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們自駕前往西班牙最南端的城市塔裏法(Tarifa)。在那裏,搭乘渡輪四十分鍾便可抵達非洲北岸的摩洛哥城市——丹吉爾(Tangier)。那是我們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陸。下船不久,便遇見一位自稱導遊的摩洛哥人,他主動提出要帶我們去老城和海邊走走。那時的我們對摩洛哥了解甚少,但被他熱情的笑容和爽朗的態度打動,於是商議了價格,很快便答應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用英語向我們介紹當地的風俗與現狀。彼時的我們,隻知道摩洛哥是個穆斯林國家,知道電影《卡薩布蘭卡》的故事發生於此,也因台灣已故作家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而對這個國度多添了幾分遙遠的好奇。當導遊駕車帶我們駛向海邊時,沿岸正大規模開發,一排排新房拔地而起。他說,國王主張開放,引來不少來自德國、法國的投資者前來興建房地產;但也因為這種開放政策,使部分國內保守派穆斯林心生不滿。
那次短暫的丹吉爾之行,讓摩洛哥在我心底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這個位於非洲西北角的國度,總帶著一種奇異的矛盾感:既是撒哈拉的門楣,又與歐洲隔海相望;既有伊斯蘭的虔誠肅穆,也流動著法蘭西的浪漫柔情。那時萬萬沒想到,十年之後,我們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從海岸的現代都市一路走到沙漠邊緣,穿越皇城、古鎮與高山,親身感受那跨越古今的震撼與深邃之美。
抵達拉巴特——王都的第一印象
啟程前往摩洛哥之前,我們先在法國巴黎停留了四天。之後搭乘航班前往摩洛哥首都——拉巴特(Rabat),入住旅行團安排的旅館。朋友事先提醒我,摩洛哥許多地方並不普及信用卡,因此最好在機場先兌換一些當地貨幣——迪拉姆(Dirham)。
從巴黎飛往拉巴特的航班人很多,幾乎座無虛席。抵達後,入境檢查排起了長長的隊。我嚐試在機場的提款機取錢,卻連續幾次都失敗。無奈之下,隻好前往機場的非洲銀行櫃台,用美元兌換迪拉姆。工作人員仔細檢查後,將我遞上的一張百元美鈔退回,說必須是最新版本的美元。所幸我隨身還有一張新的,才順利兌換到八百多迪拉姆。
走出機場,空氣中帶著淡淡塵土味和撲麵的熱浪。叫了輛出租車,二十分鍾後便抵達旅館。酒店不在市中心,而是坐落在賽利河畔(Salé River),旅館餐廳可以遠遠眺望河對岸那座剛落成不久的拉巴特大劇院(Grand Théâtre de Rabat)。這座劇院由已故世界著名建築師紮哈·哈迪德(Zaha Hadid)設計,於2024年10月正式開幕。法國第一夫人在摩洛哥皇後的陪同下出席了開幕典禮。作為阿拉伯世界規模最大的藝術殿堂之一,它是摩洛哥國王親自批準興建的國家級藝術地標,當地人對此引以為傲。

圖一:拉巴特大劇院夜景
夜色降臨時分,河麵倒映著點點燈火。劇院的輪廓宛若一朵舒展的白蓮,音樂廳的燈光透過弧形玻璃幕牆灑落,與夜色交織出一種近乎夢幻的氛圍。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悄然離開歐洲的優雅世界,正走進一個既古老又現代的阿拉伯國度。
拉巴特——靜謐王城與古跡之美
不同於人們對阿拉伯城市那種喧鬧嘈雜的既定印象,拉巴特卻顯得格外安靜、有序。城市瀕臨大西洋,海風拂麵,空氣中帶著一絲鹹濕的清涼。街道整潔,建築色調柔和,既有王都的莊嚴,也保留著海港的輕柔氣息。老城區卡斯巴(Kasbah des Oudayas)坐落在懸崖之上,藍白相間的房屋在陽光下閃爍著明亮的光輝,讓人不禁聯想到地中海沿岸的恬靜小鎮。不過,城市不少區域都在施工,因為摩洛哥將與西班牙、葡萄牙共同承辦2030年世界杯,國王下令全麵整修城市,使其煥發出蓬勃的新氣象。
第二天的行程原計劃參觀哈桑塔(Hassan Tower)與穆罕默德五世陵墓,但恰逢摩洛哥王室祭日,皇家陵區暫時關閉,我們隻能在外圍遠眺。哈桑塔與陵墓在日光下靜靜佇立,石柱與拱門的幾何線條勾勒出一種近乎神聖的秩序之美,莊重而肅穆。據說這座未完工的清真寺自十五世紀以來便以這副模樣矗立至今,如今已成為拉巴特最具象征性的地標。
站在廣場上,可以看到守衛陵區的皇家衛士及警察,他們個個身姿挺拔、儀態威嚴。我心想,這些人應該都是精挑細選吧。導遊提醒我們,絕不可為他們拍照——摩洛哥法律明文禁止拍攝皇家衛兵及公務人員的照片。

圖二:哈桑塔
由於上午的行程縮短,我們下午得以有更多時間前往舍拉遺址(Chellah Colonia)。這處古跡仿佛被歲月與自然共同雕刻,位於布雷格雷格河(Bou Regreg)南岸的山坡上,莊嚴肅穆。
舍拉的曆史可追溯至三千年前,最早由腓尼基人建立為貿易據點,後來成為古羅馬的薩拉殖民地(Sala Colonia)。考古學家在此發現了羅馬街道、浴場、神廟與馬賽克地板的遺跡。十三世紀末,馬裏尼德王朝在廢墟上修築城牆,建造陵墓與宗教建築,使之成為王室的埋葬地。十四世紀中葉,這裏成為肅穆的王族墓園,直至十五世紀逐漸荒廢。其後數百年間,地震與盜掘讓遺址更加殘破,唯有城牆與石柱仍在風雨中倔強地佇立。
如今的舍拉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區。立於殘垣斷壁間,古羅馬石柱旁藤蔓纏繞,鸛鳥在塔頂築巢,陽光斜照,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跨越千年的靜謐之感。當地人說,塔頂的鳥巢會帶來好運,因此從不去清理。

圖三:舍拉古跡
拉巴特,是一座古典與現代交織的城市。它擁有王都的威儀,也具備海港的柔情;有曆史的厚重,也有生活的從容。漫步在夕陽映照的河畔,我忽然明白,這片土地的魅力,不在喧囂的景點,而在那份由歲月沉澱出來的安靜與自信。
瓦魯比利斯——沉睡在橄欖林間的古羅馬城
從拉巴特啟程,前往菲斯的途中,我們來到著名的古羅馬遺址——瓦魯比利斯(Volubilis)。這座古城靜靜地伏臥在摩洛哥北部的平原上,距離梅克內斯約三十公裏。遠處群山連綿起伏,近處則是一片片蔥鬱的橄欖林。很難想象,兩千年前,這裏竟曾是羅馬帝國在非洲西北的最遠邊疆——一座繁華而富庶的城市。
瓦魯比利斯的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紀,當時它是腓尼基人與迦太基人的重要貿易據點。公元一世紀,羅馬人進入北非後在此建立了殖民城市,使其成為帝國在毛裏塔尼亞的核心前哨。最鼎盛時,這座城市約有三萬五千名居民,街道縱橫交織,神廟、浴場、市場與民居鱗次櫛比。城市依山而建,建築多以石灰岩砌成,至今仍能清晰看到那些精美的馬賽克地板,顏色與細節都保存得令人驚歎。
漫步於遺址之間,仿佛仍能聽見古時車輪的轆轆聲。導遊指著遠處的拱門告訴我們,那是“凱旋門”,為紀念羅馬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而建。拱門高高聳立在荒原與藍天之間,孤寂而蒼涼,卻又透出一種莊嚴的靜美。沿途還能見到保存良好的柱廊、浴場遺跡,以及雕刻著神話圖案的馬賽克——海神、酒神與野獸,仿佛把人帶回那個生活精致而講究的時代。
公元三世紀後,羅馬人逐漸撤出北非,瓦魯比利斯隨之衰落。公元八世紀,伊德裏斯王朝在此建立政權,一度將這裏視為首都。十八世紀的裏斯本大地震更是摧毀了大量殘存建築,隻留下如今這片沉默的廢墟。

圖 四:瓦魯比利斯羅馬遺跡

圖五:羅馬遺跡“凱旋門”
據說電影《角鬥士》(Gladiator)部分場景曾在此取景。佇立在古城高處遠望,那種蒼茫、永恒的氣息,確實讓人聯想到史詩般的畫麵。瓦魯比利斯,不隻是一段帝國殘響,更是一首關於文明興衰的詩。
非斯——曆史的迷宮與靈魂之城
離開瓦魯比利斯,我們繼續前行,抵達摩洛哥最古老、最神秘的城市——非斯(Fez)。這座城市曾是摩洛哥的宗教與文化中心,被譽為“最純粹的阿拉伯古城”。
踏入非斯老城區(Medina),仿佛走進時光隧道。狹窄街巷縱橫交錯,巷道多達上千條,彎曲蜿蜒,讓人仿佛置身一座立體迷宮。牆壁斑駁、石階陡峭,兩旁是一間間販售皮具、銅器、地毯與香料的小鋪,還有形形色色的攤位。因為這裏是遊客必到的打卡點,狹窄巷道裏人潮洶湧,導遊舉著小旗不斷提醒我們不要跟丟,否則很難再自己走出來。

圖六:菲斯古城入口
我們參觀了著名的紹瓦拉製革坊(Chaouara Tannery)——非斯最具代表性的景象之一。從高處俯瞰,染坊的染槽一格格緊密排列,色彩鮮亮,工匠們站在染池中,用雙腳踩揉皮革,景象既原始又震撼。導遊說,這種傳統的製革方法已延續了一千多年。陽光灑落染槽,五彩顏料在光中閃爍,宛如一幅鮮活的中世紀畫卷。
我們還參觀了阿塔林經學院(Attarine Medersa)、穆萊·伊德裏斯聖陵(Moulay Idriss Mausoleum)、內加因噴泉與博物館(Nejjarine Fountain and Museum)等地。它們大多建於十四世紀前後,雕花木門、鑲嵌瓷磚與阿拉伯書法裝飾精致細膩,展現出伊斯蘭建築特有的繁複與優雅。

圖七:俯瞰千年古城菲斯
而在非斯的新城區,氣息卻截然不同。街道寬闊、車流繁忙,商場與咖啡館林立。我們入住旅館旁就有一座大型購物中心,其中甚至還有法國連鎖超市家樂福。連續幾天的異國料理後,我們刻意尋找了一家亞洲餐廳,竟也輕鬆找著。傍晚散步時,街邊咖啡店外的小桌坐滿了摩洛哥男子——他們麵朝街道,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或滑手機,卻很少見到幾個男人聚在一起交談。相較之下,公交車與車站幾乎被女性占據。
我好奇地問導遊這種現象的由來,他笑著說:“摩洛哥仍是男人主導的社會,但相比其他阿拉伯國家,這裏開放得多。男人多在外工作、聚會、喝咖啡,女人大多負責家庭,不過現代女性在城市中也越來越活躍。” 他講得自然,而我卻在當下看見一種時代變遷的微妙痕跡——傳統與現代、宗教與自由,在這座古老城市中並存著。
非斯,是一座有靈魂的城市。她古老、幽深、真實;她的美不是光亮奪目的,而是一種混合著塵土氣息的沉靜古典之美。
穿越阿特拉斯——從綠穀到紅岩的世界
離開非斯,我們的行程繼續向南,駛向撒哈拉沙漠邊緣的小鎮 Erfoud。一路上,景色從翠綠逐漸褪為荒黃,從濕潤的平原轉入幹燥的山地。汽車蜿蜒穿行在阿特拉斯山脈間,仿佛在時間的褶皺深處前行。
阿特拉斯山脈(Atlas Mountains)橫貫摩洛哥,是北非最壯麗的山係。車子一路攀升,遠處山峰層疊,穀底河水閃著銀光。山中遍布柏樹與雪鬆,偶爾還能看見遊牧人的帳篷,以及緩緩行走的驢與羊群。途中經過的小鎮多以土坯房為主,色調與周圍山石融為一體,仿佛從大地中自然生長出來。陽光在幹燥空氣中折射出細微塵光,呈現出一種原始而孤獨的靜美。

圖八:齊茲峽穀下遊
中途我們在著名的齊茲峽穀(Ziz Gorge)停留了十幾分鍾。河水在紅褐色岩壁間切出一道深深裂穀,而穀底卻意外地鬱鬱蔥蔥——椰棗林層層疊疊,綠意與荒原強烈對比。導遊告訴我們,這裏是撒哈拉邊緣難得的“生命之帶”,正是這條河穀孕育了下遊的綠洲。
隨著車子繼續南下,空氣愈加幹燥,風沙開始頻頻拍打車窗。傍晚時分,我們終於抵達 Erfoud。這個被稱作“通往撒哈拉的大門”的小鎮,街道塵土飛揚,建築低矮樸素,卻滿溢真實的生活氣息。
(以上照片均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