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是我們單位的副總經理。他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個子挺高,瘦削的身材,戴一副眼鏡,一副很精幹儒雅的風度。他本來在單位裏是一個大型總裝車間的主任。我們那裏,因為是軍工單位,退伍轉業的軍人很多,這些人大多占據著中層一級的領導職位,行事作風多受過往經曆的影響,做事雷厲風行,但思想保守,慣於墨守成規。團長則正相反,他和下屬關係很好,思想也開通。他的車間裏年輕人居多,在他的這種行事風格帶領下,顯得非常有生氣,和其他單位相比精神麵貌明顯不同。進入八十年代,單位領導麵臨年老退休,當年又開始推崇幹部年輕化,於是團長就脫穎而出,當上了總經理。
但是,也是造化弄人。團長上任總經理之時,正值國家調整政策,大幅裁軍,消減軍費。單位的軍品訂單一落千丈,幾千人的生計馬上就成了問題。團長的長處是開明,這在一個穩定的環境中是讓一條船平穩航行的有利條件。可在當下,要緊的是“開拓”,知識分子的弱點在這時就顯露了出來。他行事過於理想化,耳根子又軟,旁人的“忽悠”很容易奏效。幾年折騰下來,單位不見起色,他原來留存的口碑也喪失殆盡,剩下的隻有一片怨聲載道。眼看著沒有辦法,上麵改變了單位的隸屬關係,由另一個原來平行的單位來代管,派來了新的總經理,團長也就黯然下台,位居於副,僅分管外經。因為是最後一任,被一眾瓜民戲稱為“末代皇帝”。如此打擊之下,團長的沮喪之心可以想象。自此,團長開始對周圍的事開始漠然處之,隻是偶爾間會借機爆發一下出出怨氣。
團長當初剛做一把手時,可謂春風得意。現在雖然僅是降了半級,可馬上就嚐到了世間冷暖。他主管外經,而外經處的處長和他年紀相仿,原來位居他之下,可能早就有嫌隙。現在換了新領導,馬上就和新的一把手打的火熱,對他開始冷麵相對,時常出言不遜。一次,團長帶我們一行人和Harris 談判相關事情。外經處長因為是後來加入,對有些事沒有經過他的手心懷不滿,於是借口需要匯報,對團長交辦的事推諉扯皮。雙方言語不合,在吃飯的飯店裏就爭吵起來。外經處長自持有一把手作後台,當眾嘲笑團長辦事無能,“像個少爺”。此言一出徹底激怒了團長,全然不顧在公共場合和自己的身份,當眾拍起了桌子,雙方大吵了起來,引得周圍一種食客紛紛側目,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事。更有人過來抗議,說影響了他們。無奈我們餘下的人隻好將兩人分開,同行的一位女士近乎哀求地勸他:“就算給我留點兒麵子,有事回去再說,先別吵了!” 我們給周圍的人一再解釋道歉,事情才算罷了。
這次出國考察,實際上對他也是一點兒安慰,畢竟已是快退休的人了,出一趟國,算是個照顧。而且此事正歸他管,也算名正言順。組團過程中,我被拉進來。我開始因為個人的原因,擔心此行會對我原來的計劃有影響,所以一再推脫,不想去。後來我被團長叫到辦公室,當麵問我:我這次帶隊,你推三檔四地不去,是對我有意見嗎?我趕緊解釋,說並非如此,隻是原來另有安排,如果爽約,對單位影響也是不好。誰知他聽此言大怒:“我現在已經不是一把手了,我為什麽要管什麽影響好不好?這關我什麽事?我隻要我的事順當就行!”聽他這麽說,我知道已經沒有商量餘地,隻能答應下來。但我還是懇請他能給我個機會,讓我先去那邊,一旦這裏考察行程定下,要出發,我馬上回來,絕不耽誤。並且保證如果這樣做產生任何後果我都會自己承擔,不會埋怨他。看我如此保證,他同意了。於是就有了到現在的故事。
團長有胃病,對吃的東西多少有點兒挑剔。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出去,沒有經驗。等到了地方住下,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這裏沒有熱水喝。美國人都喝冷水,甚至冰水。無論在辦公室還是在旅館,都找不到熱水可喝。這可讓團長遭了罪。不喝水,會口渴,而喝冰水,又受不了。後來他在旅館裏發現,雖然那裏沒有喝的熱水,但衛生間的水龍頭卻有供洗漱的熱水。最後不得已,就接了水龍頭的熱水喝。為此給他增添了一個可說的話題。回國後,逢人便說:我這次可是遭了大罪,得喝“洗澡水”呀!後來,我們向旅館借了個可以燒水的電水壺。於是,每天晚飯後,團裏的幾位爺就都端著杯子來到團長的房間,倒上一杯熱水,圍坐一圈聊聊當天的事,那氣氛倒也是溫馨的很。
在羅切斯特待了四五天。這期間發現,我們住的這家旅館的主人是個華人。簡單交流之後才知道,他來自台灣,在此已經定居多年。當年有過很多傳說,說是不少國軍老兵,甚至還是高級將領,在台灣混的不如意,就跑到美國靠做生意來養家,說的好像挺淒慘的。眼前的這位,歲數已經不小,但身板筆直,說話聲音洪亮,到真有些軍人風範。從外貌到人家擺在這裏的產業來看,顯然是過得挺富足的樣子,全無窮困不如意之像。看來是我們想多了。
這位台灣老板見到大陸來的人,顯然也是很高興。他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行到了一家中餐館吃飯。那是一家自助餐廳,讓我們這一行幾天來飽受美國飯折磨的人好好地解了一次饞。別人不知道,反正我是第一次在這種“自助”餐廳吃飯,看著滿台子擺著的各式吃食,眼睛都花了。那個年頭,在國內雖然吃飯不再是個問題,但糧食定量還在,像這樣可以隨心所欲地往盤子裏裝吃食的事,還從來沒有經曆過。現在想起來,那個吃相肯定不太雅觀。飯後,他又帶著我們去了一家超市,買了些牛奶麵包之類的食品,這樣既不用再去當地的餐廳去吃美國人的早餐,也可以省下些生活費,讓我們每個人口袋裏能多留下幾個私房錢。臨離開時,他看了看我們買的東西,轉身又去拿了一大瓶蘸著鹽的花生米,自己交了錢後把它放進了我們的籃子,說早餐時可以就著吃,換換口味。
飯後回到旅館,台灣人來到團長的房間,聊了起來。那時台灣已經開放交流,雙方的人見麵也都是撿好聽的說。不過我們團長畢竟當過多年的政工幹部,受教育多年,談話中雖然也很客氣,但總是有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的感覺。那位台灣老板談起當時的台灣政治,也是各種不滿,各種弊端一一道來,聽起來,似乎和大陸官方宣傳的“台灣人民盼解放”的調子也挺合拍。他說他很討厭那些極端的左傾或右傾的觀點,他是屬於中立公正的一派。後來他又給我們送來幾份中文報紙,說這幾份報紙的觀點比較中立,不偏不倚,不妨看看,了解一下。
他走後,團長拿起了那幾份報紙看了起來,不一會,就“啪“地一聲把報紙拍在桌子上,憤憤地說:“這麽反動的報紙!那裏還稱得上中立!”我後來看了看,那上麵不出所料,對共產黨的說辭不太恭敬。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能怨那位台灣老板。既然是台灣出錢辦的報紙,總不能指望它和人民日報一樣吧。團長大概是按照黨課裏講的標準來要求了。
考察結束後回到國內,一應後續工作都有人負責張羅,團長並不需要操什麽心,隻不過,時不時碰到人聊天,會經常拿出那個“喝洗澡水”的故事當噱頭炫耀一下此次經曆。後來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他官場失意,身體又不太好,以他的年齡和秉性,下海經商也斷無可能,想必是早早告老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