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的支撐
——《蔣介石:中國的最高統帥和他失去的國家》[1] 讀後
康正果
親率三千子弟兵,鴟鴞未靖此東征。艱難革命成孤憤,揮劍長空淚縱橫。
——蔣介石
選這麽厚一本蔣介石新傳寫書評,動筆後才發覺有兩點難處,一是本人在民國史閲讀上向無積累,二是我印象中久已形成的蔣介石負麵形象在論述時頗生障礙。針對第一點,我補課翻了幾本相關的書籍,好歹多了些背景瞭解。第二點則涉及到我從小在大陸受教育的經歷,現在隻有本著澄清認識的態度去寫以下的文字,希望對早年接受的歷史觀念能有必要的糾正。當然,歷史的積垢有時是很頑固的,就連力圖重新評價蔣的作者芬比,在他的書中都重彈了美國政府過時的冷戰論調,最終,他照樣把“失去中國”的罪責歸到了蔣的頭上。
在孫中山二次革命的年代,無論英美還是德法,其對華政策都僅限於維護各自的商業利益和保障傳教活動。中國尚未確立形式上統一的政府,列強之中,並沒有哪一國為網羅盟邦而主動去支持國民黨建軍。唯獨蘇維埃新政府口頭宣佈放棄沙俄早先在華的特權,為擴展其在遠東地區的影響,進而推行國際共運的革命路綫,莫斯科率先出錢送槍,主動幫空手無援的孫中山在黃埔建起軍校。站在今日歷史末端的距離上,我們自可明顯看出蘇俄的實利打算,更可檢討其深遠的惡果,但對當時迫於形勢的孫中山,卻很難設想出另一條不聯俄也不容共的道路。在不久前的一次講話中普京曾指出,十月革命是一戰中遭受失敗的俄國自然做出的反應,說它背負著國內凝聚力的期望,試圖通過超級極權的途徑來重建國家。但布爾什維克忽視了經濟法則,他們偏重軍事,壟斷意識形態,革命幾十年,最後才發覺那一切都做得不太有效。國民黨當時倒向蘇聯,也可以說是未能從英美諸國得到支持而自然做出的反應。真要講失去中國的問題,西方在那時即已出現令人遺憾的疏忽。時代風潮的走勢原本如此,個人或群體都無法超出一時的條件限製去做更合後人心意的選擇。
舊中國尚處蛻變之初,黃仁宇讀蔣介石日記時指出,蔣所領導的工作就是在此蛻變過程中組織新的高層機構,亦即建立一形式上統一的政府和受中樞軍令指揮的軍隊,並爭取外強承認,從而使中國獨立自主地立足於二十世紀的世界。蔣所謂抵禦外侮和復興民族的革命目標,就是要完成這一具體的工作。
蔣爲人重實際而勤做事,對革命隊伍中那些標榜理論,好出風頭,以及攀附外來權威以自重的淺薄行爲,自始即從心底感到厭惡。不幸的是,蘇聯顧問鮑羅廷高高在上,他常拿共產國際的指令鉗製國民革命的具體運作,再加上他周圍那些好寫文章和搞煽動的浮誇之徒熱衷鼓噪聲勢,蔣很快就覺察到,兩黨的摻雜潛伏了危機。此即蔣反共之起點,其間的分野首先基於個人性情、素養和策略選擇的不同,以及權力摩擦中的人事糾紛,實際上並無所謂固有的階級本性決定彼此的敵對關係。蔣其實一直持左派立場,其民族主義關懷並不比誰差,不同的隻是他在抵禦外侮上有其明確的主張。他知道養軍隊得抓財政,俄援僅可解一時之需,必待建立政府後實行關稅自主,促進工商業發展,才保證得了長期充足的的軍餉。所謂廢除不平等條約,其實質就是把抓在洋人手中的財權收回來,掌握在國民政府手中。但極左分子卻要把反軍閥和帝國主義的鬥爭搞成義和團運動,他們滿以爲在全國範圍內掀起民衆的打砸搶暴動,革命勝利的胎兒就會在一夜間催生出來。在芬比的筆下,一九二六年從武漢到上海,極左分子煽起暴力衝突,造成了觸目驚心的災難後果。麵對那一片不堪收拾的亂局,蔣介石斷然採取了鉄血的清黨行動。動亂遭到嚴酷的鎮壓,國共合作徹底破裂,莫斯科就像丟棄一了塊擠乾的檸檬,斷然將國民黨一腳踢開。好在北伐終於獲勝,中央政府隨之在南京成立。芬比特別肯定了蔣介石在促進統一和建立正規軍上的功績:正是在日本入侵前確立了這樣一個民族國家的地位,在江浙一帶實現了財政集中,組練出一支職業化的國軍,才為後來的堅持抗戰,擊敗日寇打下了基礎。
然而在維繫各方勢力以締造高層結構的事業背後,蔣自己的世界卻被壓得破碎不堪,特別是剿共的多次失利,他備嘗了調遣不靈,內部派係掣肘上的艱難,致使他常在日記中大發忍辱負重的慨嘆。將舊式農業社會改造成新型的工商業社會,從大歷史看,是順應潮流,但在社會蛻變的具體過程中,卻隨處都要付出逆水行舟的代價。蔣以一己之蠻幹硬上支撐起中國社會的弱點,所下的虎狼葯不但未及時生良效,反引起惡化反應,結果隻得由他為那弱點揹上黑鍋,在時運陰差陽錯的哈哈鏡中照見了自己愚拙、獨裁、暴戾和死硬的嘴臉。而他的對手,經了多次圍剿,反倒把軍隊鍛造得幸存力特強。他們打土豪分田地,利用那一社會弱點,終於發展出自身的優勢,在世界潮流整個左傾的年代,乘此逆流喧囂上漲,翻江倒海中,泥鰍竟壯大成蛟龍。美國在國共內戰時幫了蔣也誤了蔣,其忽點火忽滅火的做法無疑使國軍坐失戰機,一步步壯大了中共。當時美蘇兩大戰勝國正在共謀各自的戰利,白宮多次向斯大林讓步,再加上要照顧國內選情,討好左傾輿論,於是反復把蔣介石拋入孤境。蔣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敏銳地洞察到共產勢力的危害,為防止“失去中國”,他甚至殫精竭慮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但結果還是敗給共軍,滿懷孤憤地撤退到台灣。
芬比的講述到此終結。應該補充指出,除芬比肯定蔣完成北伐和堅持抗戰的兩大功績外,在今日特殊的台海形勢下,蔣的堅守台灣之功更應大書特書。舉世須知,中華民國之所以島嶼偏安,創出經濟奇跡,實施民主製度,與中共極權抗衡至今,其根本支柱即蔣介石一手操練出來的三十萬大軍。連宋大陸行之所以備受禮遇,所憑的並不是什麽炎黃血脈,是那未可輕犯的國防給他們做了堅強的後盾。
今年適值蔣介石去世三十周年,聽説蔣家正準備在台安葬蔣的靈柩。可以預期,蔣靈入土之日,也就是蔣魂從海峽那邊如日而起之時。毛屍動物標本般擺在紀念堂供展覽,其死亡已被物化成滑稽的肉身聖像。蔣死後卻一直隱於養晦的肅穆,他悚然陰魂不散,凜然剛烈不悔,對他留下的未竟之業,似從大地的無聲處發出長恨浩嘆。
2005年6月
[1] Jonathon Fenby: Chiang Kai-shek: China’s Generalissimo and the Nation He Lost, (Carroll & Graf Publishers), 2004, 562 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