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捐獻米友仁《雲山墨戲圖》(一)
沈亞明
我家有張褒獎狀,沈雁冰簽署,文字如下:
沈仲章先生以所藏古代名跡繪畫宋米友仁雲山墨戲圖卷元黃公望天池石壁圖軸各一件捐獻國家公諸人民特予褒揚此狀
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 部長 沈雁冰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四日
(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 蓋章)
褒獎狀載錄兩幅畫,這裏不談元代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圖》立軸{#1},專說父親沈仲章捐獻《雲山墨戲圖》橫卷的故事{#2}。褒獎狀起首有“所藏”二字,其實雲山圖卷父親不曾“藏”,隻是過手。更確切一點,是因為藏主不肯賣給政府,父親才托人周旋,特意買來捐贈國家的{#3}。
一、 購 買
父親沈仲章為什麽購買《雲山墨戲圖》,得從他與鄭振鐸和徐森玉的友誼說起。
父親與鄭振鐸、與徐森玉最初何時相識,都待探溯。鄭振鐸1931年到北平後,時需沈仲章替他拍攝古籍。1934年,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會主心骨劉半農去世。徐森玉接管理事會日常事務,沈仲章先已擔任該會幹事,繼續操辦具體事務。徐沈兩人配合密切,成了好朋友。
父親比徐和鄭都年輕,欽佩兩位的學識,有點亦師亦友的關係{#4}。父親與兩位在私交之外,還協力保護文物圖書。比如在抗戰期間與之後,搶救居延漢簡、轉移古董善本、接收陳群藏書……{#5}
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和徐森玉都在上海,過從甚密。鄭振鐸雖住京城,但常來滬走動,每次都要找沈仲章。徐鄭二位熱衷的一個話題,是為國家征集文物古畫。徐森玉任華東文化部文物處處長兼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副主任、主任和上海博物館館長等職。鄭振鐸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長、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和文化部副部長等職。父親向來不在乎名分,以朋友身份相助,獻策獻力。
新政府為文物古董撥出一筆款子,徐森玉和鄭振鐸一南一北,盡心盡職。還通過徐森玉在香港的兒子徐伯郊,收購流散海外之寶。為鑒別民間藏品,父親手中的日本明治年間出版的《東瀛珠光》,被徐鄭二老及專業機構認作當時國內“孤本”,多次借去參考。
宋代書畫家米芾與其長子米友仁,世稱大小米,開創米家山水畫派。二米作品傳世很少,蹤跡頗受關注。對屈指可數的小米遺墨,收藏界和一些書畫鑒定家,心中大致有數。清宮原藏兩幅米友仁水墨雲山,一幅已去台灣{#6},另一幅留在大陸。傳聞先歸端方{#7},幾經轉手,最後到了龔姓之家。
龔先生是位大收藏家,其時已謝世。我沒記住名字,猜想是1949年去世的龔心釗。《雲山墨戲圖》長卷的拖尾部分,留有龔心釗的題跋。此外,記得父親說,龔氏宅第在上海,所居公寓樓原屬希臘人。若想確證沈仲章是否從龔心釗家直接購得該畫,這也是一條線索。
據說龔家少爺已遷出另住,龔氏遺孀及女公子留守原屋。母女倆仍按老習慣,雇有幾個廚子,生活開銷龐大,靠變賣古董字畫度日。那個時期,對文物基本隻有一個買主,就是政府。官方經費有限,出價不高。龔氏母女隔一陣缺錢了,便出售幾件,不太願意向外界透露,到底有什麽家藏。
政府對小米長卷極感興趣,有個部門派人去龔宅,要求出示一下,沒想人家矢口否認。經不住追問,便拿出一長卷照片,意思大概是傳聞的隻是照片。一共十幾張照片連接起來,用清朝甚至明朝的綾緞裝裱成卷。照片照得很好,裝裱也十分精致,上麵還有不少題跋,有的相當長。
既然藏主不承認有原畫,官方的征購計劃擱淺。鄭振鐸、徐森玉等議論這個僵局時,歎息無奈無策。父親並不熟悉龔氏家人,僅按常理分析道,你們越想買,人家越居奇。恐怕換個機構出麵也不行,輪番去問會哄抬價格。接著父親“又發戇勁了”{#8},對他們說:這樣吧,讓我來想辦法,用私人名義求購。買到捐給你們,算我對國家的貢獻。
父親愛書,對有特殊資料價值的稀有圖書獨具慧眼,鄭振鐸會打探沈仲章的進書動向{#9}。父親也收了些字畫古玩,但不活躍於古董市場。父親作為“買家”,與常人理解的“收藏”很不一樣,他不是為投資而買,往往是為救急,或是賣主受困急需援助,或是賣品臨難急待庇護。大都是原藏家本人或托可靠的人來找沈仲章,知根知底,好商好量。若以一般買賣常規,不容易解釋。
父親去世後,他在古琴界的好友馮舜欽告訴我:他一度經濟窘迫,家藏一張千年以上的好琴,當時沒有市場,他找沈仲章買下。許多年過去,古琴價值猛漲,馮舜欽家境也已好轉。他又找沈仲章,希望以新的時價買回那件寶貝。父親把琴給了他,但堅持按照多年前的原價。馮叔叔對我說,簡直白送我了。追加說,這就是為什麽你爸爸托我辦事,我絕對無二話。
可《雲山墨戲圖》匿於匣中待善價,上門指名求購情形不同。父親交際廣,該見過已逝的龔老前輩,卻不認識龔氏母女。便拜托一個姓張的朋友,前去協商。
父親介紹張先生背景時,提及兩點:一是拓片全國最好,二是他家原在上海漢口路開碑帖店。我推測很可能是拓碑專家張明善,後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張明善對沈仲章囑咐的事,總肯負責辦妥。我見過一些信劄,張明善受我父親托付,根據拓片,指導技師修補重刻劉半農和劉天華的墓碑。
張姓“說客”是否張明善仍須核證,撇開不議。父親委派他,是因為張先生經常進出龔府,已受那家信任,由他去商談,氣氛比政府出麵輕鬆友好。龔太太打聽了沈仲章,知其樂於助人,爽快大方,已有幾分情願。加之轉讓私人,支付現鈔,更是中意。
父親隱約聽聞,賣給國家易被殺價,手續麻煩。還須保存憑據,其後稅務局查稅抽稅,當人犯罪似的。大戶人家的太太,吃不太消這一套。沈先生拿現金悄悄買,什麽手續也沒有。何況,龔氏母女已對外否認家藏此畫,自然最好別張揚。反過來說,既然已被政府“盯上”,不如趁早私下出手。這些是當年“小圈子”對賣家心理的揣測。
談判往返幾輪,其間主要靠張先生,徐森玉好像也出過麵。聽起來父親本人沒出場,直到最後成交,上龔府取畫。
父親取畫時,龔老太太反複講,賣小米名畫實在出於不得已。提到有個大古董商,是銅器專家,願出八萬美金。後來那人犯了什麽事,進了監獄。父親當時感覺,龔太太暗示背後有外國買主,存有一線希望那頭還會找來,因此本來不急於出售該畫。那年頭,中國文物在海外的售價要比國內高得多,隻不過極難出境。龔太太的口氣像是因你沈先生要買,才忍痛割讓。而政府征集古畫目的之一,正是防止外流。據說已得消息,境外也在打該畫的主意。父親每每提及此事,愛國情懷滿滿的樣子。
父親不喜歡跟孩子講錢的事,我不曉得到底花費多少。他曾提過“兩萬”,但我不清楚他指哪種貨幣,也不知是否已經換算。我倒記得,後來我家被占房屋難以歸還,父親晚年居不安寧,曾對家人“發牢騷”:小米雲山畫卷花了很大代價,要不可以在上海買兩棟房子,就不必麻煩國家落實政策了。
父親母親生前,我壓根兒沒想到問一下,買《雲山墨戲圖》到底多少錢?倒是另有一個相關的數目,我有把握沒記錯:父親捐畫之後,鄭振鐸告訴他,文化部準備獎勵“六千塊”,但父親沒要獎金。根據父親說話習慣,我認為“六千塊”是直接引用鄭振鐸,應指人民幣。回想父親告訴我時的表情,很顯然,六千塊遠比他買畫的錢低得多。
(未完)
【注釋】
{1} 故宮博物院建院60周年時,定黃公望《天池石壁圖》為捐贈文物“一級甲”。參見董原《博物館事業操作實務(中)》第9頁。
{2} 曆來公認《雲山墨戲圖》(也作《雲山墨戲圖卷》)為宋代米友仁所繪,《石渠寶笈》等都有著錄。查故宮博物院網頁,仍依此。其簡介提及徐邦達有異議,但認為該畫體現“米家山水”筆法,“對研究此派山水的重要價值顯而易見”。本文主要談往事,沿用褒獎狀之說。因為在關鍵當事人生前,文化界相信該畫為米友仁真跡,是僅存數幅代表作之一。
{3} 本文基於親聞父親多次口述,其中一次留有筆錄。凡轉述前輩之語,無十分把握都不加引號。如有差誤,皆由筆者負責。
{4} 我稱徐森玉“徐公公”。父親與鄭振鐸年齡相差不算太大,關係偏於同代朋友。
{5} 列舉的三件事徐森玉都是主要人物,鄭振鐸沒有參與搶救居延漢簡,但接收陳群藏書肯定與他有關。
{6} 查台灣故宮博物院藏品,畫名接近的有“米友仁雲山(卷)”和“米友仁雲山得意圖卷”。
{7} 據《宋畫全集》(浙江出版社,2008)第一卷第二冊賀文榮所撰簡介,該畫“清乾隆朝入內府,光緒年間流出”。計算年份,與父親傳給我的“傳聞”對得上。
{8} 記得父親多次用滬語這麽說,故敢用引號。
{9} 鄭振鐸會跟沈仲章開玩笑說,我得到“情報”,你最近大買什麽什麽書。如果鄭振鐸也需要同類書,他們就“私了”。
【編者按】
作者授權轉載。原題《還諸人民:記沈仲章捐獻米友仁《雲山墨戲圖》》,首刊於《收藏家》2017年第7期。現分四篇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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