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
7月29日, 1716年
她站在一間絲綢店的陰影裏。
街對麵,裁縫店裏熙熙攘攘,即便臨近打烊,生意還是不錯。汗水順著她的脖子流淌下來,當她解開並重新係好從風中搶救下來的帽子,希望這頂布帽子足以讓她冒充一個女仆,從而幫助她獲得一種隱身的能力。如果柏廷認為她是女仆,他就不會看得太細。如果他認為她是女仆,他可能不會注意到艾迪的裙子,這件衣服簡單但精致,一周前在塞納河對岸的一家類似商店裏從模特身上取下來的。起初這條裙子很是漂亮,直到她不小心讓裙子被釘子勾住,有人把一桶煤渣扔到她的腳邊,紅酒不知何故沾到了其中一個袖子上。
她希望自己的衣服能像她本人這樣無懼變化。尤其是因為她隻有一件衣服——收集衣物或其他任何東西都毫無意義, 當你無處安置他們。 (在以後的歲月裏,她會嚐試收集小物件, 藏起來,就像喜鵲對待他們的鳥巢,但總會有什麽東西密謀把它們偷走。就像那隻木鳥遺失在馬車的屍體中那樣。她似乎不能長時間擁有任何東西。)
終於,最後一位顧客走了出來——一個男仆,兩隻胳膊下各夾著一個係著絲帶的盒子——在其他人捷足先登之前,艾迪衝過馬路,走進了裁縫店。
這是一個狹小的空間:一張堆滿了布料的桌子; 一對最新款的晚禮裙。那種至少需要四隻手才能穿上,需要同樣多的手才能脫下的禮服——撐起的臀部,蓬起的袖子和勒得無法呼吸的束腰。 這個時候,巴黎的上層社會被裹的像個包裹, 顯然不打算被打開。
門上的一個小鈴鐺宣布了她的到來,裁縫柏廷先生抬起頭,透過像荊棘一樣濃密的眉毛看著她,露出一副尖酸的臉。
“我要關門了,”他簡短地說。
艾迪低下頭,一副謹慎的樣子。“我是代表勞特累克夫人來的。”
這是一個從微風中摘取來的名字,是她在幾次散步時無意中聽到的,但這是正確的答案。裁縫挺直了身子,突然變得敏捷起來。“願隨時為勞特雷克夫人效勞”。 他拿起一個小本子,一支炭筆,艾迪的手指抽搐著,一陣悲傷,對畫畫的渴望,就像她經常做的那樣。
“不過,奇怪的是,”他一邊說,一邊甩了甩僵硬的手,“她怎麽會派一個女仆來代替她的男仆。“
“他病了,”艾迪迅速回答。她正在學習撒謊,順著話題,隨機應變,“於是她派了她的女仆。夫人想要舉辦一場舞會,需要一件新禮服。
“那是當然,”他說。“你有她的尺寸嗎?”
”我有。“
他盯著她,等著她拿出那張紙條。
“是這樣,“ 她解釋道。“她的尺寸——和我的一樣。這就是她派我來的原因。”
她認為這是一個相當聰明的謊言,但裁縫隻是皺起眉頭,然後轉身朝向商店後麵的隔簾。“我去拿卷尺。”
在簾布再次落下之前,她掃了一眼麵前的房間,十幾套衣服,堆積如山的綢緞。但當柏廷消失時,她也消失了,消失在衣服和靠在牆邊的布匹和棉花卷之間。這不是她第一次光顧這家商店,她已經很清楚它的縫隙和彎折,所有大到可以躲進去的角落。艾迪躲進一個這樣的空間,當柏廷拿著卷尺回到前店時,他已經忘記了關於勞特累克夫人的一切和她那有些異樣的女仆。
布卷裏很是悶熱,當她聽到門鈴的搖動聲和柏廷關店的推拉聲,鬆了一口氣。他會去到樓上的房間,喝點湯,然後浸泡他酸痛的手,在天黑之前上床睡覺。她等待著,讓周圍安靜下來,直到她能聽到頭頂上他的腳步聲。
然後她可以自由地遊蕩,瀏覽。
一縷微弱的灰色光線從前窗滲進來, 她穿過商店,拉開厚重的窗簾。
漸漸暗淡的光線從窄窗溜進來,剛好可以看清。沿著後牆有一些半成品鬥篷,她默默記下,在秋夏之交寒冷來襲時再回來。她的注意力落在了房間的中央,那裏有十幾件禮服,像舞者一樣站著,綠色和灰色包裹著她們的細腰,一件鑲著白色滾邊的海軍藍禮服,另一件是淡藍色的,上麵有黃色的鑲邊。
艾迪笑了笑,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甩開了頭發。
她用手撫摸著印花絲綢的紋路和色彩豐富的棉布,細細品味亞麻和斜紋布的質地。摸了摸緊身胸衣的支撐,臀部的裙撐,想象著自己身穿每件衣服的樣子。她掠過簡單而結實的平紋細布和羊毛,駐足在精製的褶皺和層疊的綢緞前,比她在家鄉看到的任何東西都要精致。
家——這是一個很難舍棄的詞,即便是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和家聯係在一起了。
她扯了扯緊身胸衣的帶子,那是夏天的藍色,當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動靜時,她停了下來,屏住呼吸。但那隻是一麵鏡子,靠在牆上。她轉過身來,在銀色的鏡麵裏審視自己,仿佛她是別人的肖像,盡管事實上,她看起來完全是她自己。
過去的兩年感覺就像過了十年,然而,歲月並沒有留下痕跡。她應該早就瘦得皮包骨頭,變得堅硬,刻薄,但她的臉卻和她離開家的那個夏天一樣飽滿。她的皮膚,沒有被時間和考驗刻下任何皺紋,沒有絲毫的變化,包括她光滑臉頰上熟悉的雀斑。隻有她的眼睛記錄著變化——棕色和金色之間的一絲陰影 。
艾迪眨了眨眼,強迫自己把目光從自己和裙子上挪開。
在房間的另一邊,有三個深色的身影——男人的模特,穿著褲子、背心和夾克。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們無頭的身軀似乎是活生生的,
當他們靠在一起研究她時。她考量著他們衣服的剪裁,沒有支架或臃腫的裙子,想著,這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做一個男人簡單多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穿梭自如,而且花費如此之低。
然後,她伸手去夠最近的那個身軀,脫下他的外套。解開前麵的紐扣。脫衣服有一種奇怪的親密感,她更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她手上的這個男人不是真實的,因此無法摸索、抓撓或推搡。
她脫去繁瑣花邊的裙子,穿上褲子,係好膝蓋以下的部分。她穿上罩衫,扣上背心的扣子,聳聳肩,披上條紋外套,係好脖子上的蕾絲領帶。
穿著他們的時尚盔甲,讓她感到安全,但當她轉向鏡子時,頓時泄了氣。她的胸部過於飽滿,腰部太窄,胯部張開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填充著褲子。夾克有一點幫助,但沒有什麽能掩飾她的臉。她嘴唇的弧度,臉頰的線條,柔順的眉毛,一切都太柔和太圓潤了,怎麽看都是個女人。
她拿起一把剪刀,試圖把鬆散的頭發剪到肩膀以上,但幾秒鍾後,它們又回來了,地板上的頭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掃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在她自己身上。她找到一根別針,把淺棕色的波浪卷發固定成她見過男人戴的那種樣式,從其中一個身軀上摘下一頂三角帽,放在她的額頭上。
也許在遠處; 也許是一瞥; 也許在夜晚,當黑暗模糊了細節; 但即便在昏暗的燈光下,這種構想也無法成立。
巴黎的男人很溫柔,甚至很漂亮,但他們仍然是男人。
她歎了口氣,脫掉了偽裝,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她試穿了一件又一件的裙子,她已經開始渴望那條褲子的自由,那件上衣豪無拘束的舒適。這些裙子都非常精致華麗。其中她最喜歡的是可愛的綠色和白色相間的那件,但它還沒有完成。衣領和下擺光禿禿的,等著上蕾絲。一兩周後,她會再回來取,希望能趕在它被包裹起來送到某個男爵夫人府邸之前。
最後,艾迪選擇了一條深寶石藍鑲灰色邊的裙子。 這讓她聯想到夜晚的暴風雨,烏雲遮住了天空。絲綢親吻著她的肌膚,麵料清爽, 嶄新,毫無瑕疵。對於她來說,這件衣服太精致了,是參加宴會和舞會的禮服,但她不在乎。即便它吸引了異樣的目光,那又怎樣?人們還沒來的及八卦,就會忘了。
艾迪把自己的裙子留在裸體的模特上,沒有戴帽子, 那是早上從掛著一排衣服的晾衣繩上取來的。她小心穿過隔簾,穿過商店,裙子在她周圍沙沙作響,找到柏廷放在桌子最上麵抽屜裏的備用鑰匙,打開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固定住鈴鐺。她關上門,蹲下身子把鐵鑰匙從門下的縫隙裏塞回去,然後起身,轉身,結果撞上了站在街邊的一個男人。
也難怪她沒有看到他; 他從頭到腳都穿著黑色,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她邊向後退,邊喃喃地道著歉, 當她的目光抬起,她看到他的下顎線,烏黑的卷發,那雙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依然那麽綠。
他低頭對她微笑。
“艾德琳。”
這個名字,就像打火石一樣敲擊著他的舌頭,在她的肋骨後麵激起一道回應的光芒。他的目光掠過她的新裙子。“你看起來很不錯。”
“我看起來還是老樣子。”
“得以永生 。正如你所願。”
這一次她沒有上鉤。沒有尖叫或咒罵或指出他詛咒她的所有方式,但他定然是看到了她臉上的掙紮,因為他笑了,如微風般輕柔。
“來吧,”影子說,伸出胳膊。“我送你。”
他沒有說他會送她回家。如果是中午,她會嗤之以鼻,隻是為了惹惱他。(當然,如果是中午,黑暗就不會出現。)但天色已晚,隻有一種女人會在夜裏獨行。
艾迪了解到,女性——至少是某個階層的女性——從不獨自外出,即使在白天。她們像盆栽一樣被關在家裏,藏在家裏的窗簾後麵。當他們外出時,他們會成群結隊,在彼此的陪伴下安全地呆在籠子裏 ,而且總是在白天。
獨行在清晨是一件醜聞,但晚上一個人獨行,那是另一回事。艾迪知道。她感受過他們的目光,他們的審判,從各個方麵。女人們從窗戶裏蔑視她,男人們試圖在街上買下她,而虔誠的人則試圖拯救她的靈魂,就好像她還沒有賣掉它一樣。她不止一次對教會說“是”,但隻是為了庇護,而不是救贖。
“嗯?”影子伸出胳膊問道。
也許她比她以為的更孤獨。
也許一個敵人的陪伴總比沒有好。
艾迪沒有挽他的胳膊,但她開始前行了,不用看,她就知道他已經跟在她身邊, 他的鞋子在鵝卵石上輕輕回響,微風般地觸壓在她的後背像是一隻手掌。
他們默默地走著,直到她無法忍受。直到她破防,她看過去,看著他,頭微微向後仰,濃密的睫毛拂過光滑的臉頰, 伴著夜色中的呼吸,雖然周遭的氣味很難聞。一抹淡淡的微笑掛在嘴邊,很是自在。他的每一分形象就是對她的譏諷,即使他的輪廓變的模糊,在黑暗中暗淡,在陰影中化作煙霧,提醒著, 他是什麽,他不是什麽。
她打破了沉默,脫口而出。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幻成任何形狀,是嗎?”
他低下頭。“是的。“
“那就換一個,“ 她說。“我無法忍受你現在的樣子。”
一抹譏笑。“我比較喜歡這個樣子。我想你也是。“
“我曾經喜歡過“ 她說。“但你毀了它。”
這是一個裂口,她意識到時已經太晚,是她自己盔甲上的裂縫。
現在他將永遠不會改變。
艾迪停了下來, 在一條狹窄蜿蜒的街道上的一棟房子前,如果它可以被稱為房子的話。一座坍塌的木質結構,就像一堆引火物,被荒廢,被遺棄,但並不是空的。
當他走後,她會從木板的縫隙間爬進去,盡量不弄壞她新裙子的下擺,穿過凹凸不平的地板,爬上一段破舊樓梯,來到閣樓,期待著沒有人先找到它。
她會從那件烏雲密布的裙子裏解脫出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折疊好,用紙包裹起來,然後躺在用粗麻布和木板鋪成的托盤上,透過頭頂兩英尺高的天花板的裂板往上看,希望不會下雨,當迷失的靈魂鑽過下麵的房子。
明天,這個小房間就會被占據,一個月後,這棟房子就會被燒毀,但現在沒必要擔心未來。
黑暗像簾布一樣在她身後移動。
“你還要堅持多久?”他沉思道。“這麽做有意義嗎,在沒有緩刑的情況下,這樣一天天熬著。“
同樣的問題,她也問過自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寒冬的獠牙嵌入她的肌膚時,當饑餓侵噬著她的骨頭,當棲息地被占據,一天的工作被消失,一夜的安寧被打破,她無法忍受再次醒來再次麵對時。然而,聽到這些鸚鵡學舌般的話, 來自他的聲音,而不是她的,他們失去了毒性。
“你還沒有看清嗎?”他說,綠色的眼睛像碎玻璃一樣銳利。“沒有其他結局,除了我給你的那個。你所要做的就是屈——”
“我看到了一頭大象,”艾迪說,這句話就像一潑冷水澆在煤炭上。黑暗僵在她身邊,她凝視著搖搖欲墜的房子,破碎的屋頂,和上麵開闊的天空。繼續說道: “事實上,有兩頭。他們在宮殿前的廣場上,作為展覽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動物可以這麽大。有一天,廣場上有一個小提琴手,“她繼續說,語調平靜,”他的音樂讓我哭了。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曲子。我喝了香檳,直接對著瓶子喝,看著塞納河上的日落,巴黎聖母院的鍾聲響起,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在維隆。“ 她轉過身看著他。“這才兩年,”她說。“想想我所擁有的時間,以及我將看到的一切。”
艾迪衝著影子微微一笑,一絲野性, 露出滿嘴的牙,享受著幽默從他臉上褪去的方式。
這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但甘之如飴,看到他顫抖,哪怕隻是一瞬間。
然後,突然間,他湊上來,太近了,他們之間的空氣像蠟燭一樣被吹滅了。他身上有夏夜的味道,泥土,苔蘚的味道,還有星空下搖曳的高草。還有更黑暗的東西。岩石上的鮮血,森林裏的狼群。
他俯下身子,直到他的臉頰碰到她的臉,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仿佛是皮膚上的低語。
“你認為活著會變得更容易,”他說。“不會的。你如同死了,你活著的每一年都好像過了一生,每一生你都會被忘記。 你的痛苦是毫無意義的。 你的生命毫無意義。歲月就像你腳踝上的重物。會一點一點地壓垮你,當你無法承受時,你就會乞求我把你從痛苦中解救出來。
艾迪退後,麵對黑暗,但他已經走了。
她獨自站在狹窄的道路上。輕輕地不平穩地吸了一口氣,又用力呼出,然後直起身子,撫平了她的裙子,走進了那座破舊的房子,至少今晚,這裏是家。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七節
所以我認為,金庸還真不僅僅是故事有趣。對人性看得太透了(又比如嶽不群那些偽君子。)
同意你說的,無論中外,男作家寫女人,和女作家寫男人好像都差點意思。 作家都會受到他們經曆的局限,更擅長寫自己熟悉的。
帶著野性的微笑,應該很迷人。
男主,不是壞男人,也不是光明神,是一個不得誌的青年,糊裏糊塗跟黑暗達成了協議,準備糊裏糊塗就去履行,最後被艾迪拯救。他其實已經出場了,還沒顯現主角光環。 後麵,你就會恍然大悟的。整個故事設計的非常巧妙。艾迪從一個乞求者(祈禱也是乞求),被幫助者,到後麵幫助,啟發一些藝術家,主宰了自己的命運。 也算是一部女性成長的故事。這就是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此外, 原文很多用詞,簡潔有力,很是喜歡,翻譯過來,很難不丟失。
別給我搞啥“光明神”啊,我比較喜歡壞男人,哈哈哈。
另,這篇文風特別適合我。我不大喜歡那種溫情脈脈的,我會不耐煩。
是的,我也很喜歡後半部分。讀著寫著,我突然又找到了當初想要翻譯這篇文章的時感覺,那種感動,比如想要像男人一樣自由; 美好憧憬幻滅後,依然選擇勇敢麵對困難, “想想我所擁有的時間,以及我將看到的一切。” 痛快,霸氣, 豁達又有遠見。
當然,也聯想到自己,一路走來,何其相似,以不同的形式。 曾經也在輾轉的深夜懷疑過:值得嗎?何苦呢?若當初.......“我看到了一頭大象,” 這一切就都有了意義。
不得不服,開頭第一句就直接代入氣氛。看到無頭男模特時,很希望她能見到那個暗影人。
我挺喜歡這一段的:“我看到了一頭大象,”......泰戈爾說:“人生的意義不在於留下什麽,隻要你經曆過,就是最大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