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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俊宏: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
甘肅作家雪漠耗十年之功又打磨出的《西夏咒》於2010年5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編者在封底介紹說:《西夏咒》是一個巨大的混沌和寓言,石破天驚,卻一言難盡。它有大悲憫而無熱惱,有大狂歡而無貪欲,博大包容,神秘超然。作品通過對西夏岩窟裏發掘的曆史秘籍的解讀和演繹,為我們展示了鮮為人知的西部人文景觀,如誅咒術、打冤家、人骨法器、騎木驢、男女雙修……曆史的夢魘、現實的擠壓、靈魂的求索、終極的追問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奇妙無比的魔幻世界。在文學形式和敘述方式的探索上,更是出神入化,極具特色。起初在書店見到此書時,覺得編者的介紹無不廣告色彩,如“石破天驚”、“神秘超然”、“出神入化”等詞語就有商業化的意味,但真正進入文本閱讀的時候,我還是被作者的大氣、創新和勇氣所震撼,特別是震撼於他對曆史真相的揭示、書寫和反思。
《西夏咒》是雪漠對自我的一次“打碎”,它讓熟悉雪漠“大漠三部曲”的讀者有點不知所措,處於暫時的失語狀態。首先,《西夏咒》在文學形式和敘述方式上和“大漠三部曲”截然不同,它是證悟了光明大手印的現代人雪漠和守護了涼州近千年的涼州守護神阿甲的神交記錄,因此雪漠和阿甲便成了本書的敘述者。由於阿甲是千年曆史的見證者和文化的傳承者,他眼中的曆史便幾多滄桑,在敘述故事和曆史的時候便經常禁不住發出大段議論,而作為具有現代意識的雪漠麵對血腥殘暴的曆史也時不時跳出來發表自己的觀點。一般來說,作者大量的議論性的話語是小說的大忌,可由於雪漠所采取的有點對話錄式的敘述方式則不僅彌補了這一缺陷,而且成了作品的點睛之筆。其次,《西夏咒》是雪漠將光明大手印文化和大手印精神融化在小說中的一次嚐試。雪漠修煉過八年的小乘禪定和十二年的密乘光明大手印,而且將他的那段靈魂曆程和獨特的生命感悟反映在了他的兩本哲學著作《我的靈魂依怙》和《大手印實修心髓》中,這次則呈現於他的小說中,這對於不了解大手印的讀者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另外,書中有關藏傳佛教的傳說和曆史知識及藏傳佛教中的一些修煉程式和修煉中的神秘體驗更是鮮為人知的,如黑龍誅法、咒術(殺度)、會供和男女雙修等對普通讀者來說是既陌生又富於新鮮感的內容。
《西夏咒》講述的是發生在一個叫“金剛家”的村落的諸多事情,“‘金剛家’存在的年代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國,又似乎是千年裏的任何一個朝代”。閱讀完文本後,我們又不難從“戰備糧”、“救濟糧”、“偷青”、“階級鬥爭”、“無限上綱”、“戴高帽子”、“鬥破鞋”、“王景寨勞改農場”、“一句頂一萬句”、“造神”、“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等話語中把捉到雪漠所要表達的時代脈搏和氣息,同時,我們也會從雪漠營造的魔幻世界中發現另一種曾經被有意遮蔽有意掩埋了的曆史真相。
上個世紀60年代初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大饑餓是曾經生活於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難以忘懷的一個曆史夢魘,可由於我們有意的輕慢、忽視和遺忘,在一些年輕人心中它竟然成了一個傳說。一個曾經餓死了4319萬人①的罪惡曆史竟然成了一個傳說,可見我們的遺忘能力是無與倫比舉世無雙的。好在還有一些有良知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在努力地跟我們民族的集體遺忘做著不屈的鬥爭,他們是李銳、金輝、錢理群、摩羅、劉震雲、楊顯惠、趙旭等,現在雪漠也站出來了。
在《西夏咒》裏,雪漠對涼州大饑餓的描寫令人叫絕,也讓人深思。金剛家村倉庫裏糧食很多,養大養肥了老鼠,可就是不能救濟老百姓,因為“諞子說那是戰備糧,要時時防備發生大的戰事”,“戰備糧是個天大的理由。”得不到救濟老百姓隻能以榆樹麵糊糊、曲曲菜、雞爪草度日,“雞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很像牛糞,隻是那味道比牛糞更難聞。那時的村裏人都吃過雞爪草做出的牛糞。”雞爪草做出的牛糞難吃難消化,拉不下屎,得摳。即便如此,這類東西很快也找不到了,饑餓難耐的百姓無奈中便去偷青,可“誰若偷了青,在家中開灶,一旦被諞子發現,就會氣勢洶洶帶了族丁撲了前去,將散發香味的鍋搗爛,並揪了主人,鬥他個驢死鞍子爛”,族丁也可以隨便開槍打死偷青的人,而且“打死白打死”。雪羽兒媽因為偷青,被諞子煽動饑餓的村人批鬥後煮食了。走投無路的百姓隻能外出逃活命了,可這也是不允許的,因為金剛家是整個涼州非常有名的村落,從還未出現過挨餓或者餓死人的現象,那你到外麵討飯不是給金剛家臉上抹黑嗎?吃得身強體壯的族丁為了捍衛金剛家的榮譽,手握鋼槍,阻止村人外逃。就這樣,整個金剛家村餓殍盈野,餓鬼四嚎。
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借狂人之口說:“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看來目光犀利、思考深邃的先生還是太天真了。因為不論是狂人還是先生眼中的“將來”,吃人的人到處都有,吃人的現象並未消失。《西夏咒》裏,金剛家村裏百姓在饑餓之魔肆虐的時候,大都以吃人肉維持他們卑賤無恥生命的,前麵說過,雪羽兒媽就因為偷青被村人煮食了。雪羽兒也差點成了舅舅一家的活命物,她從舅舅口中得之,“村裏人都這樣,那些進了村的乞丐都這樣成了村裏人的食物。誰都這樣幹,可誰都不明說。”隨之,“她看到,村裏人的鍋裏煮滿了指頭,都是娃兒的指頭。”她以為“官家可能不知道這情況”,當她到涼州準備向官家反映著情況時,卻發生了讓她舌頭立馬成了幹皮的殘酷一幕:有人向涼州一姓安的大官報告“人吃人”的事實,希望政府發放救濟糧解救百姓,可“安爺卻吼了一聲,罵他造謠,給涼州百姓臉上抹黑”,未走法律程序,便將那人槍斃,因為他吼道:“老子就是法律。槍斃!槍斃!!”
在那個“無限上綱”的“階級鬥爭”的瘋狂年代,“給百姓臉上抹黑”、“給黨臉上抹黑道兒”的人就是陰謀造反的“階級敵人”,判處死刑,槍斃他們是罪有應得的,把他們私自挪作他用也是合法合理的。四個被判處死刑、一個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大活人便成了製作一批“用作非常重要的外事活動”的法器的“皮子”,但也有人說,“這些法器也許是縣裏某個官員用於巴結省裏的喜好法器或是有某種信仰的頭兒。”被判死刑,遲早要死,還不如廢物利用,把他們當做製作發起的“皮子”。何謂“皮子”?就是先把他們像牲口一樣喂養滋潤後,然後毫無損傷地活剝了他們的皮,拿來做法器。為了經一步證明把死刑犯私自挪作他用是那個年月中的常事,雪漠又給我們舉了一例:“涼州中學的一個女生,就在行刑途中被活活地摘走了兩個腎,因為怕影響效果,當時連麻藥也沒打,隻用利利的刀兒剜出兩個跳突突的東西,就飛快地送往醫院,變成了一個官員的腰子。”寫到這裏,我覺得有必要引用黎蓮和鍾海源的悲慘遭遇,因為涼州的這女學生和她們的遭遇太相似了,可雪漠對此有點輕描淡寫,也可能是雪漠寫這個事例就是讓人們聯想到並記住以黎蓮和鍾海源為代表的那些曾經慘遭屠殺的鮮活生命,讓人們記住曾經發生於中國大地上的罪惡。
1970年一個陰雲密布、大雨滂沱的日子裏,被男友出賣的18歲中學女生黎蓮被慘無人道的殺害了。金石開在《曆史的代價——文革死亡檔案·黎蓮》中悲憤地寫道:“那是一個黑雲低垂、大雨滂沱的日子。為了避免劫刑場的可能性,黎蓮被秘密拖去另一個城市行刑。囚車快到這個城市時,一輛救護車跟了上來,剛貼近,兩輛車都停了。兩名穿白大褂的人跳下救護車,匆匆爬上了囚車。囚車裏,四個人高馬大的武裝警察一下將黎蓮扳轉身,臉和身子緊貼車壁上。衣背往上一擼,來不及使用麻醉藥,一把鋒光閃閃的手術刀就在她的右腰處劃開了一個巴掌大的口子……沒幾下,一個滴著殷紅鮮血的腎,潑剌剌地落在潔白的瓷盤上……猶如那是一個灶眼,匆匆地往裏麵塞進一些藥棉、紗布。同樣來不及縫合,也沒有想到要給一個十幾分鍾後就得跌撲在黃土泥漿上的犯人做縫合……那血,如潺潺的小溪,無聲地從紗布、藥棉裏滲透出來,從她的上衣裏滲透出來,染紅了囚車的甲板……”而在一家醫院的手術室裏,一個奄奄一息的“革命幹部”,正在等著移植這顆從血泊中掠奪來的腎。②
1978年春,出於正義為不相識的李九蓮說了幾句公道話的小學教員鍾海源也像黎蓮一樣被慘無人道的殺害了。為了滿足當時一位某軍區原副司令員兒子的植腎需要(讓他多活二十天或一周),當局決定給鍾海源進行活體取腎。押赴刑場前,當局給鍾海源注射了三劑特種藥劑,胡平在《中國的眸子》一書中寫道:“可那針管不是玻璃的,而是金屬的,又粗又長,像是獸醫給體碩皮厚的牛馬使的……那軍人過來了。掀起鍾海源的衣襟,在她腰部兩側各打了一針。又要我讓了讓,在她的臀部上打了一針。這一針就是隔著幾層褲子戳進去的……當最後一針戳進去時,猝然之中,我甚至聽見了她體內的某種異響……”為了製造執刑已畢的假象,當局需要對她開槍,但又不能打死。於是就對非關鍵部位(不是左胸而是右胸)開了一槍,以便及時取出活腎。“‘砰’的一響,我看到她恍如被電擊中似的彈跳了一下,可未等塵埃落定,她的身子就被一片白大褂給淹沒了。撲上來的是三四個醫生。解下鍾海源胸前的大牌子,就往車篷裏送……邊篷架子上吊著一個簡易的手術台;……它是U形的,血水順著兩頭瀉成了鮮亮的雨幕,刑場上彌漫開一股濃濃的血腥氣……血水愈加密集了,不但溢滿了車底板,還滴滴嗒嗒地濺落在地上……也許是車廂裏滑得實在難以移步,一位五六十歲的老醫生,拿起一個拖把去揩底板上的血水,揩幾下,又嘩嘩地擠進一個紅色的塑料桶裏。約盛了半桶,他跳下車,拎起它走到池塘邊,將血水倒進了塘裏,不一會兒,整口塘全染紅了……屍體丟在地上,剛好臉朝天,半邊臉沒有了,另半邊也隻有一堆模糊血肉之中的白森森骨頭……”③
雪漠以別樣的藝術手法告訴了我們另一種的曆史真相,麵對這種曆史真相,整日陷於欲望之海神經已經遲鈍麻木的我們難道不感到遺忘曆史的恥辱嗎?難道不為自己為了個人私欲而苦苦掙紮的屑小靈魂而不安嗎?難道不想用我們的記憶來對抗整個民族無恥的集體遺忘嗎?
雪漠的深刻不僅在於對於罪惡曆史真相的書寫和揭示,更在於他對造成罪惡曆史事實的深刻反思。“人類最可怕的不是屠殺,而是對屠殺的謳歌。……這是整個人類的墮落,也是曆史書寫者和文學參與者的罪惡。”“謳歌比屠殺本身更值得詛咒。因為屠殺者終究會因肉體和生命的消失而中止罪惡,那‘謳歌’卻依托文化傳遞給後人,在人類的心靈中植入惡的基因。而一遇到適宜的氣候,那惡的種子,就會發芽、生根、開花,長出殺性更重的屠夫來。”“文革”中人們心中的“惡之花”就是這樣開放的。通常情況下,人們在反思曆史罪惡的時候,焦點都集中在那些罪大惡極、罪不容誅的暴徒暴君身上,而把普通民眾排除在外,可雪漠卻很無情地拷問了普通民眾在罪惡曆史中所扮演的不齒角色,發人深省。他說:“許多時候,比屠夫更可惡的是他的拉拉隊。正是在拉拉隊的鼓噪中,小屠夫長成了大暴君。”
“我們不能左右強權,我們無法消除罪惡。相對於強權,我們的筆很軟弱。但我們可以支配我們的筆和喉嚨,使它發出一種相對有良知的聲音。一個微弱的聲音固然會被時代的噪聲淹沒,但千萬個喉嚨一起發聲時,可能會使一些被夢魘裹挾的靈魂驚醒。更有可能的是,他們也會擦亮眼睛,放開喉嚨,發出一種有益於人類的聲音。當一代代人這樣喊下去時,定然會有更多的人明白:什麽是罪惡。”是啊,隻要我們大家都發出自己該發出的聲音,這個世界上的罪惡可能就會越來越少的,人類的貪欲就有可能得到抑製,人類也就有可能改變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停止對整個地球的踐踏和對自己同類的無盡殘殺,敬畏一切生命,和自然和諧相處。
雷達老師在評論雪漠《大漠祭》時說:“當代文學太需要精神鈣片了,《大漠祭》正是一部充滿鈣質的作品。”④在此,我套用雷達老師的話來表達我對《西夏咒》的深切感受:“《西夏咒》是當代文學中一部富有鈣質的文學作品,閱讀它,會讓患有精神佝僂病的我們受益匪淺的。”
注釋:
①金輝:《“三年自然災害”備忘錄》,《風雲廬山》,北京:團結出版社,1993年,第364頁。
②金石開:《曆史的代價——文革死亡檔案》,北京:中國大地出版社,1993年。
③ 轉引自摩羅:《自由的歌謠》,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第15-16頁
④雷達:《生存的詩意與新鄉土小說——讀〈大漠祭〉》,《光明日報》,2001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