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團由兩個單位組成。團裏的另外一半來自陝西大山裏的一個三線廠。至於為什麽如此,據說是有競爭的考慮。
按過去以往的慣例,軍品訂貨都是上級指定,同時又和各單位的傳統產品類別有關。你過去做什麽,後麵有了新的訂貨,就還找你做什麽。但到了八十年代以後,軍品訂單已經大大減少,同時為了節省軍費,保證質量,開始引進了招標機製。上級出項目要求,底下各單位想幹的就去投標。經過答辯,評標,最後由用戶選出勝者作為中標方承擔研製。
這個過程說的挺公平,其實做起來不是那麽回事兒。各個單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個項目立項後,想不想幹,能不能幹,並非真的自己說了算。部裏的主管部門和軍方對讓誰承擔什麽項目事先都有一個傾向。而參加投標的除了已經內定的之外,其他參加者隻是在陪太子讀書,走個過場而已。
我們單位在這個自適應電台項目之前,就做過一次陪讀。那次是第一次履行招標程序,但已經內定由江西某單位承包。既然是招標就不能隻有一家,所以就拉上了我們做群演。隻是,那次我們有點兒用力過猛,戲過了,差點搶了主演的風頭。
因為一開始就知道我們隻是陪練,所以我們單位領導並未重視,把事情交給了設計所,隻是要求別把事兒做的太“水”,因為畢竟還要經過答辯,不能讓人家太看不起我們。事情落到了我們設計室。我因為那幾年一直在參與相關的資料整理調研,於是就被指定寫招標文書。事情交下來的時候,已經離截至日期不遠,此時上麵的期望值並不高,隻希望能到時交差就好。寫好幾章後交到總工程師辦公室,幾個頭兒一看,不錯!有那個意思!這樣拿出去肯定不會丟人!於是一麵要我繼續,搞的漂亮些,一麵要製圖室全力保障,寫出一頁就拿去複寫製圖一頁。那幾天裏,製圖室負責描圖的大姐小妹們穿梭往返來取完成的手稿,所長則是飲料零食供應不斷,讓我可是享受了一把。
答辯那天,除了部裏和軍方的有關代表之外,還有特別從北京郵電學院請來的教授。作為答辯一方,我們單位的一位副總工程師負責有關進度預算方麵的問題,我則負責相關技術問題。因為知道好壞結果都一樣,所以心裏沒負擔。答辯進行的很順利,還略有發揮,似乎給那個教授印象挺深。答辯結束後,教授還特別要認識一下,說要以後好好交流。
事情到此,我認為我們的戲已經完了。可事情卻有了變化。參加答辯的部機關和軍方都知道事先商量好的事,可那位北郵的教授卻不知道這裏麵的貓膩。他對我們單位的答辯印象很好,認為我們是此次答辯的勝利者,應該讓我們承擔這個項目。而軍方代表聽過我們的發言後也覺得不錯,對原來的決定產生了動搖。於是意見就直接到了我們單位領導的桌麵上:如果要你們幹,你們覺得如何?這下就有了麻煩。本來我們隻打算配合演出,真要改成主角,還真沒有準備。
不是我們放著到嘴邊的肉不吃,而的確是有隱情。這個項目,技術複雜,周期長,可給的經費並不多。而且這個產品性質決定了,將來訂貨量不會大,是個像“羊蠍子”一樣的菜,看著挺熱鬧,一大桌,可實際肉沒多少。我們單位這幾年過得很緊,非常需要來幾頓“肉”補補,如果把人員經費都投到這裏麵,真的是耗不起。不知道最後單位裏的頭頭是如何和上麵哭訴解釋的,反正到最後,雖然我們搶了戲,可任務還是按計劃給了原定的主角。不過,事後想起來,雖然這是早就知道的結果,可作為陪襯的群演,當原本給主角的燈光突然打到了自己身上,那種感覺還真是不錯。
現在的項目,我們可是勢在必得。有了上次的鋪墊,上麵對我們的實力也有了信心。幾番勾兌之後,基本上就算定了。但是,競爭的環境還是必要的,對內,還要有其他單位的加入。對外,也不能就盯上Harris一家。既然不能算是最後的定局,那其他加入的單位也應該全程介入整個過程,包括考察。這就是這次聯合考察的背景。
部機關和軍方的人久居京城,都帶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對外省市或下級單位,特別是來自偏遠地區的人,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流露出來。陝西那個單位的人,可能是在山溝裏呆的時間長了,看上去的確有些土氣。老Y背地裏就吐槽,說他們“看上去傻乎乎的”。但畢竟都是部裏的同行,而且人家也都是正兒八經從大學出來搞技術的出身,表麵上的客氣還是要有的。特別是聽說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當地的銀行行長,更讓我們感到驚訝。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能讓一個行政上不歸當地管的部屬單位,擠讓出一個寶貴的出國技術考察的名額,給了一個和技術毫不搭界的人?
一個市級銀行的行長,可算的上妥妥的銀行家了!在電影電視裏,那些銀行家的形象,大致都是衣冠楚楚,儀表堂堂,戴一副金絲眼鏡,豪車往來,身邊一眾帥哥靚女前呼後擁,氣派的很!他們這次要來的行長是個什麽樣的呢?
謎底到出發那天得到了揭曉。陝西團隊的人員裏,幾個技術部門來的人很好認,也很好打交道。畢竟都是吃這碗飯的,都有共同語言。隻有一個是個另類。這位“爺”身形消瘦,一套西裝罩在身上,雖說大體還算合身,但給人的感覺總好像是掛在衣服架上,不那麽妥帖。頭發是剛剪過,但卻又好像剪得馬馬虎虎,並不太整齊,花白的頭發更讓人感覺到有些淩亂。麵色黑紅,很容易讓人認為是常年勞作的結果。臉上的皺紋很多,很深,好像是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都濃縮到了這裏。這形象,要是換一件搭褳,說他是關中平原收麥的麥客,絕不違和。頭上要裹上個羊肚手巾,看作是陝北塬上放羊的老漢,也並非過分。可是,把他當成一位銀行行長,委實難為了眾人。
行長的這一形象讓京城裏的官員們徹底泄了氣。私下裏談吐之間對其譏諷的口氣幾乎是不加掩飾。來自電子部科技司的官員是位女士,說話有些不管不顧,和幾個人聊天時說:這哪裏像個行長,簡直就是個老農嘛!
行長的話很少,和我們基本沒有交流。隻是偶爾和陝西一同來的人談點兒什麽。有關他的加入,也都是陝西團隊裏其他的人後來零星透露出來的。
那個三線廠位置偏僻,城市不大。廠裏有什麽動靜基本上很快就能傳遍全城。廠裏有人要出國的事,瞞不住市裏的各部門。更重要的是,在這件事上,廠裏還要有求於地方。因為是引進項目,就要動用外匯,而且還不是個小數目,這件事企業自己是搞不定的,必須要市裏銀行方麵出麵。所以銀行就有充分的理由介入這件事。從明麵上說,銀行有必要了解這麽大一筆外匯被用來幹什麽了。從暗地裏講,雖說是引進,但肯定也有風險,銀行總不能白白承擔這個風險不是?再說,這裏遠離繁華,難得長些見識,去趟京城都不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有一趟出國的便車,讓行長順便走一趟,不算過分吧?也許是拿人手短,也許是難駁情麵,總之,最後的結果是,行長成為了這個技術考察團的成員之一。
在羅切斯特開始的幾天裏,我們幾乎感覺不到行長的存在。無論是和Harris 方麵開會,亦或外出參觀,他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或跟著眾人。在開會討論有關技術問題或者引進相關的事時,更是鮮於見到他的參與。除了語言障礙外,相關的技術問題更是和他熟悉的事毫不搭界,很難想象他能參與什麽意見。隻是幾天過後,飯後在團長的房間裏眾人在閑聊時,團長提到,白天休息時,行長曾和他聊過幾句,中心的問題是:把這個東西弄回去,能掙錢嗎?看來,行長並非是屍位素餐,僅僅是跟著旅遊來了。他對此事的成敗與否,還是很上心的。對他而言,那些設備的技術指標參數都無關緊要,對他都毫無意義。要緊的是:從他手裏真金白銀出去的錢,還能不能回來,或者回來時能不能多上幾成。這才是他的職責所在。這種心理,其實和那些牲口販子準備從口外販一群羊回來,要盤算一下能掙上多少是一樣的。隻是,牲口販子對這個買賣是輕車熟路,計算起來容易的很。而對他而言,這完全是個“隔山買牛”的買賣,最後是個什麽結果他完全不能掌握。如果我們設身處地的替他想一下,這種擔心並非沒有道理。想到這一層,我們對他原有的輕蔑褪去了不少,增加了幾分尊重。
想來行長畢竟年歲經曆在那,焉能看不出他和這個團體的差別所在。即便是從一個小地方來的人,也許早已經習慣了大都市裏的輕蔑,可銀行是幹什麽的他應該比所有其他人都清楚。他不過是要在這些讓他眼花繚亂的信息中,找到對他最重要的答案:這買賣能做嗎?
隻是,行長不知道的是,這筆買賣遠不是簡單的或賠或賺的一個答案。有些事在買賣談成之前就已經決定了。
雖然團裏的人來自不同地區,但相互交流時都是普通話,隻有行長是個例外。行長雖然說話不多,可是但凡開腔,就是一股濃烈的陝西秦腔油潑辣子的味道,又衝又硬。團裏的人所碰到的飲食問題,同樣困擾著行長。想來也是,陝西人鍾愛的羊肉泡饃油潑麵,要的是入口時的滾燙和火辣,可這些感覺從美國鬼子的那些三明治和沙拉裏完全找不到。更要命的是他與團長遭遇到同樣的難題:沒熱水喝。盡管晚上回旅館後可以解決一下,可整個白天喝不上水也的確是個難受的事。當時正值年底,十冬臘月,外麵的天氣冷也就罷了,進屋後如果再灌一肚子冰水,那可就要了老漢的命了!
在經曆了幾天的折磨之後,他終於發現了一個解決途徑:美國人沒有熱水,可有熱咖啡。那東西雖然喝起來苦澀不堪,可好歹是熱的呀!於是,為了不讓肚子受苦,行長決心讓舌頭委屈一下。從那之後,每當在會議室開會,或在餐廳吃飯,當問到他喝什麽時,都會聽到一句果斷的回答:“俄要咖啡!”
當年我還不太會喝咖啡,覺得苦的很,喝的時候要放不少奶和糖。即使到了現在,對那些鍾愛黑咖啡的人也是非常地佩服,沒有真愛,真是做不到。對行長而言,以他的飲食習慣,我很懷疑他是否能接受往喝的東西裏加糖加奶。和一碗加足了香醋和胡椒的羊肉湯相比,加那玩意兒簡直就是邪教。靠黑咖啡取暖解渴,已經是他的底線了。
那句“俄要咖啡”成了我們一行人私下裏聊天時的一個笑點。其實,這幫人是半斤對八兩,在冰水和涼三明治麵前,沒有哪個是泰然自若的,隻不過表現的不如行長那般坦然而已。
那次考察結束後,就再沒有機會見過這位行長。項目已經落到了我們的手裏,後續的工作都已經展開。作為陪練的陝西團隊,自然沒有機會參加後麵的事了。不過對行長而言,也許是件好事,他終於不必再為拿出那麽一大筆外匯的後果擔驚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