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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葡萄牙,遠離喧囂,讓自己能夠在寧靜中度過生命的每一天。
正文

西行列車

(2023-02-16 09:26:39) 下一個

旅居葡萄牙,經過幾個月的生活,逐步有所適應。

我寫博時間很久了,從雅虎開始,後來轉到新浪,隨著時間的流逝,感覺寫博也不能隨意寫了,還是要穿件衣服,是社會容許的衣服。

不過這裏很陌生,試試看吧!

 

我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1962年,6月29日。但說不清楚幾點到上海西站的?還很早吧?讓我們到西站的時候,站台上沒有一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送我。好像應該有。好像沒有。都記不清楚了。我們到達的上海西站原來是很冷清的,現在站台上開始有了很多人,有很多嘈雜聲。

上海西站。

鐵軌有很多條,破落的月台,空蕩蕩的沒有人。

陸續出現很多穿軍裝的人,衣著淩亂不整。大多看上去像是娃娃,胡亂散站在鐵軌上,有說有笑,有擦眼淚的,也有失聲哭泣的。

偶爾見到幾位有點年紀穿軍裝的,感覺軍銜也不高,一杠一星,兩星都少見。感覺他們忙得很,跑來跑去,不時吆喝著什麽,解釋著什麽,也聽不清,也不想聽清。

還有很多穿著花花綠綠各色衣服的老百姓,是送行的,有同學,老師,還有家長。

我神情恍惚,似乎在做夢,都記不得我有沒有人送。

我倚靠著裝貨的車廂踏板,不知道想些什麽,隻想好好哭一場,但極力忍著。

“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

手風琴響起,起先沒有人唱。

不一會兒,有位唱得像是專業歌手的那樣的男高音,響亮,充滿磁性的歌聲蓋過了嘈雜的人聲。嘈雜聲漸漸靜了下來,逐漸有幾個女孩子跟著唱了,接著加入了男聲,不怎麽專業,帶著哭泣的聲音唱道:“再見吧,故鄉,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

我哭了,再也忍不住哭了。無聲地哭泣,眼淚似斷線的珍珠嘩啦啦滾落下來,滴落胸前,濕了一片。

高一五班在開班會。

先是讀報,誰讀都一樣,也記不得了。

那天我本身就心神不寧,總有一種不詳的感覺。

蔣介石要反攻大陸,隻知道這個。

然後有同學發言,也許是事先布置好的。

發言滔滔不絕,慷概激昂,要用生命,熱血保衛家園。

 

直覺告訴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隻要我報名,肯定就是我,離開學校去當兵,我有這預感,還很強烈。

我身體健康沒問題,在讀初三時全校體檢招考殲擊機駕駛員,都順利通過了,都講了注意事項,帶點什麽,要去錦州航校,還囑咐我們注意不要生病,不能吃鍋巴,太硬,據說全校就我一個,整個靜安區才十幾個,不會瞎說吧?

後來通知又不去了,自然災害,要削減飛行員。

暗自慶幸,但又有點失落,飛行員當不成了。

班長說,我們全班集體報名好不好。。。先是幾聲好,接著更多的聲音說好。

班長再問有沒有不報名的?不報名的請舉手。

你說,我敢舉手不報名麽?

嚇都嚇死了,還敢說不報名!

 

有兩位軍官,朝我走過來,軍銜很低。

我家鄰居的軍銜起碼都是上校大校,就是將軍沒有見到過。

其中一位對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向前走了幾步,其中一位繞著我轉了一圈打量,自言自語說,這個小鬼打的背包還挺規範的。

 

另一位問,“自己打的?”

“不是,是鄰居。”我輕輕地回答,眼看著地麵,手交叉抱在胸前,遮擋淚跡。

“你的鄰居?部隊的?做什麽的?”

“不知道,隻知道是上海警備區的參謀,上校。。。”

“啊,上校?”其中一位驚訝地說道。我也沒有回答,心想你們一條杠,一粒星,兩粒星,就那麽神氣。對麵樓上還有大校,兩杠四粒星的呢!

 

另一位說,“這小鬼說話還聽得懂,不像其他的新兵,老是阿拉,阿拉,稀裏嘩啦,不知道說些什麽。”

一杠兩星的說,就分在指揮連總機班吧。

 

兩粒星的拿著喇叭喊道“全體注意,現在上車,根據通知單上的車廂號,上--車-!最後上車拖得好長,有點聲嘶力竭吼了。

就是這樣的車箱,要爬才能上去。每節車廂有一個少尉,一杠一星,站在門口,會伸手拉我們一下。我從小就體育一般,勉強及格。所以上車不敢逞能,拉住把柄,先翻上一條腿,幾乎是滾了上去的。找了個靠近門又靠牆的地方,將背包放在地下,坐了下來。是的,空蕩蕩的,沒有一個座位。也沒有想過為什麽沒有,隻當就是應該沒有座位,還從來就沒坐過火車。

不一會靠壁位置就坐滿了,後來的隻好坐在中間,任何空的地方,隨便坐,有的背靠背坐。

過了好久,大概是九點。幾聲汽笛,尖利刺耳。

列車終於緩緩移動了,咯隆,咯隆,想似不願意走似的,半天才咯隆一下。

 

手風琴又響了,整齊劃一的合唱,還是“再見吧,媽媽。。。”。

車廂裏卻哭聲一片,有幾個擠在門口揮手,那位一粒星的伸手拉住門兩側的門環,擋住大家,不住地說退後,退後,注意安全。

咯隆,咯隆,越來越頻密,逐漸也沒有哭泣聲了,隻是還掛著淚。

後來才知道原來高中緩征的,緊急戰備,連上海合唱團都有人要去當兵,才有了手風琴,有了專業水準的合唱送行,就像電影,二戰的電影那樣,但願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

 

接到入伍通知,我沒有驚訝,似乎早知道了,逃不過的。

先是去和初中的語文老師,班主任道別。她家就在學校隔壁一條西式小洋房裏弄,鋼窗蠟地。

見到老師隻說了一句話,我要去當兵了,眼淚在眼眶翻滾,極力控製著。

老師一把摟住我的肩,摸摸我的頭說,老師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也幫你對校領導說了,沒有辦法。

半響,平靜了點,就對老師說我走了。

 

我走到二樓拐角處,回望了老師,看到她用手絹擦拭眼角。

 

又去了英語老師家,他一直沉默著,給我沏茶。

我坐了片刻,告辭要走了。。。突然老師站起來,急促地走來走去,揮著手,多不公平,怎麽就你要去當兵?

“一個將要成熟的蘋果就這樣被摘了,被摘了,過早地,就被摘了。。。”他喃喃地說著。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望著他。他不時揮著手,就像在舞台上演出,本身就是芭蕾舞演員,特別是轉身,誇張而姿態優雅,與眾不同。

我下樓了,沒有敢再回看一眼,但我知道老師一直會目送我,直至身影消失。

 

列車往西,一直往西。

開得很慢,還開開停停,讓往東的列車先行。

 

往東的列車很長,滿載。

用大帆布裹得嚴嚴實實。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大炮,坦克,還有汽車。都是開往福建前線的,隻有我們往西,再往西,到哪兒不知道,也不敢問,生怕是軍事機密。再說知道了又怎樣?無奈,聽天由命。

記不得路上吃飯了沒有,在那一站吃的。

神情恍惚,腦子一片空白。

我坐在背包上,抱著膝,頭埋在兩膝之間。晃悠晃悠的,任憑命運擺布吧,理想,當什麽天文學家,見鬼去吧。。。迷茫,憂傷,無措,不知道做什麽,又能做什麽。對於我,無助的時候太多了,也許就是我的宿命。

每遇到這樣的狀況,我就想到了小鳥,田野裏的兔子,池塘,小河裏的青蛙。

小舅帶著我去捕捉青蛙,剝皮後光溜溜的,不忍看。還有外公家的大黃狗,一直陪伴我,後來說不準養狗,會變成瘋狗,如果狗尾巴塔拉下來,夾在兩腿之間,就是瘋狗。

大黃狗被公家打死了,我呆呆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似乎也是空白?還是無助?無能為力的無奈?那時不知道,現在也說不清楚。

依稀有油墨的味道,就像考試發下來的試卷那種味道,親切又遙遠,還能聞到這油墨的味?

嘩啦啦鏈子聲,蒸汽的絲絲聲。

抬起頭,外麵一片漆黑,不知道到哪裏了。坐在門口的站起來跳下車了,我依舊不為所動。坐著,繼續坐著。那位一粒星的說,下車了,怎麽你不想下?

下車了,終於下車了,看了看車站的大鍾,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天啦,開了十二小時!感覺好遠的。

黃色的燈光暗淡,隻是在燈下有一個不大的光圈,遠處依舊黑黝黝的,什麽也看不清。

 

排好隊,清點人數後,就走了。

雙列,都是不認識的,我身旁的也不認識。跨過幾條鐵軌,走過街道。街道也沒了,還有昏暗的燈光。再走,繼續走,不知道走到那裏了,昏暗的燈光也沒了,周遭是漆黑一片,連星星也不見,算是伸手不見五指麽?

我眼盯著前麵隊友的背包,他晃悠,我也晃悠。踏在他剛移走的腳印上,這樣不會掉隊,也不會踩在水塘上,要踩也是他先踩。

不知道什麽時候路麵變成沙石路,發出沙沙聲響,偶爾傳來幾聲咳嗽聲。新兵都不說話,也許和我一樣,都是不認識的。偶爾有帶隊的軍官說,跟上,跟上,不要拉開太大的間隔。

不知道走了多久,誰也不知道時間。

沙石路發出慘白色,一直朝前延伸至黑暗處,似乎沒完沒了,永遠走不完似的。頭頂有星星閃爍了,兩邊黑黝黝的,原來是大山。山坡上會有一閃,一閃的光點,行蹤詭異,飄忽不定。我知道是鬼火,但以前沒有看到過。

開始出汗了,後背都濕透了,被子肯定也濕了一點,不知道滲入多少,沒有想到晚上睡覺怎麽辦。臉上都是汗,大粒的滴落地麵。我脫了帽子,看到了有不少人脫了我才敢脫。

什麽我都不想,想也沒有用,想了反而心煩。

機械地走著,似乎在夢中。

漸漸地似乎隻能感知前麵人的存在,其餘的都消失了。

歡呼聲響起,驚醒了我。

遠處有燈光,是營房還是村落?我不想,到了,就知道了。

 

接近村莊就右拐了,感覺是上坡路,不一會就見到崗亭,站崗的軍人。。。

我們的連隊離大門很近,和團司令部緊挨著。

整個連隊是一個大通間,四排,十班。

後來才知道有一排偵察排,二排測繪排,三排無線排,四排是有線排。每個排都有三個班。我們四排十班是總機班,十一,十二班都是架線班。其餘幾個排也是三個班一個排。連部有正副連長,正副指導員,衛生員,通訊員,文書。

迎接我們的有排長,安徽人,少尉。班長上士,長得有模有樣。副班長五短身材,相貌不起眼,分配給我的是靠牆的上鋪,已經鋪好涼席,枕頭,掛好了蚊帳。

以後就是一陣忙亂,人聲鼎沸。

也沒人管,也不熄燈,很快就逐漸安靜下來,有了輕微的呼吸聲,打鼾聲起伏。

累了,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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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ugustsu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您的故事,我的長輩們也有類似的經曆,常聽他們說起可惜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瘋狂的年代,大起大落的人生,沒有經曆過的人很難理解當事人的遭遇和心情,可惜這些故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正在慢慢消失,希望會有更多人象您一樣提筆記錄這段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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