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北平求學 朝陽院舊夢如煙 (5) 朝陽門外
崔開元在朝陽大學時的主要朋友有趙宗烈、戴崇和、陳萬齡、還有俞傑。其中,俞傑和他住在一個宿舍。
俞傑的父親名叫俞建章,是英國留學歸國的地質學博士,也是南京雞鳴寺地質研究所的所長,和大地質學家李四光有莫逆之交。
俞傑的女朋友叫李本昭,也在朝陽讀書,但不在法律係。她的父親李捷,是當時的河北省建設廳長,也是一位學者。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俞傑曾悄悄地告訴崔開元,共產黨的大人物董必武的電台,就藏在他女朋友家,因為董必武和他未來的嶽父是摯友。後來驗證,俞傑沒有吹牛,共產黨在1949年取得政權以後,李捷便當上了中央地質部的副部長。
這裏提到的這一幹朋友,差不多都是一個德行。他們不愁吃穿、不愁學費、也不愁學習,整天想的大多是吃喝玩樂。但凡是他們看不上的教授講課,就蹺課,聚在一起玩,什麽打球、溜冰、遊泳,要不就是滿北京城找好吃的。到了考試之前,他們再一頭紮進圖書館,不分白晝黑夜,惡補功課。還別說,到頭來這幾位的成績也都不算差,玩到畢業,混個文憑,屬於輕輕鬆鬆的一件事。他們又不愁以後找不到工作,他們的未來,家裏人早就安排好了。
從劉洗庸家搬出來,住進朝陽大學的宿舍後,崔開元跟這幫沒心沒肺的朋友們混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都說朋友是治療情傷最好的良藥,這話似乎不假,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確實能暫時忘卻心酸。可他也發現想要完全忘掉劉國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立誌做個高尚的人,還要拿出男人風度是要付代價的。因為失戀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真的很難受。
能得安慰的是,整個事情並不複雜,似乎一封短信就把問題給解決了。
算了吧!真這麽簡單就好了。不對,事情要是如此簡單,故事講起來,就會缺少一些戲劇化的回轉曲折,聽的人也會覺得沒勁不是嗎?
對不起!這樣講像是我正在消費我父親的舊日傷痛似的。其實並非我不地道,故事真的是這樣發生的,絕非由我杜撰而來。
“不過,請一定不要忘了,這是發生在當時那個年代,以及當時的那個年輕不懂事的我身上的故事。”
上麵這句話,是父親在講他這段故事的時候,反複強調的。他大概是怕有人會誤解他,或是她。
這個“她”,還是那個“她”,劉國璋。怎麽一回事呢?請聽我往下講。
這天,崔開元接到一封信,信封上雖然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但從這工整、娟秀的字體應該能看出寫信的人是誰。他打開信,果然是劉國璋寫來的。
在這封信中,她這樣寫道:
“崔開元,你好!
我沒能等到去了台灣再給你寫信,很抱歉!我想現在就寫,希望你不會怪我。
那天晚上我們分手後,我就一直在等待,等著下一個周末的到來。其實這樣的等待是很甜蜜的,因為我是為了一個我所喜歡的人而等。實際上,有你做我的好朋友,我生命裏的每分每秒都變得那麽快樂。甚至有些不可思議,感覺上,我們好像已經相互認識了好多好多年,但可惜我們卻是剛剛相遇,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又是好短好短,以至於我,根本還沒有機會向你傾訴我的心聲,你就從洗庸大哥那裏搬走了。我沒想到,我等到的竟然是你的不辭而別。
命運真是這麽殘酷嗎?
我經過再三的思考,還是認為這樣的結局既不公正也不合理。所以,請考慮一下,如果你和我一樣,認為我們之間的感情應該有更多的發展機會,就請到燕大來找我吧。我記得跟你說過,我住在未名湖畔的‘姊妹樓’。
我會等著你。
劉國璋
1946年12月25日 ”
崔開元接到信後,其實根本沒有多想,因為他知道想也想不明白。最容易的辦法,莫如按照自己心裏最真實的願望去做。
也許他的應對並不正確,但他畢竟太年輕,這時候距離他的二十歲生日還有好幾天呐。
你可能不知道,連我在內的崔家幾代男丁,在情感方麵,成熟得都不夠早,甚至有些遲緩、愚鈍。千萬別指望我們在二十歲的時候,就能成為情感專家。真實的狀況是,要到若幹年後,我們才會對當年無心而犯的錯誤,幡然醒悟,後悔不已。這個問題,不但呈現家族化,且有逐漸嚴重的趨勢。
崔開元當時的真實感覺很簡單,就是希望能盡快見到劉國璋。
星期天一早,他就來到在海澱的燕京大學。燕京的校園環境果然不一般,開闊優美、典雅精致。
未名湖邊,花木掩映之中,坐落著那棟“姊妹樓”。他在門口站住時,正好有一位女學生走出來,他驅前問道:“麻煩你!我來找數學係的劉國璋,能請你叫她一下嗎?”
“可以,你稍等一下。她就在二樓,我去叫她。”
“好,謝謝!”
不到兩分鍾,劉國璋出來了,一臉笑容招呼他說:“哎!崔開元,你來啦。對不起啊!星期天也讓你睡不成懶覺。從你們學校到這裏不近吧?”
崔開元沒想到,她的情緒似乎沒有什麽改變,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這不是他設想的見麵形式。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是,哦!不是,···。”
劉國璋看他窘態畢現,笑得更燦爛了。她走上前去,挽住他的左臂,說:“走吧,今天陽光真好,我帶你去轉轉吧?”
“好!”
未名湖入冬之後就結冰了,時間還早,溜冰的人們還沒來到。
他們沿著湖岸往前走,過橋來到湖心島。島上沒人,石舫靜靜地立在小島的南邊。
崔開元:“哎?這個石舫為什麽這麽矮?”
劉國璋:“噢,這個石舫上麵本來有木結構的部分,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把這個石舫也燒了,就剩下石頭的底座沒被燒掉。”
崔開元:“未名湖以前是圓明園的一部分嗎?”
“那倒不是,緊靠著圓明園而已。這個湖以前是和珅的私家花園,並沒有名字。司徒雷登來到學校後,想給它命名,大家左想一個,右想一個,但沒一個能貼切地表現湖水的美麗,於是錢穆先生提議,就叫它‘未名湖’吧。”
“不就是無名湖嗎?”
“其實就是沒名字的湖。”
他們過橋回到岸邊,看到有四個石碑立在岸邊。崔開元仔細看,原來是四句詩:
畫舫平臨蘋岸闊,飛樓俯瞰柳蔭多。
夾鏡光澄風四麵,垂虹影界水中央。
崔開元問:“這首詩是和珅為這個石舫寫的嗎?”
劉國璋答:“不是,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把這些石碑從圓明園搬到這裏的。不過,這石碑是不是很配這個石舫?很多人在這裏辦過婚禮,其中不乏名人巨匠,像是冰心和吳文藻。”
崔開元:“詩是好詩,但冰心他們在這裏辦婚禮,讀到這四句詩,會不會讓人想到鏡花水月,或是夢幻泡影這些詞語?”
劉國璋把眼光從湖的冰麵上收回來,扭頭看著崔開元,仍然微笑著說:“你會這樣理解這首詩嗎?我希望你是一個樂觀的人,不該對愛情和婚姻失去信心。這麽說吧,在我眼裏,這個石舫恰恰是在告訴你,當你麵對情感的時候,眼睛能看清的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就像石舫,看著是條船,其實不是船;看著它很矮,其實它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經融化在一場火焰之中。”
崔開元沒太明白她的意思,用調侃的口氣問道:“So what?(那又怎樣?)”
劉國璋回答道:“So, you need to seek the truth with your heart, not just your eyes or ears.(所以,你需要用心去尋找真相,而不是隻憑眼睛或耳朵。)”
崔開元:“What you just said is a bit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ut you may be right.(你說的有點難懂,但你可能是對的。)”
劉國璋:“崔開元,你倒是不喜歡爭辯啊?”
崔開元:“不爭辯不是個好品質嗎?”
劉國璋:“有時候是好品質,但現在不是。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崔開元:“老實講,我哪有什麽想法!我也就是隨便評價了這首詩罷了。其實,我在重慶的時候,還真見過冰心。當時,她的《關於女人》剛發表。”
劉國璋:“你是說:‘你說一兩句安慰的話,她也許就把舊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則她隻有在你的麵前或背後,掉下一兩滴可憐無告的眼淚。’?”
崔開元:“想不到,你都能背她的句子。我也很喜歡她的文學作品。要說起來,冰心和她丈夫一直都是恩愛夫妻。去年吳文藻到日本去當公使,冰心不是也跟到日本去了嗎?”
劉國璋:“對,一兩個月前,報上還登了新聞,說的是冰心在日本過四十六歲生日,不少人跑去慶祝。你說,她是個和日本人有仇的人,怎麽就能在日本待下去呢?她或許並不喜歡住在日本,也或許更不喜歡在日本過生日。但她為了愛,可以什麽都不在乎。”
他沒能理解,她提出了這一串的問題背後的用意。他忽然想起來什麽,說:“唉,這個星期三就是我的生日,你要不提過生日的話,我可能又忘了。”
劉國璋:“星期三?星期三不是元旦嗎?你是在元旦那天出生的嗎?”
崔開元:“也不是啦,我是1927年的1月初出生的。到底是幾號,也沒人知道。”
劉國璋:“那怎麽可能?問你媽媽不就知道了嗎?”
崔開元:“她生下我,一見是個男孩子,大概是高興得昏頭了,等想起我的出生日期時,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沒人說得清那天是幾號。”
劉國璋:“那你爸爸呢?他也不記得嗎?”
崔開元:“那段時間,他正在為迎接北伐軍做準備,我都生下好幾天了,他才回高郵,他也忘了問是幾號。那時候在我們老家,人們大多還在使用舊曆,對於新年元旦並不重視,也就沒人記得我是一月幾號生的。所以我這麽多年來,也沒過過幾回正兒八經的生日,大家總在忙。”
劉國璋:“哎吆!可憐小弟呀,沒想到你們這些大富大貴的人家,是這樣過日子的。我們雖是小門小戶,但每年過生日,那一定要隆重舉行,馬虎不得的吆。這樣吧,這次我來幫你過。你說,你想去哪裏?想怎麽過?我都陪你。”
崔開元:“我到北京時間不長,去的地方也不多,就去過頤和園和故宮。你想到哪裏去玩?我陪你呀。”
劉國璋:“又不是我過生日。不過你既然問了,我就說個地方,看你想去不想去。”
崔開元:“行!你說去哪裏?”
劉國璋:“太廟。”
崔開元:“好啊!可以去沾點皇家的貴氣。在哪裏?遠嗎?”
劉國璋:“不遠,就在天安門的旁邊,和平公園裏。”
崔開元:“那好,元旦那天上午九點,我到你們學校大門口來接你。”
劉國璋:“好!好!我等你。”
這一刻的崔開元,把離開劉洗庸家,搬到朝陽大學來住的原因,全都拋到了腦後。無論如何,和前段時間苦惱的心情相比,這樣的結果至少讓他的內心恢複了不少的平靜和快樂。
他們原以為會在元旦那天再碰麵,沒料到在12月30號就再次遇見了。那天是北平多所大學的學生上街遊行,抗議美軍駐北平海軍陸戰隊士兵皮爾遜強奸北京大學女學生沈崇的事件。罷課抗議的高校以清華、北大、燕京、輔仁、朝陽等大學的學生為主,人數超過五千人。
崔開元和他的要好同學都想參加遊行,哪知道朝陽大學校方上鎖關閉了大門,不準學生外出。這怎麽能攔得住這幫毛頭小夥子,他們紛紛翻牆而出,並趕到沙灘的北大廣場集合。他們到達的時間略晚,北大、燕京的學生已經出發了,所以他們跟著遊行隊伍的末尾,沿著東皇城根大街、東華門大街、王府井大街,來到協和醫院。當時,北平軍調處設在協和東院,美軍軍官就在此地辦公。
學生高呼反美口號,一些知名教授還發表演講,眾人慷慨激昂。
遊行結束後,大家正要散去,忽然有後麵的同學喊:“崔開元,有人找你。”
他一回頭,見是劉國璋找來了。她笑眯眯地說:“崔開元,我看到你們朝陽的人,就問他們法律係的人在哪裏,還真找到你了。在北大集合時我就找你了,結果一直也沒看到你們學校的人。”
崔開元:“我們來得遲。學校大門關上了,等了一陣才翻牆出來的。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們數學係的人不關心這些事呢。”
劉國璋:“這麽大的事,怎能不關心!再說,我就猜到你會來。”她見崔開元身邊還有一幫同學,就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邊問:“你餓了嗎?”
崔開元:“那還用說!從早上到現在什麽東西也沒吃,餓得不得了。”
劉國璋:“那就找個地方吃晚飯吧?”
崔開元:“是該吃飯了。但是我們幾個已經說好到‘東來順’吃涮羊肉,你就跟我們一起去吧。”
劉國璋有點不好意思,問:“那樣好嗎?”
崔開元:“有什麽不好的,他們都是我的要好朋友,來吧!你早晚也要認識他們的,我來介紹。”說著,他就帶劉國璋過來見他的朋友們。互相介紹後,他們一起往“東來順”去。
吃完了晚飯,劉國璋和大家告別,又叮囑道:“崔開元,別忘了後天我們要到太廟去。還有,來的時候別太急,慢點開車,啊?”
她一走,崔開元所有的朋友都在感歎劉國璋有出色的美貌,也有高雅的氣質。
崔開元想想說,她是四川人,四川出美女嘛!大家紛紛讚同,真是名不虛傳呀!
1947年的元旦,北平下著小雪,天寒地凍。崔開元開車到燕京校園的時候,劉國璋已經在大門外等候了。他們在和平公園停下車,往公園裏麵走,沒走幾步,崔開元突然說:“哎呀,照相機忘在車裏了。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回去拿。”
劉國璋:“好,你去吧。”
他來到車裏,拿起他的“萊卡IIIC”相機就往回返。還沒到跟前,就見劉國璋站在前方,靜靜地等他。他立定,打開相機,扳上膠卷,舉到眼前,在取景框裏顯出劉國璋的全身,在她回頭看時,按下了快門。這是他給她拍的第一張照片。
他們在太廟和公園裏遊覽了半天,又相互拍了不少照片。往外走的時候,她問:“這個月的22號就是農曆新年,你會在哪裏過年?”
崔開元:“我們學校18號放假,我會在第二天走,到鎮江過年。你呢?”
劉國璋:“我們17號就放假,你是乘飛機還是火車?我去送你。”
崔開元:“別送了吧!我乘飛機,機場蠻遠的,來回也不方便。”
劉國璋:“沒事的,我想要送你。”
崔開元:“那好吧。你在哪裏過年?”
劉國璋:“就在北平。我還有家教要上課,另外我還有一個學期就畢業了,等畢業以後再回家。”
崔開元這時忽然記起劉大嫂曾說過,她畢業後要到台灣去結婚,於是追問:“你畢業後就回家嗎?不去別的地方?”
劉國璋聽他這麽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仰起臉,仿佛開玩笑:“你是說去鎮江嗎?”
崔開元:“我說的是台灣。”
劉國璋收起笑容,沉默不語。崔開元想,可能自己不該提台灣的事,何必影響當前的氣氛呢?
於是他說:“對不起!我們還是說點別的吧。我這次回家過年,你想要我帶什麽禮物給你?”
劉國璋臉上笑容再現,說:“沒想到,你還知道問我要什麽禮物。隻要你能想到我,我就很高興了。什麽禮物都行,能做紀念就好。”
到了鎮江以後,他對媽媽說:“媽媽,幫我一個忙,我要送朋友一件禮物,你那裏有什麽好東西可以給我的?”
汪嘉玉一聽,沒好氣地說:“你送人禮物,怎麽跟我要?我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呀?”
“不是,因為是個女的,我不知道送什麽,才來問你的。”
汪嘉玉這下來了興趣,馬上問:“是個女的呀!誰呀?你的女朋友呀?”
“算是吧。”
“怎麽算是呢?有照片嗎?我看看。”
照片真有,和平公園拍的第一張照片。
汪嘉玉接過照片端詳了片刻,說:“長得倒是蠻漂亮的。多大年紀了?”
“哎呀!媽,八字沒一撇呐,以後再告訴你。先給我一件東西吧!”
“好,好!你到我房裏來,我的東西你挑就是了。看中什麽就拿走。”
他隨汪嘉玉來到臥室,媽媽拿出首飾盒子,打開給他看。她又挑出幾件來,對兒子說:“既然是送人家姑娘的東西,舊的就拿不出手了。這幾件是新的,我從來沒有用過,你看行不行?”
他在這幾件首飾中,選中一枚小巧的戒指,上麵鑲著一粒小小的紅寶石,看著可愛,就說:“這個戒指挺好看,給我吧?”
“給你噻!”
他帶著這枚戒指回到北平,急切地和劉國璋見麵。
他們兩人來到頤和園的昆明湖畔,他把那枚戒指送給她。她馬上戴在手上,看了半天,高興地說:“真是太漂亮啦!”說完,就將手舉在臉前道:“給我在這裏拍一張照片吧!”
這張照片,成為崔開元一生中所拍照片中最得意的一張,也跟著他很多年,哪怕是參軍後,經曆了無數次艱苦的行軍,其他東西都扔光了,但這張照片他一直都留著,直到···。直到何時,我們以後再表。
時間對於相戀著的年輕人來說,過得飛快。轉眼春天就要過去了,燕京的畢業季即將來臨。
這天他們相邀來到中山公園玩。往回走時,劉國璋說:“我想到前門外的‘瑞蚨祥’去買一塊衣料,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崔開元:“可以。不過要抓緊時間,我今天下午四點半有一場排球賽要打。”
劉國璋也沒說什麽,他們就往前門去。
在“瑞蚨祥”裏,劉國璋左看看,右看看,終於選了一塊稱心的料子。他心裏有點急,因為時間不多了。
這一天,他居然沒有想到為她付衣料的錢,這讓他到老想起來都還後悔不已。
出了“瑞蚨祥”,他加快步伐正要往學校趕,劉國璋又拉住他說:“崔開元,我餓了,找點東西吃吧,然後我再跟你一起回朝陽。”
崔開元覺得好奇怪,一向善解人意,隨和順從的她,今天是怎麽啦?我明明說了要回去參加球賽,她平時不會這樣啊?但他沒有往深裏想,隨口就說:“不行!我們必須立刻就回朝陽。如果不能準時現身,我的朋友都會怪我的。”
劉國璋馬上回答:“那好,走吧!”說了要走,可她的臉色就變了。很明顯,她生氣了。
他們交往快一年了,劉國璋生氣還是第一次。崔開元想不通,以前他的任何要求,她都能愉快地滿足他,今天為何就不講道理了呢?
也不容多想,他們急匆匆地回到朝陽,她說不想去看球賽,他就把她一個人扔在宿舍,自己立刻就跑到球場上去了。
球賽結束,他們輸了。崔開元披上衣服就要回宿舍,俞傑說:“你急什麽?找個地方喝點酒唄?”
他說:“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劉國璋在宿舍等我呐。”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好像生氣了。”
俞傑拍拍他的肩說:“那可麻煩了。快去吧!”看著他轉身要走,又叫住他說:“哎!崔開元,你們就在宿舍慢慢聊吧,我今天晚上就不回宿舍了,我到安定門那邊找李本昭去,她爸爸媽媽都到上海去了。”說完,他們一幫人就朝學校外走,崔開元趕緊回到宿舍。
他推開門,見劉國璋倒在床上睡著了。開門聲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慢慢坐起來,揉揉眼睛,問:“結束啦?贏了沒有?”
“沒贏。還不是因為你不高興,我也沒興致繼續打下去。”
“活該。輸了才好。”
看她仍然不高興,他有點忍不住,提高嗓門問道:“劉國璋,你怎麽回事?我又沒惹你,你今天非要和我吵一架才高興嗎?”
她也不示弱,站起來,狠狠地說:“別以為我不敢跟你吵,吵就吵好了,我又不是不會吵架。”
他在桌邊坐下說:“好,這是你親口說的,我倒要看看你吵架是什麽樣子。俞傑今晚不回來住,就你和我,吵吧!”
劉國璋沉靜了有一分鍾,然後她走到窗戶前麵,背對著他說:“誰跟你吵呀,一個沒長大的孩子。”說著,她順手推開窗戶。
她本來隻是想打開窗透透氣,不曾想,窗台上有一盆蘭花,是李本昭帶來放在那的。窗戶一推,花盆就應聲掉落到窗外的地上,“咣當”一聲摔碎了。
劉國璋嚇了一跳,馬上伸頭看,問:“誰的花呀?是你的嗎?我不知道那裏有花盆,不是故意的啊!”
崔開元知道她已經不想接著生氣了,但還是裝作不開心的樣子,並不回答她,而是在桌子上的一張紙上,開始寫起來:
是誰, 推開了那扇窗戶,
讓芬芳的氣息,流進我的心扉?
是誰, 摧殘了那破土生長的小苗,
讓那無聲的痛楚,繚繞於我的心田?
是你, 抑或是我,
在迷惘的春天裏,失落了自己。
讓這世界,無情地擺弄著我們的命運,
讓我們隨波逐流,在紛繁的塵世中疲憊。
我不知道,
那是誰的窗,那是誰的花,那是誰的苗。
我隻知道,那是我的心,
那是我的青春年華。
······。
看他不停地寫,她便湊過來看。一看是一首詩,就拿起來準備讀,可剛念了幾句就停住了。
他以為開個玩笑,氣氛該緩和了,於是抬頭觀察她的表情。
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居然是淚流滿麵的劉國璋。驚詫之下,他忙問:“怎麽啦?怎麽還哭了?”
這一問更不得了,劉國璋一下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眼淚止不住地流,點點滴滴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茫然無措。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請你原諒我!”她重複說著這些話,胸脯起伏著,把他摟得更緊,好像怕他會憑空消失一般。
過了一會,她好像平複了一些,他才接著問:“你今天到底怎麽啦?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嗎?你可以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你的。”
沉默了良久她才站起來走到窗前,慢聲說道:“你這個孩子真是有點傻!你要是能幫我,我還會這麽傷心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越聽越糊塗呢?你講得明白一些好嗎?”
“崔開元,這世界上的有些話是不能說明白的,一旦說出口,可能就成了我的罪過了。我絕不情願一輩子去擔當這樣的罪過,你懂嗎?”
“你不說出來,我怎麽能懂?這是個邏輯問題。你可是學數學的,知道邏輯是怎麽定義的吧?”
“學數學的怎麽比得上學法律的更懂邏輯!算啦,不要再說邏輯了好嗎?”
“好啊,隨便說什麽,就是別說數學。你知道的,我的數學永遠都不及格。”
看他嬉皮笑臉地開玩笑,她也破涕為笑,回轉頭來說:“我的命運啊!北平這麽大,怎麽偏偏就讓我遇到你了呢!”
雨過天晴。
他說:“好啦!別不高興了,坐下來喝口茶吧。我打了半天球,早就渴了。”
“對不起呀!我把這事給忘了,我去給你泡茶。喝了茶,該去吃飯了。”
“時間還早,不急,喝完茶再去不遲的。”
晚飯後,他們繼續在桌前聊天喝茶。
聊著聊著,她突然問:“你剛才好像說俞傑今晚不回來啦?”
“對,他去找他女朋友了,就是你上次見到過的那個李本昭。”
“哦!他一夜都不回來嗎?”
“對,不回來。”
“那我可以留在這裏過夜嗎?”她問得極其自然,倒是把崔開元嚇一跳,他長這麽大,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啊?你是說,你就住在這裏?今天晚上?”
“對!”她語調平靜,眼睛微笑著,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輕撩了一下耳邊的發梢,然後問:“怎麽?你害怕嗎?”
“害怕,倒,倒不至於,隻是沒想過這個,這個問題。”他有點慌張。
“好啦!別害怕!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我隻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待一整夜。我怕有一天會忘了你是什麽樣子,所以我想清晰地記住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會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盡管,···。”
“盡管什麽?”
“哎!不講那麽多了,講得多,無補於事啊。還不如做點實際的事,你給我留一句話吧。”說著,她掏出一塊手帕,展開攤在桌上說:“就寫在這上麵。”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鋼筆,擰開蓋,問:“寫什麽好呢?”
“寫什麽都好,像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啦什麽的。”
他想了一下,提筆寫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後麵又加了一個“崔”字。
那一夜,淅瀝瀝的小雨,一刻也沒停。
暑假到來,崔開元要坐飛機經上海去鎮江,已經畢業的劉國璋在北平多留了幾天,為的是送他上飛機。臨行當日的早晨天快亮時,崔開元被人輕輕喚醒,睜眼一看是劉國璋。原來,昨天夜裏他睡著以後,劉國璋悄悄地來了,在他的床邊默默坐了一夜。在去機場的路上,她非常平靜,所說的話也無非是路上小心之類,完全不像女朋友,倒像是家裏的姐姐。
上飛機前,他說:“劉國璋,我走了。你多保重!”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滑出眼眶。
劉國璋向前跨了一步,但馬上又止住步伐,抬起手揮揮手中的手帕。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飛機起飛,他從舷窗往回看,她還站在原地不動。她的身影逐漸變小,看不清她的臉上是不是掛著淚珠。
後有一詩為證:
一別音容四十年,懷人佳節倍蒼然。
春風秋雨朝陽院,夕照晨輝海澱天。
燭淚未幹絲未盡,時光難在恨難填。
家家都有相思夢,兩岸同心望月圓。
此乃父親六十歲那年寫的一首詩。當年我看到這首詩也就一讀而過,居然沒有問過他,詩裏這位四十年沒見的故人到底是誰。
一直到捧起父親的自傳,才知其中之奧密。父親在寫到這段情感的末了,是這樣責備自己的:
我們就是這樣相逢、相愛,而又是這樣離別的。在鎮江,接到過她的一封信,說她已在高雄結婚了。信的最後說,她一到台灣就病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生了什麽病,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間。回顧和她戀愛的一年,假如說是因我太年輕不懂得珍惜,未免輕描淡寫,太寬容自己了。對於她,我表現的是一個經理家大少爺對待愛情的輕率。至少是輕率,又豈止是輕率。不是她拋棄了我,而是我有負於她。我竟一次也沒問過她的心願,也沒邀請她跟我回家見家人。在機場的那天,如果我請她和我一同到鎮江去,她未必就不會給我最後的機會,我也許就不會與她分離。可我什麽也沒做,直到失去她才覺苦痛。真可謂“人到死時夢方醒,回頭一路盡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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