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0後,在一個交通閉塞的小山村裏長大。在人口最高峰時,那個村子裏的總人口也隻有70餘人。
在村子的東頭,有兩間草房。裏麵住著一對老人,張大伯和張大娘。
在我四十歲以後,通過和姐姐們的聊天,才知道張大娘曾經是民國時期淪落風塵的青樓女子。而當我知道這些真相時,她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在我兒時的記憶裏,張大娘完全不像普通的農村婦女。在我上小學時,她已經年過花甲了,一頭銀發。然而她不但身材高挑,而且腰板總是挺直的。她瘦瘦的,走起路來也總是慢慢悠悠。她皮膚白皙,容貌姣好,見了村裏的大人孩子總是禮貌地微笑打招呼,露出滿口整齊的牙齒。
而張大伯卻是另外一個狀態。他不僅比張大娘低一頭,皮膚黑,身體有些臃腫,而且有嚴重的駝背,還有輕微的哮喘。
據我後來了解的情況,張大伯曾經在國軍裏服役,是一個負責部隊夥食的小班長。他有一次路過一個青樓,喜歡上了張大娘,就把她贖回來娶為妻子。他們後來輾轉到了我們村子裏定居。
由於早年的經曆,張大娘無法生育孩子,因此他們夫婦是我們村裏的“五保戶”。優惠條件也就是不用交共糧、不用交農業稅和人頭稅等等。但是,他們仍然需要下地種田種菜,自己養活自己。
下麵就聊聊這對傳奇夫婦的一些軼事吧。
在我的記憶裏,張大伯是村裏最聰明的人,沒有之一。
我們那時流行打撲克牌,玩的還是一副撲克的升級,不是後來流行的兩副牌的拖拉機。他打牌的技巧非常高,尤其是記牌的能力,絕對是打遍全村無敵手。如果和他結隊,勝率非常高。但是,如果你犯了錯誤,他會毫不客氣地訓斥你。
另外,他是全村公認的象棋冠軍。我在初中時,喜歡和他切磋。說是切磋,其實就是去找虐。他非常大度,不但允許我悔棋,還會讓我三個棋子,一車、一馬、一炮而已。
張大娘夫婦都不是種田種地的能手,而張大伯又是個灑脫愛玩之人,不善種田以外的營生。不過張大娘還是另辟蹊徑,找到了掙小錢的機會。
在80、90年代,我們老家仍然非常閉塞落戶。村裏根本沒有通電,就別提電視了。全村裏最上檔次的娛樂活動,一是農曆二月份的社戲,二是隔三差五的農村露天電影。
每到周圍村子放露天電影的時候,張大娘夫婦總會炒一些瓜子,早早在放電影的稻場邊擺上賣瓜子的攤子。在我的記憶裏,這個瓜子攤子也是看露天電影時唯一的可以買零食的地方。
那時,農村普遍貧困,能拿出錢買瓜子的人家,並不多見。在我的記憶裏,我家從來沒有在看電影時買過瓜子。
即使如此,他們這個小營生還勉強過得去,給他們家提供了不少額外的收入。
在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張大娘家買了我們村第一部收音機。記得某年冬天,有好幾個月時間,某個廣播電台在晚上六點半播放《西遊記》故事,主講好像是孫敬修老爺爺。每天傍晚,姐姐們和我、以及村子裏的一群孩子,就擠在張大娘家裏聽廣播。
她自己沒有孩子,因此,也格外喜歡我們這些孩子,在她家“濟濟一堂”。
在我小學三年級時的冬天,當時還是80年代中期,張大娘家來了一對城裏客人。
男人是張大伯的侄子,在南陽市工作。他有三十來歲,儀表堂堂。我就稱他張大哥吧。
女人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花季少女,長得亭亭玉立、相貌出眾,就是皮膚顏色有點深。她還特別開朗,整天嘻嘻哈哈,和我們這次土得掉渣的山村野孩子們一起,玩踢毽子、抓石子等遊戲。她的芳名叫小玉。
據我三姐後來跟我講,張大哥在城裏有家室。但是,他卻背著妻子找了小玉這個情人,躲到鄉下親戚這裏逍遙。小玉是個念高中的學生,涉世未深,成了一個“小三兒”。
有一次,小玉和張大哥產生了矛盾,就吵著要離開村子回城。張大哥在村外的山路上追上了她,對她一陣毒打,最終把她留下來。看著她被毒打的慘狀,我心裏非常難過,但是卻又無能為力。
小玉的臉上,從此不再有笑容。幾個星期後,她和張大哥離開了山村回了城,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據我姐說,張大哥養情人的事情,最終東窗事發,老老實實回城裏和家人團聚了。他和小玉後來的故事,村裏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我上高一的那年,張大娘得了一場重病。大病初愈,她又開始操持家務,結果再次病倒。
她不久就永遠地駕鶴西去了。當時我在高中住宿,沒有機會參加她的葬禮。
高二寒假的某天早上,父親帶我去山上幹活。經過張大伯家門口,聽見他有氣無力地喊父親的名字。我們進了他的家,發現他顫顫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氣喘噓噓。他說他太冷了,手腳哆嗦得厲害,根本無法自己燃起取暖的火堆。父親和我取來木柴,燃起火堆。他貼近火堆,烤了一會火,身體有些緩和的跡象。
他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父親和我還要上山幹活,就和他告別了。
等到暑假我回老家,張大伯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個聰明無比、棋藝無雙的棋王,到天上去陪伴那個和他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女人了。
那個曾是村裏最美的女人,芳名淑華。
我老家村裏的故事,的確很有意思。
她的孩子,為何要殺人?
她的先生是我們村的黑五類之一,是國民黨的中級軍官,抗戰時立了軍功,娶了愛慕他的武漢小姐。
她的先生很早就倒黴了,加上夫妻倆都不擅長農活,日子過得很差勁。
但是這位韓女士和一般農婦不一樣,她愛幹淨,說的方言接近普通話。
她的先生雖然是軍官,但文化水平並不高。80年代,他有時跟我們講起打仗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很多也是吹牛。他還講隋煬帝楊廣的事,說楊廣有幾百個老婆,每天都要輪流睡一遍……
80年代,有些農民的日子開始好過了,但這家的條件還是比較差。
韓女士身體不太好,有時來我家打麻將,口渴了,直接喝缸裏的生水,那時農村人都這樣。我看的手臂,比小學的小朋友差不多粗細。
但他們有一個兒子是狠人,名叫世華。這個人是農村少見的文明人。我上初中時有一次周末回家,借到了一本連環畫還是小說,就坐在路邊看了起來。世華經過,也默默地坐我邊上一起看,他至少比我大10歲。
沒過多久,周末回家,小村裏到外都是警車。鄰居說,世華殺了人,殺了一家六七口,就對一個小孩沒有下死手,小孩指認是他幹的。警察來抓人,不見蹤影,後來一村人發現,他吊死在村外一棵柿子樹上了。
那六七口人裏,最終活下來一兩個,我見過一個,臉上有很長的刀疤。
那時,韓女士和先生恐怕已經過世了。
謝謝水星兄的分享!
謝謝瀟瀟!你寫的文章,也非常真實、言之有物。
是這樣的。我讀過相關書籍,大致了解了曆次土改和運動對農村經濟的毀滅性打擊
張女子把文化帶到你們村,你也開眼界了,還感染到了聰明能幹的氣質。真幸運!
謝謝阿迪的補充!
農村的五保戶,是必須條件符合才能辦,但是低保、困難戶這些,大都是村幹部一句話,評上了,一年有幾千到數萬利益呢,在貧困農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哈哈哈,謝謝表揚!中學時,我是一個文藝青年,讀過很多文學書籍,也寫過很多東西。
我是70後,剛學會走路,文革就結束了。因此,我不知道文革時村裏發生的事情。
也同意二郎,“居士文字充滿溫情,記錄了孩子眼裏的成人世界。”!
我的文字功力有限,不善於大段描寫,講故事以白描為主。
謝謝菜絲來訪和支持!
謝謝分享!我錯過了文革,不知道張大娘是否經曆過批鬥。不過,我們那個村子特別小,又特別偏遠,也許沒有徹底貫徹最高指示。
謝謝補充!在生產隊時期,應該是你說的情況。
我記事時,已經是1980年以後了。那時,農村已經實行承包製,工分已經成為曆史。如果確實是沒有勞動能力的五保戶,村裏會提供一些基本的口糧。在我的記憶裏,張家的確還是要種菜種地的。
謝謝支持!我家過去的很多事情,的確太傷感。
大學的院子,比一般的大院還大,哈哈哈。
我在高中和大學暗戀的兩個女孩子,都是學校教師/教授家的千金,哈哈哈。
同樣的人和美眉握手!
不對哈,你記得肯定比我多的多!我隻是正在讀一本丁玲的傳記,裏麵引了一些“名言”,我按名人的名字又搜到幾個順手拿過來就是了。;-)
謝謝迪兒的支持和鼓勵!
第一次知道你是大院子弟。文學城裏,大院子弟的比例似乎非常非常高啊。
謝謝補充!我記得的名句,還是太少了,沒法跟你比。
我寫這篇時,有些傷感,也想不出合適的名句。哈哈哈。
我在不久前的回國文中提到在國內工作時遇到的年輕人,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的階層跨越。因為起點不同,他們跨入大學校門,比我們這些大院子弟進入名校要困難許多。而居士您,雖然起跑落後,卻一舉進入中國排名最高的大學,證明了你頂尖的自身素質和實力。你對文學城亂象的揭露和批評,無私分享投資理念,都是這種正直和強大的體現。祝周末快樂!
瞎拿來一個可能(或可能不)適用的哈 ;-):
“把愛拿走,我們的地球就變成一座墳墓了。—— 白朗寧”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就是幸福。
謝謝來訪和讚賞!
謝謝!我發現,在我年紀慢慢變大以後,更容易懷舊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