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與沈仲章:學外語小史
節選自沈亞明《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縮減修改稿,薦讀原著)
《金克木與沈仲章:難忘的影子》係列小引
父親和金克木相識於1930年代初期,到1987年父親去世,友誼持續了五十多年。我青少年時,曾代表父親到北京拜訪金克木等父輩老伯。大學期間又數次上京,接受熏陶。對老一代學人之重內涵和尚情趣,印象長存,崇敬不已。
金克木晚年寫了大量散文,其中不乏以老友為題材的作品。我在海外年久,所讀中文書刊有限,沒有見到金伯伯寫沈仲章專篇。近來得了一套封麵標有“金克木散文精選”的《華梵靈妙》,翻了一翻,內中倒有幾篇提到我父親,或直呼本名,或選用別號。前不久又經人指點,得知金克木自傳體小說《難忘的影子》最後一章中,主要人物之一就是沈仲章。
在這個《金克木與沈仲章:難忘的影子》小係列內,我試圖捕捉金伯伯筆下的一些“影子”,除了父親,也有他倆的共同師友和相熟相知,以及相關的事、物、情、景……
學外語小史
不妨先概述沈仲章學習外語的簡史。
父親的第一外語是英語,學習過程可謂三部曲。
父親少年時在上海的一家洋行當學徒,零零碎碎學得些英語。父親總跟我說,他的英語最初是下班後,從辦公室“字紙簍”裏撿出破紙片自學的。年少不知天高地厚,聽說讀寫都敢試。父親後來反顧,他在進大學前,英語語法很不正規。可就靠這點英語,父親“混”得了的唐山大學準考資格,還居然考上了。
唐山大學采用美國理工科大學的教育製度,除了國文課,所有其他課程的課本、參考書、課堂用語、作業報告等等,一律使用英語。三年下來,父親的英文閱讀速度已經很快,口語也相當流利。[參見: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 - 博客 | 文學城 (wenxuecity.com)]
三年後父親轉考北京大學。入校第一年,他成天泡在圖書館,一天啃一大本外文書。與大部分知識青年一樣,父親也關心社會問題,探索中國出路。他雖是物理係的學生,讀書卻以文史哲論著居多。以致後來“見異思遷”,從理學院轉到文學院去了。不少名著原文是其他語種,好在都有英文譯本,可以對照閱讀。早年用漢語釋義的外語詞典不多,連查詞典也得倚仗英語。此外,父親還愛看注重分析考證的詮釋本,大都不是用英文詳細解釋就是有英文譯本。簡言之,英語是沈仲章在北大圖書館的“課堂用語”,越用越熟。
以上僅言英語學習階段,其後運用提高,自然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正是父親口頭禪之一。
父親的第二第三外語,當為法語和德語。
在英語之外,父親有意識地花功夫學習的語種,大概數法語在先。父親進北大的頭一年,結識了一些校外朋友,像孫曉村、吳羹梅、沈寶基等。這幾人的法語都很好,相聚時常說法語。父親跟他們混在一起,喜歡上了法語。
父親也常提到,他進北大不久就跟朋友學德語。父親另有一批朋友,像李述禮和陸宗達等,都是北大學生。他們在中學時就打下了紮實的德語功底,見麵交談愛用德語。父親的摯友、北大第一年同公寓的鄰居崔明奇很早開始學德語。父親跟他們相熟不拘,慢慢也懂一點兒德語了。
北大課堂是開放式的,父親自學一陣後,又去選修或旁聽一些正規的外語課程,大都由外籍教授主講。父親早已開始對語言學感興趣,便又自己去讀語言分析書籍,努力弄清所以然。當時中文這類讀物不多,英文的卻不少。父親的英文閱讀能力,幫了他大忙。
經過如此梳理提高,父親的法語和德語可以使用了。父親認為自己的法語更好一些,翻譯過學術專著與論文。可是,德語為他帶來了掙錢的機會,曾有幾位德國學者先後請他當助理。
學者們看重沈仲章的不隻是他的外語,更是他的基本素質和其他才能。比如,德國學者洪濤生(Vincenz Hundhausen)賞識沈仲章的音樂戲曲修養,邀請他一同去德國傳播中國戲劇。還有,因為父親具有德文、梵文、佛學等多方麵知識,受過理科訓練,治學細致嚴謹,又被其梵文老師鋼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推薦,參與翻譯佛經項目。
學梵文之外,父親還學過拉丁文和古希臘文。鑽研這幾種號稱難學的古典語言,使他對一般語言的結構有了較為深刻係統的了解。這對父親梳理已學或正在學的語種、開始學新的語種、以及協助劉半農從事語言研究,都有很大的幫助。
不說幾乎“死”了的古典語種,就“活”的語種而言,據父親學生時代老友,這位有“小趙元任”外號的沈仲章,可以“對付”十幾種。我向父親核證,他說年輕時好奇好學,多“碰”了幾種外語。不料傳聞在外,有些年少氣盛的學生不服氣,會出其不意地拿些較偏僻的語種來考考沈仲章。同樣年少氣盛的沈仲章也不服輸,好在印歐語係中的許多語種相近相通,連蒙帶猜,竟“譯”個八九不離十,於是名氣就更大了。“盛名”之下,父親不得不“真”的多學一點兒。父親告訴我,其實真能派些用場的,隻不過五六種。
回到《忘了的名人》中的那個笑話,即父親誤把世界語當成意大利語。據金克木,那件趣事發生在“三十年代初期”。
這個故事,我聽父親憶述不下幾十遍。彼時,父親正在學習意大利美聲唱法,隨之開始學意大利語。有天早上,父親去豆漿鋪子,旁邊桌子坐著兩個年輕人,起勁地用外語交談。父親沒聽過世界語,以為鄰座在說“意大利語”,便主動走過去,用幾句初級的意大利語“搭訕”。幾個回合談不攏,才悟出說的不是“共同語言”。感謝老天安排的巧遇,金沈氣息相投,不久成了至交,十分談得來。
父親與金克木結交後,又起興學世界語。我十多歲時,父親教過我世界語。還哄我說,那是最容易學的語言。可惜我不是料子,連“最容易學的語言”也學不成。
至於意大利語,父親擱置了一陣,但並沒有完全放棄。1937年下半年,為了救護居延漢簡,父親在天津滯留了幾個月,大部分時間住在意租界。父親與一個意大利人交換學習語言,基本掌握了意大利語。那人主管一家頗具規模的企業,邀請沈仲章去任職,職責就是把意大利文件譯成其他語種。父親考慮意大利是日本盟國,自己身負護簡重任,擔心那些地方的人會有明暗各種傾向,謝絕了那份好意。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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