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憶劉半農:組隊赴塞北
節選自沈亞明《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
北大文科研究所的語音樂律實驗室裏,還有一位白滌洲,與沈仲章同為助教。白比沈年長五六歲,對學術研究起步早而且專一,在方言和音韻領域裏頗有建樹。相對來說,沈興趣廣泛,又因樂於助人解難,頭緒特別多。雖然父親有專人單間辦公室,但根本沒什麽坐班製之說。劉半農對沈仲章性情有所了解,一方麵給他很多任務尤其是難題,另一方麵也給他不少自由。父親得空會出去轉悠采風,常能帶回有價值的資料和啟示{#9}
1934年暑期前,父親忙於別事,可能還曾短期外出{#10},有些日子沒與劉半農交流。一天,白滌洲上門來找沈仲章。白滌洲一踏進門,父親先開口:聽說為了慶祝瑞典考古學家斯定·赫文(Sven Hedin)七十壽辰,計劃出版一本國際性紀念冊,中國學者也要貢獻幾篇論文。劉半農為此要去塞外考查,將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和西北科學考察團裏選人,我想參加。父親話音一落,白滌洲就說,我今天就是受劉半農的委托,來問你願不願意一塊兒去。
既然是劉沈雙方互相尋求,當下一言為定,白滌洲回去複命。其後籌備工作,略過不提。
到了預定出發日期6月19日,父親拿著簡單的行李,挎上一架德國產的伊卡(ICA)相機{#11},直奔集合地點西直門火車站。考查隊共有五位成員:劉半農領隊總管,也親自動手;白滌洲專職記錄方言;沈仲章分擔記音辨音,並主管采集民歌調查民俗等事;周殿福負責抄錄和管理儀器;還有一位工友料理雜務,並照顧劉半農生活起居{#12}。
劉半農是知名人士,一路上老有新聞記者跟著。長隨左右的有兩位,一位叫陸詒,另一位叫楊令德。考查隊每停一站,地方報紙都有報道,一些全國範圍的大報畫報也常刊登消息和照片{#13}。
據父親回憶,劉半農那次率隊西行,有三重目的{#14}。
廣見於報刊記載的學術研究{#15},僅為目的之一。那倒並非巧立名目{#16},而確是全隊的首要任務。差旅經費由兩個學術機構,即北大和西北科學考察團聯合資助{#17}。
大多關於劉半農的文章傳記,隻說這次出行為了調查西北方言。也有一些提到采風,或提收集民歌等等。但對采風是原定項目還是業餘順帶,大都沒說明白。有的同隊成員,直到考查結束回到北平,仍以為關注民俗民歌等,隻不過是劉半農“工作之餘”的趣味{#18}。
確實,采風不在最初計劃內,是有了沈仲章才增加的。原來,學界二強劉半農與傅斯年,雖互相敬重友善,卻也暗中“較勁兒”,各自希望在填補學術空白方麵,更勝對方一籌{#19}。劉半農的那次出行,有了沈仲章的參與,大大增添了特色,主要就是因為劉半農有沿途采風之“奢望”。
運用現代方式采風,比如采集民歌和調查民俗等{#20},不僅知難,行也不易,還非得用沈仲章不可。沈這個語言學和音樂兼通的青年,碰巧還有些莫名其妙的能力,不可思議地合於一身。想到了特殊的課題,又覓到了難得的人才,劉半農為此而自豪。
學術大題內各項緩下再議,這裏先簡介另兩個目的。
目的之二是攝影{#21}。劉半農告訴沈仲章,他回北平後,得向三個團體匯報。除了上述兩個讚助單位,還有光社。光社是在北平的一個業餘攝影家協會,全稱“北京光社”。劉半農是中國早年為數不多的攝影家之一,還曾指導北大學生攝影研究會{#22}。父親與劉半農在攝影方麵,有共同話題。兩人相約返回北平後,聯合舉辦一個攝影作品展覽會{#23}。連地點都已定好,就在中央公園{#24}來今雨軒的水榭。
當時在中國,攝影還不普及,少見研究者將攝影列為劉半農此行之任務大項。我也有個“奢望”,如果史學攝影等界協力關注這一例證,可以窺探早期中國學者如何重視現代科技,如何嚐試多媒體實錄考查……父親非常理解攝影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這方麵起步相當早。比如,他在1933年協助劉半農搜集古代音樂史料時,已經分擔攝影任務。據常理推測,對1934年那次考查,記錄方言聲調,大概不需要攝影,但采風尤其民俗調查,拍攝照片當很有意義{#25}。
目的之三呢,劉半農可不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他最早出名是在五四時期,提倡白話文,充當新文化運動的先鋒。後來雖然轉向做學問,成了大教授,仍然關心時政。因此,劉半農在做學術考查的同時,還考慮借機視察社會,了解民生民情。父親與三教九流都可以交接,能與下層民眾打成一片,這方麵又是個好幫手。
劉半農文筆好,打算此行結束後,寫幾篇政論文章或文學作品,抨擊地方弊政、軍閥霸道、土豪劣紳為富不仁,還要議論土匪鴉片等社會問題{#26}。以前的官員對大教授都怕三分,尤其像劉半農這樣的大名人,擔心這個筆杆子發文章罵他們。所以,對這個小小的學術考查隊恭恭敬敬,對劉大教授更是竭力恭維“嗬護”。如此一來,劉半農反倒行動不自由了。
舉個例子來說,那時西北一帶抽鴉片成風,上至官僚權貴,下至人力車夫。考查隊外出,時需乘坐人力車。常常車夫拉到中途,停車不走了,客人得在車上等很久。起先他們以為是車夫拉車拉累了,休息片刻。後來父親下車觀察,才發現車夫在過鴉片癮。那一帶的人力車都有個長長方方的車蓬,車夫停下車,躲在車篷下,泥地上一坐,拿出煙槍就抽。抽足來勁了,再繼續拉車。
他們還了解到,當地部隊的軍費在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種植鴉片和販賣私煙。父親跟劉半農曾經憤慨地議論,軍隊官府掛著禁煙查煙的牌子,實際上成了專賣局,隻準他們自己做買賣。諸如此類的問題,正是劉半農的筆伐對象。可是他大名人隨便拍照的話,惹人注目。而沈仲章小人物不起眼,可以東走西跑照相查訪,搜集素材。可見,對這第三個目的,攝影也有新聞紀實之用。
令人扼腕的是,劉半農壯誌未酬身先死。要不,他把那些文章加照片轟出去,有些認為劉半農鬥誌消退的人包括魯迅,可能會對他重作評價。
【編者按】
【注釋】
{9} 在1934年塞外考查之前,父親已作過不少小規模采風,關注範圍相當廣。我腦中此刻冒出的有宗教寺院、民間文藝(包括民樂、民歌、曲藝等)、廟會集市、江湖幫派、妓賭行業……(不依係統分類)。父親做過筆錄,也盡可能拍照,可惜大都散失。以上每項,父親都對我隨口說過些情況,有詳有略。
{10} 更正:此處原文為:“1934年暑期前,父親有事外出。回到北平……”雲雲。我當初這麽推測,是根據一張照片反麵標記。現在認為,該照拍攝年份仍需細辨,“外出”與否尚未確定。
{11} 全稱當為 International Camera Aktiengesellschaft,德國相機製造商(試譯“國際相機股份公司”)。較正式的書麵縮寫為ICA AG,父親寫 ICA 。“伊卡”音譯為父親選字,不一定是通用漢譯,因中國不曾正式進口該相機。參見篇後補記。
{12} 下文還將議及較具體的職責分工。有資料言,工友名梅玉。
{13} 父親提到《大公報》《申報》等,錄此供研究者參考,若查得資料告知當感激。
{14} 沈仲章為主要當事人,非常清楚有“三重目的”或“三個目的”,曾多次言及。父親所憶這次考查的大小課題,多於有關劉半農的通行著述所言。先在此略述提綱,下文將隨相關議題稍稍展開。本篇與下篇補遺所錄,尚未涵蓋父親對我所述(既限於篇幅,也因記憶模糊零碎難以入文)。
{15} 冠以學術研究總題的多重設想,通行記載皆未詳。本文也僅略議,細考容緩。
{16} 我有點好奇,不知當年此類項目是否必須書麵申報。若有較早的文字計劃,不知劉半農是隻寫方言調查,還是明言包括民歌民俗調查?本篇僅據當事人口述,提出思考之題,希望有誌者留意。不過,申報計劃有不同寫法,有伸縮餘地。比如,可隻列“保險”(即預計必有成果的)項目,也可視情“交底”,為日後續接課題張本。但是,不管彈性多大,書寫資料都有參考價值,關鍵在於有機解讀。而有機解讀,便需對照知情者所憶,包括紙麵未載之情,即當事人實際怎麽做。
{17} 沈仲章經手西北科學考察團的賬本,而塞北考查隊全體成員都是北大全職雇員,所攜儀器也來自北大文科研究所……對這兩個機構,父親所言當有據。不過經費由領隊張羅,並不排除還有其他團體讚助的可能。一般來說,資助機構(不限於本篇提及)當存文件,望有誌者搜索,關注合作情況。參見篇後補記,內中言及劉半農也兼職中央研究院,以前采風所獲有些可算曆史語言研究所的成果。
{18} 比如白滌洲,從白的憶述(容另議)得到個基本印象:他專注方言調查,對其他多項課題不甚知情。不過,我須為白一辯:團隊合作過程中,這種情況可能也常有。下文有些例證,對於尚處摸索階段的項目,劉沈之間先私下商討,未向全隊仔細解釋。
{19} “較勁兒”是父親原用詞。據父親敘事口氣,劉傅之間是健康的學術競爭。我聽時印象,像是公開的秘密,但不知“公開”範圍多大,願聞佐證。
{20} “采風”是寬鬆用法,包含性相當大。我認為符合當年實情,即采集範圍較寬、自由度較大。
{21} 估計對攝影這一目的,除了劉與沈,其他未攜相機的隊員不見得清楚。劉突然去世而沈不喜張揚,因而外界知者不多。
{22} 父親學攝影,似乎是進北大後的事,很可能通過攝影研究會。“攝影研究會”據父親回憶用詞,不排除可能僅是學生間習慣指稱,不一定與校方登錄名稱一致。
{23} 關於劉半農擬歸來辦影展,目前我還沒見到別的資料提及。希望專攻中國攝影史者,關注佐證。不過,早年比較隨便,也可能僅是口頭協定。又據友人傳來資料,北京光社在錄曆史為1923年到1933年。於是我又擔心,父親回憶劉半農在1934年擬向光社匯報,是否有誤?已初步想到幾種可能解釋,包括重振光社或重組社團。我認為,計劃辦劃影展和向同好匯報皆當有據,團體名稱另議。
{24} 即中山公園,“中央公園”是父親用詞。據資料,該公園在1928年已改名中山公園,但估計民間仍有人沿用舊稱。
{25} 攝影對調查記錄的重要性,現在極易理解,但當時不一定已成共識。父親在助劉之前,已自行使用攝影作為采風手段。
{26} 回想父親言談,他很清楚這第三個目的。不知為何,其他同行者未多談這一點。估計劉沈兩人常議該任務,以便默契配合。父親在不同語境提及,劉半農打算繼續撰寫批評時政的文章。我認為,對劉半農誌向的蓋棺定論,應考慮這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