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貢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錫馨,筆名亞貢、亞貢氏等。沈仲章一生經曆豐富,涉足甚廣,頗具傳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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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憶劉半農:跟船走黃河

(2023-10-13 18:01:50) 下一個

【編者按】劉半農一行五人去塞北(參見上篇)……沈仲章因病獨自留包頭,有個老同學在當地做事,得知沈仲章意在采風,帶他去黃河碼頭的鹽卡。沈仲章與鹽卡的人交了朋友,了解到碼頭早晨最熱鬧……本篇接著往下。作者與出版社通氣後,授權轉發修改稿。節選略去注釋,薦讀原著。

沈仲章憶劉半農:跟船走黃河

自沈亞明《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修改稿)

父親沈仲章在鹽卡過了一夜,一早就去碼頭趕早場。

對父親在南海子采集民間曲藝,給我印象較深的是,他跟著“二人台”轉悠,混在觀眾群裏用心聽,不出聲地跟著哼,一遍又一遍……自己認為有把握同步合拍了,就退出人群,走到僻靜處,先用簡譜速記,準備回城再轉成五線譜。

而在演出場合,拿出照相機對準演員很不合適。況且那年頭攝影不普及,人們對外國造的“黑匣子”抱有猜忌心理。記得父親提到,他另去水邊拍了些羊皮筏照片,心想劉半農一定會喜歡。

昨夜,沈仲章已對鹽卡的人解釋了自己的興趣。第二天離開鹽卡早,別人都還沒有醒。他忙乎了一陣後,算算差不多到了吃早點的時間,便走回鹽卡去,聽聽有無好消息。

果然有!鹽卡的人說,你不是要找纖夫隊嗎?今天有個運鹽的船隊要往上遊去,是逆流,全得靠人力拉上去。沈仲章一聽大喜,問明哪兒可以找到那個船隊,便急急趕去。
那鹽船隊隻有兩三條船,目的地是噔口。沿著河套逆水行舟,預計全程得三天左右。父親跟蹤纖夫是節外生枝的臨時計劃,走得十分匆忙。考查隊還有工作在等他,所以隻能跟船一天。

沈仲章心想,劉半農早些年已經收集了江南的江陰船歌,作為民謠輯錄成冊。如果這次能記下黃河的纖夫號子,劉半農定會欣喜過望
黃河水淺,逆流行船更難,全靠拉纖隊拖行。河麵很寬,但河床淤泥堆積,纖夫們得下河拉纖。正值暑夏,纖夫們在烈日炎炎下一絲不掛,半個身子都陷在泥漿裏,步步艱難

沈仲章隻身掛著伊卡相機,徒步在岸上跟隨,時而離得很近,時而隔得較遠。他常打開相機,拍攝船隊纖夫,以背影側影為多。

如有機會,沈仲章也會走到近前,抓拍正側麵特寫鏡頭。纖夫們並沒有阻止,但把頭垂得低低的,顯得有些不樂意。父親事後猜測,大概他們光著身子,自嫌不雅觀。

父親追隨船隊,首要目的還是記錄纖夫號子。可是出乎意料,整整一天,纖夫們一個字也沒唱。偶爾有個別人發出苦惱吃力的哼哧之聲,卻不成音調。

沈仲章一路跟著船隊,看著纖夫們赤身裸體,背著纖索費力拉船,連哼哼號子抒發消遣的興致也沒有,他的心情也很沉重,感觸很深……父親晚年對我描述親見,仍然感歎不已。

父親敘述我能感到,那些場景又浮現在他眼前。父親仿佛回到彼時彼境,而我也好幾次隨著父親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探頭定睛——試圖“看看清楚”。

父親在孩子麵前放鬆,他對我複述往事,除了語言,還會用手勢體態,加之屋內家具物品的高低大小形狀間距……引導我“目擊現場”。

父親也會離開座位,走到不同當事人的相對位置,模仿動作表情語氣。而對他本人的即時感受,父親也用語詞並加多感官示意,“傳染”他的“切身體會”。

僅舉本題為例:父親說到河低岸高,緊靠黃河邊無路時,他隻能在較遠的高岸上遠遠相隨,俯視船隊在河中淌泥而行……我也隨著探身往下看。

父親說到地勢平坦,他可走近水邊,船隊也離岸較近時,他蹲下試圖抓拍麵部表情,纖夫低首陰影罩臉,於是他保持蹲勢挪行,並移動位置,尋找更佳角度……我也隨著屈身,跟著轉來轉去,並仰頭“觀察”,意欲指點父親“搶鏡頭”。

歎惜父親一向筆怯,眼高手低不多寫,尤其不肯發表。

我認為,沈仲章對其親見親曆,印象與感觸如此之深,幾十年後還曆曆在目,活靈活現。當年他向劉半農匯報時,記憶猶新,估計更生動更細致。

而劉半農是文學家,想象力豐富,情趣又與沈相通。要是劉半農能多活一陣,沈仲章的所見所思,當能通過劉的妙筆,公諸於世。

回頭再說那時那地。父親感歎之餘,看看天色漸晚。估計那個黃河船隊沒有唱號子的傳統,再跟一天兩天也沒用。

他又回想同事們離開時自己許諾,滯後一兩天便趕上。算來,分手一天以前,至此已經兩天。回旅館拿行李趕到火車站,當天班次大概沒有了。而第二天出發便是第三天了。

沈仲章前一日大病,這一天大累此刻方覺精疲力盡,於是折回包頭旅店。次日一早,動身去歸綏與大隊匯合。

不少紀念或介紹劉半農的文章中寫道,劉半農派遣沈仲章尾隨黃河船隊三天,記錄纖夫號子音樂。甚至演化到船夫們的悲壯歌聲,先打動了劉半農,然後他才命沈仲章隨船而行,以記錄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民歌”。

父親晚年特地說明,他追蹤船隊並非劉半農派遣,而是抓住機會的即興插曲,但事後立即告訴劉半農。還有,他尾隨黃河纖夫隻有一天,不是“三天”。

根據父親多次敘述,排算實際情況如此:沈仲章第一天在包頭與同事們分手,第二天沿著黃河跟隨纖夫,第三天趕到歸綏與大家重聚。連頭帶尾,沈仲章脫隊獨立行動三天。

我不太清楚,怎麽會傳來傳去,被說成跟隨船隊三天。

沈仲章生前未讀到“聲嘶力竭”、“聲聲打動”和“驚心動魄的民歌”等言詞,因而沒有特意更正。我記得十分清楚,父親每次敘述他在酷日下跟隨船隊的經曆,都必定會大發感歎黃河纖夫竟然不曾發出一聲號子。

父親先是劉天華的弟子,再到劉半農的門下。兩位恩師對他都是倍加賞識,視為知音。相隔短短兩年,二劉先後突然歸天,眾人唏噓。而對沈仲章來說,悲痛更翻幾番。父親深深沉浸於哀思之中,可能並未留意別人寫了什麽,就是讀了也絕不會有那份心思去計較更正。

父親一生與許多名人有交往,師友身後他會為紀念活動獻力,比如參與編輯劉天華紀念冊,但從不發表“我和某某”的文章。懷念之情深埋心內,不攀附名人以求“不朽”——這就是沈仲章。

父親總說,他愛做也願做額外事,一則是自己真感興趣,二來也為豐富劉半農的大課題

在我看來,劉半農是那次西行的領導,沈仲章得以自由發揮才幹,正是因為劉半農知其性情,放手用人。劉半農善將將,沈仲章報知遇。劉半農已足夠出名,沈仲章不在乎名利。劉半農對沈仲章很放心,沈仲章對劉半農很忠心。劉沈合拍默契,不會在意算是派遣還是自發等名目,估計雙方更得意的是所見略同、相知相重

經過思考我相信,取如此態度可於心無愧:作為後人,力求保存史實,才是對前輩、對學術、對曆史的真正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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