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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紀行

(2023-08-21 10:23:40) 下一個

佛陀•錫克•伊斯蘭(2018年2月18-28日)

——印度紀行

     

一 那爛陀寺巡禮

      這是一次並未事先充分準備的旅行,春節前突然接到外甥女菁菁舉行婚禮的通知,地點是在印度的查謨(Jammu)。菁菁是二妹的獨生女,她遠赴澳洲留學,拿到學位後在悉尼謀職,工作,入籍,購房,戀愛,打拚多年,終於在生活穩定後要辦理她父母一直操心的婚事了。這是二妹夫婦盼望多年的大喜事,路程不管多遠,都值得我親臨現場,去助興和祝賀。

            持美國護照去印度旅行,需網上交費,通過中介公司申請旅遊簽證。申請手續中最煩人的問題是反複追問申請者本人及其親屬與巴基斯坦有沒有關係。麵對如此尋根究底的追問,申請人不難想見印度政府對巴基斯坦的戒備心之深之嚴。拿到簽證,我隨即上網,放心訂了機票。查了地圖,才得知我要去的查謨地處喜馬拉雅山南麓,臨近印、巴、中三國有爭議的克什米爾地區。沒有紐約直達那裏的航班,得在飛到德裏之後轉乘印度航空公司的國內航班。

            我此前從未想到去印度旅行,這次倉促成行,一時間並無周全的旅遊攻略,唯一確定要去一遊的景點是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的那爛陀寺遺址。小時候跟祖父同住寂園,他多次提說玄奘法師在那爛陀寺留學的往事,曾就玄奘《大唐西域記》、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三部書上的記載,給我講述過那爛陀寺當年弘揚佛法的盛況。全世界來印度的旅客大都把瞻仰泰姬陵列為首選,我不打算先去湊那個熱鬧,等親眼看了我祖父生前向往的那個古寺之後,若有充足的時間,再考慮去看其他值得一看的景點。我上網查了一下,那爛陀(Nalanda)在印度東北部比哈爾邦的都會巴特納(Patna)附近,離德裏差不多一千公裏,往返行程至少得三天時間。

      我於2月18日晚上八點多飛抵德裏機場。出了機場,乘出租車去我預定的旅館。這裏的出租車都沒裝計程表,我必須有所警惕,在乘車前先與司機講好價錢。從機場到旅館的路上一直堵車,再加上那司機不熟悉去旅館的路徑,他開了不少錯路,多次停車問路,從車站到旅館約有15分鍾的車程竟開了差不多一個鍾頭。我從未在任何城市見過那樣擁擠不堪的車流,昏暗的街燈下看不清城市與行人的麵貌,一切都淹沒在填滿街道的汽車洪流及其嘈雜聲中。

      直到次日清晨從旅館再次乘出租車去機場,目睹白晝陽光下的街市和人群,我才從昨晚殘存的堵車煩擾中清爽過來。早上的路況還不錯,的確是開了一刻鍾就到達機場的國內航班入口。候機廳內不能無線上網,我隻有收起手機,坐在靠背椅子上注目周圍的乘客。幾乎是清一色的印度人,西方旅客極少,華人旅客絕無,這與我近年來在其他國家旅遊的見聞迥然不同。比如兩年前在摩洛哥和西班牙,一年多前在澳洲和新西蘭,兩個多月前在台灣,中國旅客隨處可見,但在這裏卻成了例外。端詳印度人的麵部特征,多是高鼻梁,濃眉,深眼窩,麵部輪廓棱角分明,膚色恍若煙熏,很難用黑或黃作籠統的概括。他們多穿深色本民族服裝,都悄無聲息坐在一邊,候機廳內一片安靜。

      我於下午兩點多抵達巴特納機場,住進市內一家預定的旅館。那爛陀寺離巴特納約一百公裏,街麵上既找不到安排去那裏觀光的旅行社,也看不到有關導遊的廣告。我向旅館的服務人員打聽去那裏旅遊的信息,一問三不知。幸好有位熱心的旅客在客廳與我英語交談,給我幫了大忙。他是個生意人,曾去過中國,聽說我要去那爛陀寺,便向不太通英語的服務人員講明了我的意向。接著通過電話聯係,找到一位願意在次日開車載我往返的司機。司機的報價是按裏程收費,每公裏14盧比,折合美元,不過25美分左右。我喜出望外,立即答應,約好次日早上八點來旅館接我上路。

      司機按時到旅館接我上車。車開出小巷,穿越擠滿了車輛和人群的街市,磨蹭許久,衝出重圍,直至開上高速公路,才得以加大油門,全速前進。晴天,無雲,但看不見太陽,天空灰蒙蒙的,好像罩著無邊無際的毛玻璃,幾十米以外,能見度就很差了。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不久,即轉入全是來往各一條車道的鄉間公路。路上擠滿了各種車輛,小轎車,運貨卡車,客運大巴,拖拉機,機動三輪,摩托,馬車,人力車,自行車,車無論新舊,車速不分快慢,凡屬有輪子能轉動的,公路上全都接納。那些在拖拉機和三輪摩托後麵行駛的汽車以及在大卡車後麵行駛的小轎車,一見右邊車道上沒有車迎麵開來(印度是左手行車),便開過去逆行超車。有時候所有的車輛都擠在一起,艱難地向各自的方向移動,一時間弄得兩條車道已無所謂來與往之分。麵對擁擠、堵塞和有人搶道的路況,每輛車上的每個司機似乎都顯得司空見慣,比較寬容,很有耐心。他們本能地互相忍讓,能開快就快,快不了就慢,有驚無險地形成公路上雜亂中的秩序。我們往返車行230公裏,自始至終,沒看到哪輛車搶了道而遭到他人申斥,也沒看到有任何爭執或車禍發生,更沒見一輛警車出現在公路上。該如何概括我那天公路上乘車的感受呢?可以說是無政府的交通狀況協調在所有駕車者互相適應的自治秩序中。

      去程差不多開了三個多小時,開到那爛陀寺遺址入口,已近中午時分。我買了外國遊客的高價門票,給司機買了本地人極其便宜的平價票,一起入內參觀。梵語“那爛陀”義為“施無”,即慷慨布施的意思。傳說有五百商人捐錢在此處買地建園,供佛陀前來說法。後經曆代君王相繼營建,那爛陀寺成為古代中印度佛教最高學府和學術中心,寺內收藏經書九百萬卷,供養上萬僧人,七世紀玄奘和義淨兩位大唐法師留學該處期間,正值該寺的鼎盛期。維持規模如此盛大的弘法場麵,務必擁有雄厚的財力,這個以“施無厭”揚名的寺院聯合體自然便成為國王、富商傾囊施舍錢財的地方。那爛陀寺因此在當時不隻是智慧的寶庫,也以其富有金銀財寶而著稱四方。義淨書中描述該寺建築宏偉的同時,就特別提到寺內“金寶瑩飾,實成希有。”“金床寶地,供養希有。” 施無厭積累的巨富養育了寺院內的般若智慧,不幸的是,它同時也招致了外來掠奪者掠無厭的暴力。

      九世紀至十三世紀之間,伊斯蘭從中亞到南亞,直至東南亞打擊佛教的聖戰明顯是奔著劫掠佛寺的財富而去的。突厥人卡爾積(Bakhtiyar Khalji)麾下一批打家劫舍的亡命徒便乘此伊斯蘭擴張風暴之機,侵入北印度,打下他們的地盤。這一夥強盜於1193年殺到比哈爾,洗劫了那爛陀寺。他們屠殺僧人,焚燒經卷,徹底摧毀了這座富麗堂皇的寺廟。那爛陀寺的廢墟從此埋沒荒草,沉積地下,年深月久,完全被後世遺忘。直到1861年,英國考古學家根據玄奘和義淨書中描述的蛛絲馬跡,才得以確定廢墟的方位,逐步發掘出如今重見天日的遺址。

      發掘出來的那爛陀寺是一大片磚砌的斷壁殘垣,走在磚鋪的甬道上,注目兩邊厚實的紅磚牆,義淨法師筆下那宛如一座方城的寺院規模仍依稀可見。但曾經圍繞佛寺四周的長廊以及高牆上林立的塑像均已無跡可尋,隻有每個寺院內四邊各有僧房的建製仍比較完整地保留在原地。我們走進一個最大的寺院,院內四邊的僧房確如義淨所述每邊各有九個,每個房間方方一丈,前有門洞,後有窗洞,全都麵朝紅磚鋪地的廣闊庭院,因此在各自房間靜修的僧人舉目即可看見對麵房間的僧人。正如義淨書中所述,構築這樣一個麵麵相對的安身空間,就是要讓其中每一個僧人的動靜均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期達成“互相檢查,寧容片私”的效果。

      廢墟中心殘存的高台和佛塔有欄杆護衛,僅可遠觀,不得入內攀登踐踏。我與司機從旁經過,拍照後正要離去,在一邊巡守的三位保安人員突然向我們招手,發出幾聲我聽不懂的呼喊。我停下腳步,他們走上前來,向我比劃了一下,領我們繞道而行,來到一偏僻處。那裏也明顯有“禁止入內”的標誌,隻是沒設護欄。他們示意讓我入內觀看,我沒多想,便貿然跨步而入。其中一位保安緊隨我身後,帶我到有不少佛塔——即義淨所述“大窣堵波”——遮蔽的地方,好意要幫我拍照。拍完照,他向我諂笑著作出食指與拇指相搓的動作。我一看即明白是向我索取小費。我既已享有他們“好意”的照顧,隻好付他盧比,作為酬謝。這時候另一個保安也闖了進來,徑直伸手討要,我再次滿足他們的索取。我隨那兩位從窣堵波堆中出來,第三位還眼巴巴等在外麵,我繼續付款,完滿結賬這場多此一舉的窣堵波之遊。

      順便在此作一點解釋,窣堵波是梵文stūpa的中文音譯,在古代印度,是一種收藏佛教徒骨灰或舍利的建築,確切地說,就是骨灰堆,是死者的墳墓。佛教傳入中國後,其形製與中國本土的建築相結合形成中國特有的塔形,我們常見的樓閣式高塔就是從窣堵坡造型改造過來的樣式。翻譯家後來創造出“塔”字,代替“窣堵波”這一音譯,成為統一的中譯名。

      走出那爛陀寺遺址,已是午飯時分。這裏是印度的窮鄉僻壤,隻有零星的飲食攤點擺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找不到一家像樣的飯館。注目那些金黃色圓球狀的油炸食品曝曬日光下,想起行前聽到的飲食衛生告誡,我此刻實在不敢貿然購食。我拿出從紐黑文帶來的一包土豆片與司機分而食之,暫且壓一壓饑,隻好等回到旅館午餐合並晚餐一起吃了。

            那爛陀在今日的拉傑吉爾(Rajgir)境內,此處即古代著名的王舍城。因佛陀曾在此處說法布道,城周圍還有其他數處與佛陀蹤跡相關的名勝,其中在中國佛教界傳聞最廣的景點就是靈鷲山,傳說佛陀曾在那座山上講授《法華經》等經典。我讓司機驅車繼續前行,帶我去靈鷲山一遊。車行十多公裏,來到一遊人很多的地方。司機帶領我踏著磚砌的台階,上到樓閣回環的高處。隻見蜂擁的男女老少在流出泉水的地方伸出雙手,爭著搶著掬水洗頭洗臉,洗得渾身的衣服一片潮濕。司機也擠入人群,掬水洗了一下,還捧過來一掬水沾濡一下我的雙手,說是可求得吉祥如意。我仔細端詳,在場的人群顯然都是印度教徒,看不出絲毫與佛教有關的跡象。我一再對司機說“I want to go to the Vulture Peak where Buddha taught his sutras…”司機對我所提的要求聽得似懂非懂,他也不置可否,隻顧悶著頭帶我往那高台背後的山丘上走去。山路邊有求乞的人席地而坐,周圍隨處可見丟棄的塑料垃圾。山頭並不高,我盡管因沒吃午飯而有點虛弱,還是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登上山頂。對於我提說的佛陀和佛經,司機反應遲疑,他顯然對王舍城的旅遊點了解有限,始終沒能給我做出清楚的解釋。我自以為我登上了靈鷲山,但又覺得不太像網上描述的情景。山頂上是有磚砌的講壇,還有朝拜者留下的彩旗,但我環顧四周,始終沒找到那形如靈鷲展翅的巨石。我半信半疑,自我寬慰,隻好想當然地確定,這裏大概就是佛陀曾經說法的聖地吧。我於是跨上那磚砌的講壇,盤腿打坐,拍照留影,最後滿懷不得要領的心情,跟著司機下了山,乘車返回旅館。

      這旅館還不錯,菜單中竟有簡單的中餐,我點了炒米飯和雞蛋湯。吃完這兩頓並作一頓的晚飯,我回房間上網查找,最終證實,靈鷲山位於拉傑吉爾城東,司機帶我遊覽的地方是位於城西的“溫泉精舍”。傳說佛陀曾在那裏沐浴溫泉,後建有佛寺,但現在的溫泉精舍早已改建成印度教廟宇,與佛教毫無關係。早在伊斯蘭入侵印度,佛教在印度即已衰落,漸趨滅絕。八九百年來,印度次大陸上的佛教遺跡日益荒廢,大都處於為世所遺忘的狀態。那些手掬溫泉水求吉祥的男女心裏並無佛陀,他們恐怕連悉達多•喬達摩何許人也都不太清楚。那天的那爛陀之行奔波得我十分勞累,帶著一絲遺憾,枕上吟詩兩首:

 

      佛國遺痕埋滅多, 遠乘銀翼掠恆河。風塵滾滾勞車輛,專訪廢墟那爛陀。

 

      山間靈鷲高飛去,山外空留靈鷲名。一掬溫泉俗世願,斷無法雨潤荒城。

 

二 查謨:錫克教婚禮

       我於2月23日與飛自上海的兒子康莊在機場相遇,同機從德裏飛往查謨,臨近查謨時,可從機窗內一瞥到連綿的雪山,雪山那邊就是西藏。飛機降落的民航機場與軍用機場毗連,機場出入口和街道上都可看到持槍的軍人站崗巡邏,明顯的警戒氛圍讓外來旅客一眼即可看出克什米爾地區的緊張狀況。

      新郎已在機場出口等候接機,我早在菁菁的手機中見過他的照片,沒想到他走上向前來與我擁抱,那一米九的個頭比我還高。印象不錯,果然是個身材魁梧的錫克漢子。我們下榻的旅館也顯得戒備森嚴,入口前的車道上設有一道防線。出租車在柵欄前停下,車尾的行李箱經過詳細檢查才得以放行。進入旅館,每個旅客都得經過如同機場的安檢。聽新郎在車上告訴我們,就在這家旅館附近的一處軍營,不久前遭到塔利班小分隊突襲,恐怖分子雖被全殲,但造成印方軍人及附近平民65人死亡。

      新郎與菁菁經曆相近,也是在澳洲留學拿到學位,畢業後留下來在悉尼工作。他們相識相戀的情況,我全不知曉,隻是他們最近宣布了舉行婚禮的日期,我二妹才突然通知我的。這新郎是錫克人,父母及其家族都住在查謨,按照他父母的要求,專程與菁菁返回家鄉舉辦錫克教的婚禮。錫克教是從印度教獨立出來的改革教派,最顯著的特徵是男性留須蓄發,嚴守包頭的習俗,佩短刀,戴手鐲,富有尚武精神。他們在錫克教的神廟內從事宗教活動,但不拜偶像,隻崇奉供在聖壇上的錫克經典——《古魯•格蘭特•薩哈卜》。關於包頭,我要在此插入幾句閑話。追溯錫克人嚴守的包頭習俗,其實有其曲折的悖論過程。包頭乃是穆斯林的習俗,伊斯蘭征服印度之後,包頭被奉為統治者穆斯林的標誌和著裝特權,穆斯林以外的印度教信徒是不準包頭的。錫克人是印度教徒中抵製穆斯林壓製最強硬的派別,他們為維護本群體的社會地位,執意以包頭的裝束抗衡統治者。從此以後,包頭成為錫克人自我界定的標誌,年深月久,那頭巾也就固化在他們頭上,顯示出錫克男子的陽剛氣概。時至今日,連穆斯林都不在乎包不包頭,甚至根本不包頭了,錫克人卻將計就計,化腐朽為神奇,把這一接受異族習俗的奴役痕跡固守成他們群體的光榮。婚姻是錫克人的宗教使命,遠超出生兒養女的世俗性事務,因此婚禮儀式尤其講求莊重和神聖,必須在錫克神廟內供有錫克經典的聖壇前舉行。

      我們康家、王家一行人住進Radisson Blu酒店的當晚,新郎家就在酒店內舉辦了盛大的招待會。新郎父母及其親友英語都說得不錯,從他們的著裝與談吐舉止可以看出,他們既恪守錫克人的傳統,又對現代西方文明接受得比較得體。我們與新郎的家人稍作禮節性的交談,然後合影,在一起幹杯喝酒。晚宴的酒食很豐盛,我喝了不少酒,自助餐僅嚐試著吃了一些。印度餐可食的肉類比較有限,牛肉和豬肉屬於禁食之列,絕大部分肉菜是雞肉,另有少量的魚和羊肉。我不太習慣印度餐的味道,就“色香味”三要素來說,我最難接受的是它的“色”。各種菜肴,無論葷素,都呈現一團黏稠的糊狀,肉或蔬菜全浸泡在黃色、褐色、紅色、綠色,乃至黑色的調料糊中,幾乎看不清那沾濡著各色稠糊的食物到底是什麽東西。總而言之,麵對各色菜肴,我全都無從下箸,僅從視覺上就刺激得我產生難以緩解的厭食。我唯一可放心吃的食物是那種薄薄的軟餅,它介乎中餐的煎餅與蔥油餅之間,我憑借這種聯想,努力完成了對它的咀嚼和吞咽。回到房間,我泡了一碗我弟弟正觀從成都帶來的方便麵,吃得頗為解饞。

            2月24日上午,婚禮在錫克神廟隆重舉行。進入神廟的女性一律用長頭巾披頭繞頸搭在肩上。男性都是正規的包頭,深紅色的布條纏裹得嚴實而沉重,包頭的前後端呈船型翹起。我們這一方的男性來賓則每人發給一塊臨時用的紅布,象征性紮在頭頂。走進廟門,每個人都得脫下鞋子。來賓等候在廟門內,新郎父母陪伴新郎首先入內。新郎身穿華美的短袍,緊繃繃的長褲,包頭前方垂下類似於冕旒的長珠串,完全遮住臉麵。那珠串幕布般垂了下來,把一個彪形大漢的麵孔遮蔽得好比中國婚禮上的新娘,在走下花轎後頂著蓋頭。新娘則頭披紗巾,著一襲豔麗的長袍,手背和手腕上特別畫有韓娜(henna)彩繪。韓娜是生長在南亞的一種植物,用它的葉子可製作出用於彩繪和染發的顏料。韓娜彩繪是印度新娘在婚禮上特別講究的裝飾,印地語稱之為mehndi,有所謂“沒有曼海蒂,婚禮不算齊”的說法。新郎與新娘這時候麵對錫克教長老,那長老口中念念有詞一陣,我們聽不懂,想必是祝福之類的話語。男方親屬紛紛給長老手中塞進鈔票,康莊拿出一張大麵值的鈔票也要助興遞上,但被做手勢阻止。看來,給長老手裏塞現金,隻屬於男方家族要履行的手續,其他來客是一律謝絕的。

      祝福結束,全體放行,大家都赤腳邁步,步入高台上的殿堂。男賓與女賓分別席地而坐在堂內兩側,新郎新娘及其家屬坐在殿堂中心的聖壇前。長老及奏樂者坐在聖壇旁奏樂吟唱。長老念誦經文,有樂器伴奏,反複吟誦好久。在吟誦聲中,新郎與新娘手牽一粉紅色絲帶,新郎在前,新娘在後,夫行婦隨,反複繞聖壇轉圈多次,吟誦聲持續不斷。我們雖聽不懂長老那拖長聲調的唱詞,就錫克教的教義來說,我想多半是告誡新婚夫婦互相敬愛,感念神的恩賜,勉勵他們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禮成,大家走出殿堂,紛紛在外麵場地上與新婚夫婦合影。隨後在神廟內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晚上又到一處被稱為王宮的庭園式婚禮中心舉行了熱鬧的晚宴。我在席間始終以喝酒為主,能吃下去的東西仍然很少。在旅館吃早餐時,我已采取相應的措施,學習駱駝的進食方式,飽食了麵包、雞蛋、水果沙拉,喝一大杯牛奶,以爭取維持一整天不餓。

      可以明顯地看出,錫克神廟裏的婚禮與西方教堂內的婚禮各有其古樸莊嚴的氛圍,喜事中凝聚著神性的崇敬,從起始即試圖給男女雙方的婚姻賦予神聖的使命,與中國式婚禮那種世俗性的圖熱鬧誇排場相比,要顯得莊重崇敬,禮儀十足了。

 

三 德裏--阿格拉

     德裏是我此行的中轉站,三進三出,倉促來去中僅在該城觀光一天。我那天早上起床較晚,沒趕上旅行社八點來旅館接客的德裏一日遊。隻好手持一張德裏地圖走出旅館大門,按照我平日旅遊的選擇,打算獨自乘車去看幾個景點。討厭的是,我一出門就被拉客坐車的“車介”團團圍住,要幫我選車,要給我導遊。街上停滿了中國大城市已經很少看到的三輪摩托車,還有牛拉車。牛是淺灰色的皮毛,高個頭,較長的尖犄角,最突出的特征是頸骨高高隆起,比中國的黃牛更適合套上車軛。卸了套的牛路邊臥地,旁若無人,口邊流出白沫,悠然反芻牠口中的食物。印度是敬牛的國家,牛有牠進入公共場所的牛權,隨地排泄,從不受行人幹擾。

      街道上人車混雜,我想要大步快走,似乎都有點困難。這個大城市竟然找不到地鐵,轉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公車站。看來隻有與個體服務的司機打交道了。我走出“車介”重圍,在街上看準一位老實可信的師傅,說好價錢,坐上他的三輪摩托,開始了我穿越新舊德裏的一日遊。三輪摩托是印度城鄉公路上一道狂野的風景線,遊印度而沒坐過此車,你就少了一份難得的體驗。這種車價錢較出租車便宜好多,普通乘客全都坐得起。它穿越大街小巷,遊刃有餘,在大小汽車堵在路上走不動的情況下,獨有它便於找機會鑽空子搶道而行,突圍出去。坐在其綠色車廂內和黃色車蓬下,乘客便於左顧右盼,視野也較坐在汽車內開闊一些,一路上可縱目飽覽沿途的街景。每當紅燈亮起車輛停下時,就有兜售飲料和食品的小販走到車邊兜售,還有乞討的婦女、老人、小孩趕過來伸手要錢,坐在車蓬下的乘客也便於購買和施舍。我施舍過兩次,一次給一位婦人,另一次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光著上身,懷抱一幼兒,熟練地跑到車邊伸出小手,我立即給他幾枚硬幣,生怕他車陣中出事。那情景實在令人吃驚,很難想象,他們的父母怎麽會如此放心地指使孩子來車陣內冒這樣的風險。三輪摩托的確是普通乘客的歡快之車,行車之際,我常看到那車蓬裏塞滿乘客,喧鬧的歌曲隨車飄蕩,滿車人樂嗬嗬一溜煙閃了過去。

      我首先參觀了國家博物館。館內展品還算豐富,作分類展出,如青銅物件、陶製物件、佛教藝術、少數民族展室等等,每個展品均有印地文與英文說明。缺點是缺乏係統貫串的曆時性線索,你看了不同的展室,難以通過所有的展品對印度文明及其曆史有個比較明確完整的了解。在佛教藝術展品展室,我看見一位身著袈裟的女尼帶一隊佛教信徒合掌參拜那裏的佛像,出於好奇,我上前詢問佛教信徒在今日印度所占的人口中比例,她回答我說,還不到百分之一。如此之小的比例遠低於中國大陸(8.3%)和台灣(22.7%),在這個佛教發源地的國家,佛教要迅速複興起來,看來希望是十分渺茫了。盡管如此,在參觀印度國父甘地的故居時,看到甘地的生平活動和他倡導“寬恕”的言論,我覺得甘地的信念、人格和精神還是與佛教的慈悲為懷一脈相通,有所承傳的。他認為寬恕是靈魂的品質,而且強調指出,說這種品質屬於積極,而非消極,並引用佛陀的話加以論證說,用非嗔恚的心態去消除嗔恚,就是積極的品質,即一種慈悲為懷的最高美德。甘地終生推動非暴力的不合作運動,不幸遇刺身亡,最後竟倒斃在狂熱分子的暴力之下。

       胡馬雍陵

 

      縱觀印度獨立前的幾千年曆史,與其說它是中國人大一統觀念意義上的國家,不如說是南亞次大陸地理範圍和文化認同意義上鬆散蔓延的一大塊區域。從伊斯蘭入侵建立莫臥兒帝國,直到葡萄牙、荷蘭、法國與英國陸續替代的殖民地控製,印度一直處於被外來入侵者征服和統治的狀態。這些政權建立的宮殿、陵墓、寺廟等建築構成了今日德裏各旅遊點重要的景觀,我在那天參觀的紅堡和胡馬雍陵園即屬於此類征服者留下的文化遺產。入侵、征服、混血和共存導致了印度文化極富於容納的龐雜性,如果按中國紅衛兵民族主義對待曆史遺產的態度行事,在印度1950年建國之後,這些遺產也許會被當做為民族恥辱統統搗毀造反掉了。幸好印度人心態平和,不念舊惡,他們兼收並蓄,各自為政,但卻雜而不亂。他們很少有今日中國人讓黨化教育毒害的仇外心理,一直完好地保留著從莫臥兒帝國到殖民地時代所有的文化遺產。正因如此,我們外來的旅遊者才得以遊觀其中,欣賞到以波斯風格為主,結合了印度風格的紅砂岩建築。從陵墓廟宇到城堡宮殿,所有這些建築物能完好保留下來的另一個因素是全為石料結構,這是從歐洲基督教到中東伊斯蘭教,直到印度教的建築優於中國古代土木建築的一大特色,那些用打磨得光滑的石塊砌成的教堂、神廟和宮殿不隻堅固持久,也顯得格外壯觀和精美,遠勝於中國大陸那些沉悶陰暗的宮殿。

      正如到開羅必去看金字塔,到西安必去看兵馬俑,泰姬陵已被渲染成帝王愛情神話的結晶體,成了遊印度必去一拜訪的首選。我因怕在人頭攢動的擁擠中參觀泰姬陵大煞了風景,旅途中一直有所遲疑,一再把去泰姬陵的行程往後推挪。推到飛離印度的最後兩天,還是難能免俗,去那裏草草轉了一圈。由於沒預定包車,倉促中隻好委托一位旅館服務人員代辦,經他手花大價錢雇來一輛出租車,一大早從我下榻的Radisson Blu酒店出發上路,前往二百公裏外的阿格拉(Agra)。那天十分悶熱,不知在旅館吃早餐出了什麽問題,車行不久,我就感到身體不太舒適。早上的路況很差,僅在市區內行車就磨蹭了約一個小時。直到開上通往阿格拉的高速公路,堵車中的焦躁心情才稍有緩解。那公路寬廣得過於空曠,來往車輛極其稀少,車行好長一段路程,都看不到前後方有任何車輛,好像這條路今天是特別為我坐的這輛車開放的。我搞不清如此寬敞的高速公路上為什麽車輛如此稀少,按我的推測,這至少說明,去阿格拉看泰姬陵的旅客大多是乘火車或飛機,像我這種雇一輛出租車長途趕路的選擇恐怕是既費錢又費時的拙劣選擇了。下了高速,通過阿格拉市區那一段路比德裏堵塞得更厲害。路兩邊屋舍簡陋,垃圾成堆,找食物的流浪狗和遊蕩的牛混跡其間,冷眼旁觀街上的車陣。我們的車衝出一片車陣,又陷入一片車陣,望穿車陣,隻是看不見泰姬陵的圓頂。我的身體不適感逐漸加重,其時已將近下午兩點。我沒有絲毫食欲,瓶裝水一口口喝著,仍覺得舌幹口燥,腹內脹滿。

      終於開到了景點外圍的停車點,那裏停滿三輪摩托,專門接旅客到泰姬陵入口。車剛一停下,就有一位毛遂自薦者走上前來,要為我作導遊服務,他似乎認識司機,也好像是我委托的那個旅館服務人員事先已安排好的人選。我知道,這意味著還得額外付一筆導遊費。我隻好硬著頭皮接受他的服務,既已處於這種被動的形勢,那就順勢惠及其人好了。我在導遊陪同下走向泰姬陵入口,買了1000盧比的外賓門票,經導遊在檢票口打了招呼,沒有排長隊便優先進入。那天的遊人還不算太多,站在那以紅砂岩為主體,並鑲入白色大理石拚貼圖案的門樓前,一看見片刻留下的空曠,我立即趁機抓拍了一個被門洞框範的泰姬陵剪影。我駐足凝視許久,覺得這門洞中遠觀的泰姬陵剪影比真正走到跟前仰視它更美。

      據導遊所說,烏爾都語的“Taj”義為皇冠,“Mahal”義為宮殿,翻譯成中文,就是“皇冠宮”三字。 這樣看來,通行的中譯名“泰姬陵”就純屬望文生義,自作多情,為拚湊一個音義兼譯的陵墓譯名而誤導公眾了。葬於其中的皇後並不叫“泰姬”,她本名阿珠曼德•芭奴,眼前這宮殿內還另有與她合葬的皇帝沙賈汗靈柩,並非她獨自專享的陵墓。關於沙賈汗按照其愛妃遺願修築這座宮殿的傳說和讚美已經被後人寫得太多,說得太玄,無需我在此重複煩言。需要強調的是,沙賈汗在位日為愛修陵,同時也是在營造他死後的安身之地,愛妃的靈柩不過是提前置入其中,等候將來給他陪葬罷了。因此翻譯成“皇冠宮”才名副其實,若非要按中文的程式以“陵”命名,也隻能是沙賈汗帝陵。阿珠曼德•芭奴入宮十九年,為皇帝生了十四個男女,在最後一次分娩後染病而亡。要概括她的婚後生活,我看基本上就是“生育”二字,就她的婚後處境而言,可謂一位為生兒育女而操勞到死的女人。愛是任何物質的東西都不足以體現和象征的感情,隻有身居皇位的沙賈汗才有可能傾舉國之財富和人力造成泰姬陵這樣輝煌精美的建築。然而對沙賈汗來說,這座華美的宮殿體現的是權力,炫耀的是財富,鑄造的是虛榮,並不是什麽“永恒麵頰上的珠淚”(泰戈爾詩句)。隻有在沙賈汗和他的帝國早已進入曆史的今日,隻有在這座建築成為任何購票而入者都可觀賞的對象之時,它才顯示出它那白色大理石建築裸露的純美。作為一名普通的遊客,我不想再次糾纏學者們那些紛紜的解釋,隻圖憑自己的眼睛去感受某種“石不能言最可人”的韻味。

 

   沙賈汗被幽禁處

      參觀了晦暗的墓室,走出那座宮殿,我開始有惡心感,腹內脹滿更加厲害,步履也沉重起來,走一陣得歇一下。我已無心、更無力仔細觀賞景區的每一處了。我跟導遊草草轉了一圈,付了應給他的收費,急速回到停車點,上了等在那裏的出租車,命司機驅車返回。原計劃要參觀的另一景點是阿格拉堡,該城堡位於亞穆納河畔的小山丘上,全部采用紅砂岩建造而成,故又稱紅堡,德裏的紅堡即拷貝此紅堡而建,但規模要小得多,質量更差得遠。沙賈汗好大喜功,在位期間揮霍無度,他修建此皇冠宮曆時22年,征調四萬勞力,靡費巨資,耗竭國庫,結怨朝廷內外,最後遭到他兒子奧朗則廢黜。身為廢帝後,他被幽禁於阿格拉堡角落的一處別院,從他居室的窗口隔河遙望泰姬陵,度過他寂寞的晚年。他淒涼的晚景頗類似被兒子奪權後幽禁在西宮的唐玄宗,在“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的孤獨中消磨其殘生。這紅堡離泰姬陵不到兩公裏,我得抓緊時緊時間趕路返回,僅讓司機驅車從城牆外緩緩開過去,在車窗內一瞥那紅砂岩的建築,告別了擠滿了人群和機動車的阿格拉。

 

      返程的漫長和堵車更甚於來時,回到旅館已是晚上八點,來回整整奔波了12個小時。多虧我當機立斷,放棄參觀那個紅堡,否則回來就半夜了。進入旅館房間,我立即坐上馬桶,排泄了積壓已久的腹內脹滿。我去印度前曾多次被告誡的,進入印度後也一直在擔心的厄運積壓已久,至此再也憋不下去,遂一瀉如注,釋放了一再躲避,終沒躲避過去的腹瀉。那一夜我處於脫水狀態。次日去蓮花寺的計劃隻好作罷。我沒服任何藥物,嚴格斷食一整天,待在旅館房間內臥床休息,不斷喝水,默念觀世音菩薩。至晚,腹瀉有所緩解。2月28日一大早,我前往德裏機場,乘我預定的航班飛回美國。


      2018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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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謝分享。唯一不足是沒有婚禮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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