
鑒於上述,本節隻擬略說背景,為下文稍作鋪墊。解答若幹小題,舉例值得續思之點——均限我見,希望可助有興趣者進一步討論主題,體味措辭、口氣及其他。
(一)年份
函末落款“三月十九日”,沒有年份。我發現“呼救陳函”時,有信封但無郵戳,即非實寄封。
不過,看函文可知,陳寅恪在港,沈仲章在滬——“開滬之船遙遙無期”,當在日軍占領香港之後。參比受函人與發函人各自行止及時局大環境,不難推算年份。
1938年初,沈仲章抵達香港。約在同時,陳寅恪攜家到港。沈仲章在港滯留近四年,拍攝居延漢簡、編製圖冊。1941年秋,離港赴滬{#2}。陳家在港住了四年多,前半段,寅恪先生曾去西南聯大任教,兩地奔波;後半段,就職於香港大學。
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港滬通航受阻。12月28日,香港淪陷敵手。而陳寅恪全家逃離香港,要到1942年5月(由讀第二通陳函時再議)。
因此,有把握下結論:“呼救陳函”寫於1942年。
(二)遞送
在陳寅恪受困香港期間,本篇所讀之函是目前發現的唯一陳函。因此,思忖遞送途徑,實為必要。
我在父親遺物中,同時發現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另兩通的信封上,都貼著郵票、蓋著郵戳。唯獨“呼救陳函”沒有實寄封,而是套在一個幾近方形的白信封,上麵有父親用藍色鉛筆寫的“寅恪師函”。
這類近方形的白信封是我家常備品,父親多用以裝照片、底片、卡片和小零件等物。麵對眼熟的信封,我基本可確定,這個信封不是來自陳寅恪的,而是父親後來套的,用以保護“寅恪師函”。
順以估測:“呼救陳函”也許通過郵局之外其他渠道,比如、附於致他人函內,輾轉送至沈仲章手中。目前,缺乏線索可供檢驗我的假定。因此,無把握下結論。
然而,上述假定若能成立,則將連帶一串值得續探之點。比如但不限於:倘托人捎帶,那麽是誰又如何?倘附於致他人函內,那麽是誰又如何?關鍵在於其後,信息有否及時遞達沈仲章?然後又如何……也許,會涉及戰期曆史的待填空白。
當時,營救陳寅恪是一件頗受重視之事;現在,也應是一個需受關注之題。
(三)稱謂
陳寅恪受困時期本人如何向外呼救,是個大題。而因他選擇沈仲章作為向外聯絡的渠道(也許僅為之一),便有必要思索雙方關係、相交程度及其他——這些對我來說,也是不小的題目,至少超出本文範圍,需待日後。
這裏,僅略說三個稱謂,即陳寅恪筆下的“兄”與“弟”,及封套上沈仲章所標“師”。
瀏覽父親遺留書信,不少年長知名學者(如魏建功、鄭振鐸、徐森玉等)致函沈仲章,多以“兄”相稱,也不乏自謙為“弟”者。
這種稱謂習慣,符合早年文化界通則。若非業師門生,前輩可為“師”者常以“弟”自居,卻尊後學為“兄”。反過來,年輕人自謂“學生”,敬稱年長者為“師”,也並非意在高攀師承關係。
確實,對比他年長的學者,父親常尊稱為“師”。落款署名前。也時加“學生”二字。需說明,父親隻在1928年上過寅恪先生的兩門課,從不向外聲稱是陳寅恪的學生。
父親始終對寅恪先生敬若師長。我已讀另一通1946.6.12陳函,知道寅恪先生信托沈仲章辦事無需客氣。而讀“呼救陳函”亦知,隻據稱謂不足以確定兩人互相信賴的程度,更重要的是看內容。
(四)抬頭
函首抬頭“錫馨兄左右”,含三個組成部分。從後往前scan (掃描):“左右”為示敬提稱語{#3},常見於舊時書信,表過不議。而稱“兄”乃慣例,上文已釋。
“錫馨”是受函人的本名或曰學名,但早已棄用,知者甚少,需略花筆墨解釋。
按照我家這脈沈氏排行,父親屬“錫”字輩。他上小學時,便用“沈錫馨”。父親是我祖父母的第二個男孩,“仲章”是他的字。父親實足十一歲半{#4}離家,到上海當學徒,從此以字行。
有意思的是,雖然我的堂叔們的名字仍含“錫”,但我至今不知父親胞兄胞弟的“錫”字排行名{#5}。近幾年來,我與年齡長我一大截的平輩近親交談。發現記得我父親曾有“錫xin”這個叫法的,隻有一位年過九十的表姐。而且,她還不能肯定xin是哪個字{#6}。指出此類細瑣,是為了說明知道“錫馨”這個名字的範圍很小。
確實,父親無論在唐山大學、北京大學還是在香港,雖然有些朋友會用外號或筆名稱呼他(最常用的是Argon,漢譯“亞貢”“亞工”等),但交往者大都以為,這個人的本名就是“仲章”。
在目前發現的往來書信中,“錫馨”之名最早見於“呼救陳函”。問題在於,陳寅恪為何稱沈仲章為“錫馨”?
解答這個問題,需要折回1937年。那年夏,日占北平,沈仲章偷偷把居延漢簡運出北大。稍後,日方發現簡牘失蹤。沈仲章被鎖定為頭號嫌疑,發出通緝令。12月,日方情報部門追查到沈仲章在天津的住址,與當地意租界警方聯手追捕。情急之下,沈仲章帶著萬餘枚簡牘,急急逃往香港{#7}。
父親在救簡運簡過程中,曾用過多個化名,多到一天換三個,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抵達香港後,就一直用沈仲章。1941年秋,沈仲章離港赴滬{#8}。剛到上海,估計住處應在英美租界,仍無需換名字。
豈料,太平洋戰事爆發,日人占領了租界。原來藏在租界的大批珍貴古籍文物,危在旦夕。沈仲章見狀,再次挺身而出。動用他與工商界人士的關係,去工廠物色可靠的人手,搬運轉移。古籍文物數量很大,必須環環落實。父親不僅清點搬運得親自在場,晚上還常得駐守在藏書處。因此,盡管西南聯大為沈仲章保留文學院院長助理一職{#9},等他上任,但父親脫不了身。
父親不清楚通緝令有無撤銷,便改用“沈錫馨”。算來,應在1941年12月7日以後,滬港已斷通訊。於是,就產生一個待探之題:寅恪先生何以得知?
兩個估測:一是沈仲章離港前預見有危險,與陳寅恪有約。若此,則是探究陳沈兩人私交程度的一個切入口。二是港地遇危後(但在本“呼救陳函”前),沈仲章曾與陳寅恪通氣。若此,所涉大有可探,無須我逐一指出,況且我也說不全。
換個視角,父親的學界師友,致沈仲章函寫“錫馨”的,並不多見。而“呼救陳函”抬頭擇名,使我自幼對寅恪先生持有的印象更為加深:“書呆子”處世行事也不乏細心周到之處,寅恪先生很為我父親沈仲章著想{#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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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陳氏三女對我說,她們與我是平輩,“頂多是姐姐”。關於輩分,我一是承父親(他尊寅恪先生為師為長),二是遵我長輩唐子仁(她與陳氏三女兒是平輩)之囑。陳小彭接受“姨”的稱呼,但陳流求反對,曾與我專議此題,但同意繼續商討。參見<陳寅恪長女流求憶沈仲章>。因本文基於前身修改,擔心改了這處卻漏了那處,造成措辭不統一,故暫維持原狀。[點擊鏈接]
{#2} 參見<戴望舒二本日記:施蟄存致沈仲章函>。[點擊鏈接]
{#3} 傳統書信稱謂之後常有此項,亦稱“知照語”。我生已晚,從用過未“左右”,也無福受此尊重。大致理解如下:寫信人假設收信人有地位,自謙隻配跟對方“左右”相隨的下屬說話。不扯開解釋舊時習俗心理,用現代人較易相通的說法,有點像直接“衝”著人說話的意思。
{#4} 林友仁、劉立新《沈仲章生平紀略》中寫“十三歲”,估計因沈仲章對上大學前的經曆,常采用虛歲算法。《沈仲章生平紀略》及不少資料,言沈仲章生於1904年。特此澄清:據戶口簿、父親親筆所填履曆及對家人一貫言,沈仲章生於1905年。
{#5} 我曾向一位長我二十歲的堂姐問她父親(我叔父)的名字,她想不起“錫”字本名。我隻知伯父沈維鈞常被稱“勤廬”,比如因我伯父是錢鍾書少年時的國文老師,故錢先生一直稱我伯父為“勤廬大人”。問了年長於我的老家親戚,分清了“維鈞”是名(我估計是字),“勤廬”為號。
{#6} 這位表姐見過舊契約寫“沈錫鑫”。
{#7} 參見<沈仲章和冒險助他搶救居延漢簡的老百姓>。[點擊鏈接]
{#8} 具體日期待考,範圍已經縮小,不會早於10月初。待查線索:父親這次到滬,必見之人是周建人。如果周建人留有記錄,當有幫助。另,本篇原文注“11月的可能性較大”,需再思。讀一封由華盛頓發往上海、托人轉交的王重民致沈仲章函,可推知美國方麵(應是胡適)預知沈仲章計劃1941年10月後去上海。
{#9} 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西南聯合大學與清華大學(1937-1946)》,《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三卷(下),清華大學出版社,北京1994
{#10} 學齡前就獲印象,後經累積加深,原委有待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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