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貢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錫馨,筆名亞貢、亞貢氏等。沈仲章一生經曆豐富,涉足甚廣,頗具傳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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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和冒險助他搶救居延漢簡的老百姓

(2023-09-08 17:55:32) 下一個

沈仲章和冒險助他搶救居延漢簡的老百姓

沈亞明

 

沈仲章搶救居延漢簡,路長四千裏,時長六個月,波折跌宕。為力保萬餘枚簡牘萬無一失,父親不知傾注多少心血,遭遇多少驚險——全過程是“連續劇”。他晚年口述和我如今撰文,充其量不過“預告片”“折子戲”,或介於其間。
1982年,沈仲章接受一個專訪。 1986年初,整理者刪改筆錄,做主發表居延漢簡曆險記,梗概參差似,剪裁難顧全,簡化之處易被誤解。父親感激好心人,唯求盡早更正偏歧我曾代列勘誤表,亦獲邀重寫整個故事。父親囑仔細核證,尤重為相關人物覓痕。我出國諸事紛雜,直至近年蓄力補釋1982年訪談筆錄,成稿五十萬字
彰表他人,乃沈仲章一貫意願。抗戰結束前,居險境者不能暴露;戰勝又戰,動蕩疊變,內幕詳情不便公布。而父親後半生,仍忙於為人做嫁衣。人生近尾,方始憶往,強調救簡“靠的是下層群眾的愛國心,靠老百姓包括普通工商界在內的愛國心”。
在前沿助的群眾不下幾十人,本篇聚焦三位代表,姓名俱全。日後擬排“沒有名字的名單”,為更多默默無聞者尋跡。
全篇主線是“救簡”,標題起於“沈仲章”,各“相助”者是助沈——這些“老百姓”(包括本人)勇於“冒險”,居延漢簡得以幸存,簡牘學有米可炊。而“二十世紀東方文明四大發現之一”影響漣漪多廣、意義綿續多久,均非目前可盡知。

北平:周殿福出力助沈仲章裝箱子

全程除了沈仲章,隻有周殿福一人看過碰過實物。周是第一位冒險助沈者,也是萬餘枚簡牘“裝”入“箱子”的見證人。

周殿福與沈仲章是何關係?
沈仲章原為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語音樂律室助教,周殿福是的助手。在西北科學考查(後正式改名“考察團”,下用“科考團”)理事會兼職,任唯一幹事。推薦周也去兼職,還當自己助手。兩人搭檔默契,建立了信任,發展了友誼。
周殿福與居延漢簡原有何關係?
萬餘枚簡牘放在北大文研所,語音室與儲簡屋同院。據會議記錄等,沈仲章主管拍攝簡牘。據傅斯年,“整理(即排比)實為仲章等”。會否,“等”內有周殿福?
沈仲章為何需要周殿福協助救簡?
居延漢簡出土即受國際學界矚目,日本不至於落後。19377月底,北平失守日軍先鋒部隊入城,北大出現日兵。校方停發教職員工資,隻留校務層和基礎服務層。城陷當日羅常培去校園,上午十點碰到四五人,“後來連工友的影兒都不見了”。
沈仲章擔憂簡牘,半夜獨自爬牆進院偵察。他摸黑來到儲簡屋,用手觸摸,門窗緊閉,不像被動過。可同院藝風堂藏品屋已撬開,文物毀損暗自思忖,先進城的兵文化不高,不懂簡牘的學術價值。兩千年前的竹片木片已腐朽,一碰就斷就碎。被當兵的亂翻,覆巢之下豈有安卵?等日方專門收羅文物的特工來,簡牘不單被全部奪走,恐已大半毀
沈仲章分析形勢,日軍腳跟未穩,偽方眼線未密,還來得及把簡牘從北大“偷”出來。隻是一個小小工作人員,保管居延漢簡原非的責任。可眼見救簡刻不容緩但沒人管,自己隻好越權“頂一頂”。
救簡窗口期極短,成敗機率有賴行動速度,需人幫忙。而成敗與否得看保密程度,人需精幹。沈仲章先找周殿福,向周和盤托出計劃。再找一個工友,後者不清楚是偷簡牘,但明白是偷日本人不讓拿的東西,出漏子會掉腦袋。
周殿福如何協助沈仲章救簡?
大中小不少事,下舉主要五項:
第一項,進北大偷簡。
三人來到文研所,工友留外望風,沈仲章與周殿福進屋。簡牘嬌貴,倘大把抓取、防護不善,都會損傷。與周耳聽動靜,警惕敵人闖入;眼手配合,逐根卷裹簡牘,裝進自備箱包。
屋裏有窗通向院外,手提箱包裝滿,先從窗口遞給工友。沈與周空身走出來,萬一撞上敵人,可推說來看自己的辦公室。即便人被捕,“贓物”已離北大。這樣,他們來回次,悉數偷出萬餘枚簡牘,還帶走一批重要文件。
第二項,挪地方藏簡。
三人每次出北大,盡量走小胡同繞路,躲避崗哨與巡警東西暫放某處集中,工友任務完成。沈仲章與周殿福繼續轉移簡牘,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沈擔心敵人挨家挨戶搜查,預計寶物必須運出淪陷區。
第三項,製箱子裝簡。
險區運簡談何容易?運途境況難料,隻能在包裝方麵絞盡腦汁,應對各種變數。為把受損可能性縮到最小,關鍵在儲簡運簡的箱子,防範措施分兩大步。
前一步:量體製箱,由沈仲章指導兩個工匠完成。少年時在木行當學徒,被破格提拔到高管層,派駐木箱廠,對製箱有經驗。先取樣品,計算萬餘枚簡牘加上包裹填充物所需容積,設計了兩個箱子。外殼是木板,內襯瓦楞狀馬口鐵,既擋水又防震。因為,簡牘受震會碎,受潮會爛,墨跡會糊。找木匠做外殼,找白鐵匠做內襯。還親自動手實驗,用小塊鐵皮試各種焊接法,確保不滲水。
後一步:悉心裝簡,由沈仲章與周殿福共同完成。他倆把簡牘一根一根襯以綿紙,一簇一簇裹上棉片,小卷小卷排放入箱,中間加塞鬆鬆棉團,每放滿一層,鋪墊厚厚棉層……父親對我解釋,裝太緊自相擠壓,裝太鬆互相碰撞,必須恰恰好。整箱裝滿,焊接頂層鐵皮密封,再釘牢木殼箱蓋。
第四項,運銀行簡。
周邊戰亂,不宜運箱出城沈仲章想到,日軍應不會騷擾盟友德商產業。沈曾協助德國學者翻譯佛經,常去德華銀行兌換酬金,是老客戶。先去問詢,再與周一人押一輛人力車,把兩個箱子拉到東郊民巷。向銀行職員謊稱,箱子裏是個人物品,租用保險櫃寄存。
第五項,送火車離平。
812日,沈仲章拿著銀行收條,逃往天津.原計劃由海路南下,去找北大領導(大概胡適)。周殿福送去火車站,車廂門道擠滿人,水泄不通,周把從車窗塞進車。
沈仲章怎麽評價和報答周殿福?
沈仲章說:“當時最主要的助手就是周殿福”,是“一塊兒冒了危險的人”,而“把木簡偷運出北大,如果沒有周幫助,我一個人是很難成功的”後來,經濟寬裕了,就找機會接濟周。
沈仲章到津後,周殿福曾來看他。告訴,日本人去原住處去過兩次,盤問、搜查、打人。而潛回北平運儲簡箱,也請周陪他去銀行。本節標題地點“北平”僅指最初階段,事件“裝箱子”則兼括其後——整個運程開箱,終啟封簡牘安好。
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長途跋涉簡牘無損,妥善包裝極為關鍵。事實證明,沈仲章選對了助手。試想,在無處安寧的緊張時刻,若沒有周殿福幫著沈仲章有條不紊地裝箱,居延漢簡何能安然?

天津:熊大縝出謀助沈仲章運箱子

冒險幫助“運箱子”者不少,沈仲章牢記“熊大縝”之名。沈在1982年訪談筆錄內,親筆填入“縝”字。1986年初,曆險記》留姓掩名,注明院校2019年,才有人來問我:“清華大學姓熊的”是誰?

熊大縝與沈仲章是何關係?
熊大縝學士論文選題紅外線攝影,並自行研製紅外底片。估測熊除了閱讀海外資料,也會查訪國內實例。稍早,沈仲章曾試用紅外線攝簡。熊若來問,能詳答。考入北京大學是讀物理,之前在唐山大學讀工科,能從光學、化學、還有拍攝衝印等多個角度交流。也擅長做實驗,與熊會有不少共同語言。
北平淪陷,沈仲章逃抵天津。 “八·一三”爆發,去不了上海。向長沙發長信,求聯北大。內地回電報,要留津等人接頭。羈津數月,自發幫助北方學人逃難、運物品、找親友……為工作更有效,與清華駐津機構合作,也常住在那裏。
清華派理學院院長葉企孫負責校友轉移,熊大縝是葉的助手。沈仲章與葉熊都相處融洽,熊與沈都是助教,經常聯手。父親說,人們看來“我為北大師生辦事,他代表清華”。北大校友蕭從方則說:“在抗戰初期,沈仲章同學擔任北大、清華駐天津的聯絡員,專門負責辦理兩校教授由京赴港,再轉大後方的轉移事宜。在敵人鐵蹄下,買船票、籌路費,大不容易。”
熊大縝與居延漢簡原有何關係?
清華校長梅貽琦科考團理事,認識唯一幹事沈仲章。理事會不易召集會議,不少議項就由沈幹事去征求各位理事意見。葉企孫清華理學院院長,能從梅校長處聽說居延漢簡而葉與熊大縝師生情深兩人簡牘原無直接關係。
熊大縝有沒有看過碰過簡牘?若熊去北大紅外攝也許見過實物。天津儲簡箱密封,裏麵沒人能看,沒人能碰。
沈仲章為何需要熊大縝協助救簡?
本節標題點出關鍵:“運箱子”。萬餘枚簡牘藏匿箱內,“運箱子”就是運居延漢簡。
折回8月上旬的北平,製箱裝箱是備運。沈仲章把簡牘救出北大,抱有“頂一頂”心態。以為找到北大領導後,就會另派人運簡。考慮有護簡經驗的人原就很少,戰時更難找。在包裝上層層防護,正是為接手者準備。父親常說:“要盡量為別人想得周到些”。
沈仲章813日抵津,與後方聯係頗費時日11月下旬,徐森玉來津,對沈說:“幾個頭子已經研究好了。決定相信你,依靠你的機智。由你繼續在已有的功勞上,進一步把這批東西運到天津,再由天津運到香港。”
簡牘隻有運出敵占區,才能保證安全。然在運輸時,隻有不開箱,才能保證安全。否則,碰到粗魯的大兵,東西遭損;碰到多疑的特工,寶物被扣。即便僥幸放行,簡牘亦未全碎,開箱搗鼓後,很難原樣裝妥密封。而費心費力的防震防水措施,前功盡棄。
沈仲章幾個月來,替人轉運物品無數,已熟悉情況。承責運簡後,又追加調查。從交貨到裝車、從開車到卸貨、路上防雨、途中關卡……步步預先查明,環環力求落實,確保不開箱。選中一家外商代運,抵津再托代管。寄存場地也先看過,箱子到了再去“探望”。
完成了第一程,內地又重議運簡終點,反複後還是香港。沈仲章隨即製定計劃,把兩隻儲簡箱當作托運行李,與自己同船南下。
大凡旅客托運行李,不後台操作。而,通過各種渠道側麵打聽得知“碼頭上海關要檢查……還有港口司令要查,那時已有漢奸的保安隊之類,日本憲兵隊也要查”——查,就要開箱,怎麽辦?
好在沈仲章沒想到南運任務會落在自己肩上,早已開始為接任者做準備12月中下旬,對確保不開箱,已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然簡牘隻此一批,不能有半點閃失。沈預計,再觀察一個月,應能算出敵方規律,較為精準地定位“空子”。
哪知,沈仲章所住客棧接內線報訊,日本情報部門通緝這個姓
天津日本憲兵極為凶狠,19378在意租界邊,劫持《益世報》主管生寶堂和師潛叔,死不見屍逮捕知名報人劉髯公,毒打至殘,出獄身亡這次來勢更洶洶,日方要進租界來捉拿沈仲章。
沈仲章,怎肯棄箱逃命?筆錄記下了沈仲章出自肺腑之語:“箱子太重要了,比我個人生命還重要!”
沈仲章決定,提前攜箱啟程。情急求援,找誰?之前,沈見書生們束手無策,才出手相助。顯然,一般學人幫不了沈。當時在津與沈可比的,隻有熊大縝。父親說:“我了解的許多海關情形、輪船情形,他都知道”。沈欣賞熊,信任熊,找熊商量。
熊大縝如何幫助沈仲章?
沈仲章這麽說:“我們一起研究,如何通過海關”。“平時對下層人容易建立感情”,“不管是苦力,還是走街叫賣的人,我都能同他們說上話”。可沈認為,熊“在天津比我更有辦法,下層社會聯係較多。”
注意“聯係”二字。沈仲章就是苦於“聯係”不到內部“現管”,把握難達百分之百。光凴邊緣調查,得有足夠時間積累大量數據,方有可能計算。而在這當口,留津越久,被捕的危險越大,如若自己入獄或喪命,簡牘誰來管?
沈仲章也曾考慮,傾其私蓄為箱子買路。但行賄走錯門,鈔票便打水漂。並無經費,隻有一筆稿費。對自己是全部財產,但不見得能買通人,肯被日人逮捕之險。
熊大縝,幫沈仲章搭聯網絡。熊去結識幫忙的人,對他們“講是北京大學的貴重東西,不便叫日本人查問”。發動大家:“國難當頭……都是中國人,幫幫忙,不能受檢查”。
線接線,沈仲章轉遞介紹。一般托運行李起點交,終點取。可沈卻節節操心,懇求每個環節:“絕不能讓敵人檢查”!沈預知上船前最後一關最嚴格便親自到碼頭,要親眼盯著箱子過關。
海關幫忙者專等馬虎的日本上司,送上托運單。搬運工見批示Examine(檢查),就撕掉單子,不運了。循環了五六次,不止一天。眼看到了啟航日,箱子不能入艙,沈仲章也不願上船,他都準備退票了。
終於,瞅見一個有機可趁的空子。日人批示Examine and Pass(查後放行),搬運工用橡皮把前部擦去,隻留Pass(放行)。高聲呼叫:PassPass,不檢查!隨著喊聲,大家七手八腳推箱子,沈仲章也使了一把勁。
華人檢察員都已“串通”,假模假式在箱子外麵“查”。搬運工們一哄一拱,兩隻箱子過了檢查口。馬上,另一批搬運工把後麵的待檢送上來,吸引漢奸眼線。而沈仲章光,則緊跟兩隻箱子上了甲板,進了船艙——沒有開箱!
沈仲章怎麽評價報答熊大縝?
1982年訪談時,沈仲章說天津清華同學會,“其中一個助教,姓熊的……他對我的工作大有幫助,特別是後來運出這些箱子時……木簡最後運出時,得力於他不少”。他,“叫熊大縝,後來聽說他生死不明”。我,“現在還很懷念他”。
沈仲章南下不久,熊大縝從軍抗日,1939年春喪生。1938-1939年,葉企孫過港見過沈;1940-1941年,校勘譯著。其後,沈還會關心熊的下落,應能料到凶多吉少。而父親晚年仍說“生死不明”,想是因“不明”懸係一絲生存希望,便死死拽住不放。
1937年底,沈仲章揮熊大縝。1987年春,沈仲章揮別人世間——父親生前對熊大縝的感激與懷念長達約五十年。

上海:寶珠出錢助沈仲章追箱子

對簡牘運港已刊文字甚多,不都有“沈仲章”,但都無“寶珠”——這,恐失公正。因為若無寶珠傾囊獻出救雙親的錢,沈仲章“追”到香港去認領“箱子”,極可能“漢簡也會像北京人遺骨一樣,不知遺失到什麽地方去了”(勞榦語)。

寶珠與沈仲章是何關係?
寶珠是沈仲章的姐姐。想必,是沈仲章舉賢避親?是,不全是。
1982年沈仲章受訪,談在滬求錢曲折,筆錄一頁多。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有個實實在在出錢的人。雖親屬免呼其名,但口述者明言:“姐姐把她自己平日零星攢下的體己錢借出來”。
寶珠與居延漢簡原有何關係?
寶珠在閨出閣,足限蘇州及周邊。離“居延”遠,距“漢”朝遙,“簡”太複雜。而沈仲章為保密,沒向姐姐說出“居延漢簡”四字。
沈仲章為何需要寶珠協助救簡?
上節,兩隻木箱進了行李艙。接著,沈仲章把托運單放入一個皮箱帶上船。為避日本海軍抽查,把皮箱藏在船長室。船到青島裝貨,預定天黑起錨沈上岸給後方發長電,身上的錢用去一半。下午回到海邊,船跑了!
原來,日艦逼近膠州灣,輪船公司急令該船速逃。沈仲章被棄青島期間,給船長發了個海底電報,托付皮箱轉交事宜。海底電報很貴,所餘旅基本耗盡。及至有船搭救時,已成窮光蛋。所幸善方言,用寧波話與買辦攀“同鄉”,免費還“吃白飯”——說白了,就是討飯吃
救命船終點是上海,沈仲章要去香港追箱子,沒有錢先找徐森玉的弟弟,徐弟說其兄已赴港。據上方,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承責出資運簡,提款處在上海。沈去了,接待者:從未聽講過。
沈仲章沒奈何,便向不掙錢的家庭婦女寶珠借錢。
寶珠如何幫助沈仲章?
寶珠嫁入蘇州一,守老規矩不外出工作,公婆按月給些零花錢,“買梳頭油的錢”。媳婦沈氏一分一厘省下來,攢了一百多塊,但錢已定用途——我祖父逃難途中,病在舉目無親的農村。我祖母聞訊抱恙追尋寶珠婆家來避難,有責侍奉年邁公婆,準備這筆錢求人去救家嚴家慈
弟弟來了,是最合適的人選,姐姐拿錢叫他接老母。可沈仲章認為:“我還有重任在身。不但不能顧家裏事,而且還要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為國家做完這件事”。其實,這不是沈仲章“自己的錢”,而是寶珠的錢。姐姐早成夫家人,弟弟也已三十出頭,姐弟倆不屬同一經濟戶。
跳到事後:據上方,中基會得悉日方追捕沈仲章,怕受牽連而否認有責資助。回到當時:沈仲章也告訴姐姐,自己被通緝,行蹤需保密。寶珠清楚,弟弟有丟命險,能否還錢不保險,反倒是她自己會涉險,也難保波及同一屋簷下的婆家老少。
按舊時習俗,公婆給媳婦錢,省下去救年老病危的親家,能獲同情;供年輕小舅子幹犯禁的勾當,會遭非議;若給婆家惹出麻煩,沈寶珠餘生日子不好過。但姐姐仍義無反顧地借錢給弟弟,去“為國家做完這件事”。
沈仲章買票坐船,到了香港——人,脫險了!在“冒險相助救簡的老百姓”中,沈寶珠是最後一位。
故事還沒完,此後相助者也都是功臣,但不算冒險
補說青島:沈仲章在海底電報內,囑托將皮箱轉交港地接應者。沈為雙重保險,還給內地接應者追發短電。沈以為,內地港地合作,諸事俱妥,就等他本人趕去,幾方見證,清點移交。
沈仲章在險區為確保簡牘安全,拚命防開箱;出險後為確知簡牘安全,急著要開箱。
萬萬沒想到,踏岸一問一切懸空
長話短說,皮箱經湯麥斯船長、吳景禎、蔣夢麟迂回傳遞,回到箱主手中。躍入末場仲章手持托運單,請許地山陪同,碼頭領木箱。
又是一驚一乍!找了一整天,“就缺這兩個箱子”。沈仲章徹夜未眠,“急得真是哭也哭不出”。運單上寫個人衣物,管理員說,照章賠償二十元。
啥?萬餘枚簡牘賠二十元紙鈔,平均才零點二分錢一枚?!
沈仲章豈肯?! 第二天又去,跑遍管理員說不會有的角角落落……原來,兩隻箱放錯了地方,憑運單對不上號。不認識箱子的話,逐件過目也沒用。好在製箱、裝箱、藏箱、運箱的沈親去,才認出箱子——拉進港大打開,箱內物品如故。
套用流行語,細思極恐:所有接應者都不知道儲簡箱長啥樣,假如沈仲章沒錢去香港,弄不好曆史又添一宗疑案。北京人遺骨也裝兩箱轉移,據聞同批運物“就缺這兩個箱子”——至今渺無蹤影。
沈仲章怎麽評價報答寶珠?
弟弟向姐姐許諾,速去速回。盤纏應有餘,仍可接爹娘。豈料傅斯年連發兩個電報,叫沈仲章留下,理簡、攝圖、編冊。沈留港四年,欠薪四年——“仲章任重加編校,凡數萬事。主者廩給不時,至仲章忍饑工作”(葉恭綽語)。沈寶珠的錢不僅救了弟弟赴港追簡之急,還救了他抵港初期之窮。
沈仲章當地接濟,但不穩定。又因休克住院,欠下大筆醫療費。且既有匯薪落入夾縫之鑒,就是能還姐姐錢慎於匯再後回江南,學徒所學本領派上了用場,收入頗豐。而寶珠夫家時運不濟,產日薄。弟弟為姐姐置屋兩棟,一棟供她家居住,一棟由我姑夫出租養家。
論錢財,弟弟回報了姐姐。然對姐姐救簡之功,弟弟說得太少。沈仲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金克木語),淡化親人善舉。可姐弟雖血緣至親,卻是兩個獨立的“自己”。經年添歲,我對正義感知漸增,越來越為沈寶珠抱不平。
揭層勘探,洞察深:隱去沈寶珠墊錢,可避談運資脫節、留港“廩給不時”……為尊者諱,免受益者慮。然而,沈仲章內心深處隱藏至痛。知情親屬既怕觸五內之傷,亦恐對外露情卻遇冷漠。
沈仲章在津已接告急,老母喚兒去救老父。上方挑明:隻有你能保住簡牘,否則結局明擺著。沈“隻好幹下去,至於家裏及自己私事隻好不管”。一到上海,姐姐挑明:老父喪失自護能力,若不接到城市醫治,保不住……誰都不敢說出明擺著的後果,但誰敢說一點都不明白?!
然在那當口,沈仲章無法護簡護親兩顧,唯祈上天垂憫支撐病人,讓自己辦完公家事,再照顧家裏事。天若有情天亦,兩願取其先——開恩保佑沈仲章與居延漢簡大團圓父親曾脫口“阿彌陀佛”)。
公家事沒個完,沈仲章走不脫,回程旅資充房租。更糟的是,沈寶珠全部積蓄被弟弟帶走,沒錢另托人接二老。可憐我的老祖母,困在缺醫少藥、人生地不熟的鄉間,眼看著我的老祖父,盼兒無望而亡——臨終能親聞仲章懺悔,為何遲遲叫不應。
沈仲章雖視簡牘“比我個人生命還重要”,但絕不想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救運危在旦夕的居延漢簡原非沈助教之責,但救護朝不慮夕的生身老父恰是仲章兒不可推卸之任。
幼時,常聞父親喃喃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陳情表》)。長大聽他講祖輩我祖父取字慰慈,以表感恩我曾祖母。父親語泉潺潺,漸漸敘及我祖父病臥僻隅,寄娒(小輩都這麽稱寶珠)拿出專款,叫仲章弟去接——每每至此,敘者似欲泄流,卻戛然閘,眼眶濕潤…… 


【編者按】
本篇簡縮版首刊於《新民晚報》2022.7.3 “夜光杯”150703.pdf (xinmin.cn);作者授權在此發表原稿全文。
【參考資料】
文科研究所沈仲章將居延漢簡轉移至香港大學-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pku.edu.cn)
《他們與天地永存》第二季 第4集 先生 (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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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本《沈仲章與居延漢簡》出版 博客 文學城 (wenxuecit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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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gon_Argon 回複 悄悄話 1937 文科研究所沈仲章將居延漢簡轉移至香港大學

  盧溝橋事變後,文科研究所沈仲章冒著生命危險,幾經周折,將西北科學考察團存該所的居延漢簡轉移至香港大學。
https://archaeology.pku.edu.cn/info/1282/1856.htm
Argon_Argon 回複 悄悄話 From 1933 to 1937, Chung-Chang Shen served as an assistant researcher at the Institute of Liberal Arts of Peking University and as the administrative officer for the Council of the Sino-Swedish Expedition.[1][3] In 1937, after the Second Sino-Japanese War began, Chung-Chang Shen rescued 10,200 wooden slips dating from the Han dynasty, initially excavated in the Juyan Lake Basin during the Sino-Swedish Expedition.[4][5][6] In order to protect them from potential damage by Japanese troops, he transported the Juyan Han wooden slips from Beijing to Tianjin and then to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e stayed in Hong Kong afterwards for four years and photographed the wood slips utilizing infrared technology.[7][8][9][10][1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ung-Chang_Shen#Juyan_Han_wooden_sl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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