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p.weixin.qq.com/s/ZshZmI1J88xgwiZjpT07Mw
事情還要從那個激動人心的下午說起。我接到一個光榮而重大的任務:“護送”餘華老師的《活著》手稿到印廠進行掃描。《活著》是餘華從1992年初開始創作的,到現在即將滿三十周年了。為此,我們準備舉辦一場《活著》手稿展,並選擇了手稿第一頁進行複刻,在11月2021版《活著》上市時,作為隨書贈品送給讀者。
此前,這份手稿從未被公開展示過。我隻知道,在三十年前北京一間僅有八平米的小房子裏,年輕的餘華在稿紙上寫下了這篇小說的第一個字。那是他第一次嚐試用一個老農的口吻講故事,尚不知會有多少人讀到它,隻希望讀到它的人都能讀懂它。沒想到,三十年後,這個故事已經成了家喻戶曉的傳奇。
所以,當我們眼睜睜看著餘華老師拎著一隻平平無奇的文件袋來到公司,淡然地從裏麵掏出兩疊對折的稿紙時,不禁為這份傳奇的待遇暗暗叫屈。看來餘華老師舉重若輕的功夫不僅體現在文字上,在生活上同樣如此。
手稿被攤開放在桌上。是一種8開大的暗綠色格子紙,最底下印有“煙雨樓編輯部”幾個字。全部稿紙被分成兩遝,上端用粗線仔細地裝訂在一起,那是餘華親自鑽孔穿線裝訂好的。手稿第一頁,赫然寫著兩個剛勁有力的鋼筆字:活著。
撫摸著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發脆的稿紙,我心裏有種神奇的感覺,仿佛三十年時光被凝固在了這單薄的紙頁上,還有那個名為福貴的老人的一生,就承載在這些細長幹涸的筆畫裏。
這份奇異的恍惚感一直伴隨著我來到印廠,看著稿紙被置於精密的掃描儀器上。一起來的同事們在一旁討論著還原手稿樣貌的最佳方案,而我依然著迷地盯著稿紙上的“活著”兩個字出神,腦袋裏飄蕩著無數念頭:當年的餘華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寫下了這兩個字?又希望讀者以什麽樣的心情讀到這兩個字?為什麽三十年過去了,這本書依然擁有源源不斷的讀者?這個故事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
正想著,一位印廠的老師傅走過來,看到了手稿,問:“這是餘華寫的那個?”
我點點頭。
“這個書寫得好哇!”老師傅說。
我愣住了。老師傅又重複了一句“這個書寫得真好”,便轉身離去。
***
從印廠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師傅的話。他好像回答了我的疑問,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回答。這本書的“好”,究竟好在哪裏呢?
我仔細檢閱記憶,想起最近一次關於《活著》的大規模討論,大約發生在今年4月份,就在餘華的新作《文城》上市後不久,但卻與文學無關。當時微博熱搜上有個詞條叫“現實版《活著》”,當事人是一位被網友親切稱為“福貴大爺”的老人。
十年前,《譚談交通》主持人譚喬在路上遇到這位老人拉著一車木柴,看起來十分危險,便上前勸阻。一問情況才得知,老人的父母、哥哥、妻兒皆已去世多年,唯一相依為命的弟弟有智力殘障,他還有一條養了十年的老狗。這條節目視頻在今年年初被重新發到網上,網友們感慨於老人的不幸經曆,直呼“這不就是《活著》裏的福貴嗎”。
不得不說,網友們的類比十分精準。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活著》,那就是一個人經曆了親朋好友的接連死亡,而自己曆經苦難依然活著的故事。福貴的父親因他敗光家產被氣死,母親和妻子先後因勞累過度病死,女兒難產而死,女婿在工地上被意外砸死,兒子被抽血抽死,孫子吃豆子撐死……到最後,隻剩一頭老黃牛陪伴福貴度過晚年。
但真正令網友們聯想到福貴的,並非老人的悲慘遭遇,而是他敘述這些遭遇時的平靜和坦然。當譚警官問起他為何還能如此樂觀生活時,老人隻說了三個字:“往前看。”
正是這三個字,給了觀看視頻的無數網友巨大的感動和激勵。隻要生活還在繼續,我們就必須向前看,因為沉湎於過去的不幸沒有任何用處。向前看,意味著我們對未來仍抱有希望。
由於眾多網友的關心,譚警官於今年4月費盡周折地找到了老人。沒想到,老人竟已有了妻女,一把年紀的他靠撿廢品所得養育女兒,照顧弟弟。“沒得辦法選擇,就慢慢克服。”
這讓我想起餘華在《活著》序言中寫的一段話:
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這道理看似簡單,但大部分人都很難做到。在遭遇生活的打擊時,人們往往會感到憤怒、委屈、不甘,覺得世上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倒黴?殊不知,苦難才是人生的常態。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痛苦不是在此時降臨,就是在下一個轉角等待;一個人但凡有一丁點欲望或向往,就會看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隨著年齡的增長,青春和健康總會離你遠去……放眼望去,人生路上處處是不幸,我們總要學會如何與它們相處。“福貴大爺”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讓我們看到,如果苦難是生命的底色,我們該以怎樣的姿態活著。
很多人在生活中沒有遇到過真實的“福貴大爺”,所幸,他們讀過《活著》。這個故事讓每一位讀者與自己生命中的“福貴大爺”相遇了。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譚警官提到,這位老人的故事真的激勵了很多人。“他的鄰居跟我講,他以前遇到了一些困難,在家裏懶得動,怨天尤人的。他爸爸就說,你看大爺下雨天還出去,還是堅強點,向前看。”
就像很多《活著》的讀者留言,遇到挫折心情低落的時候,想到福貴依舊樂觀地活著,就覺得自己遇到的都不算事了。
我想,那位印廠老師傅說的“寫得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
從印廠回來後,我花了些時間瀏覽豆瓣上《活著》的短評。幾乎每天都有新的評論產生,直到我正在瀏覽的當下日期。評論來自各個年齡層,有上班族、大學生、中學生,甚至還有一條評論提到自己小學三年級的妹妹也很喜歡《活著》。
這也難怪,因為《活著》是一本人人都能讀懂的書。餘華在小說中采用了一個普通老農民的自述口吻,將漫長的一生娓娓道來。為了完全貼合人物,他連成語都極少使用,僅用最簡單樸素的詞句。這樣的敘述卻顯得尤為真誠,因而具有強烈的情感衝擊力。
回想我第一次讀《活著》也是中學時代,讀到福貴的兒子有慶去世時,我心裏難受極了。那段描述令我印象深刻,也承包了無數讀者的淚點:
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裏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灑滿了鹽。
那時我沒有細細體會這句話的力量,隻覺得很悲傷。直到多年以後重讀,我想起自己有一次吃了很鹹的菜,剛好舌頭上有個小傷口,疼得我連喝幾口涼水。再看這句話,突然能感受到那如同傾灑在大地上的月光一樣,鋪天蓋地包裹著福貴的劇痛。
鹽對於一個農民來講是再熟悉不過的日常調料,而月光和鹽都是白色的,於是這樣的聯想順理成章。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意象,卻能讓讀到它的人感受到切膚之痛。這樣簡潔、精準而不著痕跡的敘述,足見一位作家的功力了。
為什麽一定要用這種看來簡單、實則很費力的方式,讓一個老農來講自己的故事呢?餘華在談到這個問題時,區分了“生活”和“幸存”兩個概念:
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麵,它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於方向的不同。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曆的看法。《活著》中的福貴雖然曆經苦難,但是他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稱的講述,福貴的講述裏不需要別人的看法,隻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講述的是生活。
福貴雖然苦了一輩子,但晚年回憶自己的一生,他卻不覺得苦,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還有那頭也叫福貴的老牛,還有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朋友們,還有生活的點點滴滴……”
很多讀者說,雖然讀《活著》的過程中會感到痛苦絕望,但讀完後卻覺得平靜,甚至看到了希望。正因為我們讀到的是“生活”,才能感受到苦難中的溫情與慰藉。現實能剝奪外在於我們的一切,卻無法剝奪我們對生活的看法——這是福貴教會我們的道理。
(2021新版《活著》隨書贈品:複刻手稿)
一周後,我拿到了複刻手稿的樣品,一張小小的、薄薄的紙。盡管看來單薄,但這紙上的字裏行間藏著巨大的力量,就如福貴的一生,窄如手掌,又寬若大地。
我又想起那位現實版“福貴大爺”說的話,他是那麽為自己的生活而驕傲:
“希望廣大朋友看到我,為我熱烈鼓掌。”
我們為每個生活著的、向前看的人,熱烈鼓掌。
| 餘華獨家授權版本,精裝典藏 風靡全球的中國當代文學經典,感動一代又一代讀者 本書榮獲意大利格林紮納·卡佛文學獎、朱塞佩·阿切爾比國際文學獎 ,同名電影獲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活著》裏的福貴讓我相信:生活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看法。我想,這可能是寫作給予我的酬謝。——餘華 |